第二章

  1玉熙宫外间大殿

  严世蕃倏地抬起了头,严嵩制止的目光立刻望向了他。

  嘉靖慢慢转过头,望向跪在地上的严氏父子:“今天是元宵节,你们就在这里陪朕吃个元宵吧。”

  “是!”严世蕃这一声回答中充满了激动,似乎又透着些许委屈。

  2司礼监值房院内

  雪小了些,但还在下着。吕芳在前,四大太监在后,随侍太监跟着,一大帮子人回来了。值房门外两个当值的太监立刻跪了下来。

  还没走到值房的台阶,吕芳站住了。后面的人都跟着停住了。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台阶下面雪地上一个跪着的“雪人”。

  “谁?”吕芳问那两个当值太监。

  跪在台阶左边的当值太监:“回老祖宗的话,是冯公公。”

  吕芳眼中掠过一道复杂的光,又望向了跪在地上成了雪人的冯保。

  四大太监的目光也互相碰了一下。

  吕芳转对四大太监:“今儿元宵,你们也各自回去过个节吧。”

  一个大太监:“那当值呢?”

  吕芳:“我来吧。”

  四大太监:“干爹……”

  吕芳手一扬:“去吧。”

  “是。”四大太监回转身,慢慢走出了月门。还有一帮随侍太监站在院中。

  吕芳对他们:“两个当值的留在这里,你们都吃元宵去。”

  “是!”一大帮人都退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了吕芳、冯保和那两个跪在门外的当值太监。

  吕芳对着冯保:“起来吧。”

  没有反应。

  吕芳又说了一句:“起来。”

  还是没有反应。

  吕芳知道有些不对了,对那两个当值太监:“看看。”

  两个当值太监连忙站起奔到冯保身边,弯下身来:“冯公公,冯公公,老祖宗叫你起来呢。”一边说,一边就去搀他——竟然搀不起来。

  “冯公公冻僵了!”一个太监失惊地叫了出来。

  吕芳:“抬进去。”

  “是。”两个当值太监使劲将冯保抬起——被抬起的冯保还是跪着的姿态。

  3裕王府寝殿外室

  这几个人的关系显然已经到了随意的程度,几把椅子圈成一个圆圈,围着中间一个白云铜的火盆,裕王在上首的中间,徐阶、高拱在他的右边,张居正、谭纶在他的左边,几个人就这样围着火坐在一起。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无非像周云逸那样,把这条命献给大明而已。”高拱说话时仍然有一股盛气,“坐在我们这个位子上,总得有些良知吧。”

  “可大明朝也就你们这些元气了。”裕王拿着那把铜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声音由于疲惫更加细弱,“你们不知道这几个时辰我是怎样过来的。”

  “皇上还是圣明的。”徐阶接言了,“不至于会出现那样的后果。”

  高拱:“可现在这个后果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些烂账全都报了。”

  “今年总算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徐阶又接着说道,“开支控制了,没有再给百姓加赋税。但愿浙江改农田为桑田的事能办好。”

  “办不好的。”张居正一开口便十分明确,“不但办不好,浙江的百姓恐怕还要遭殃。”

  听到这话,大家都是一怔。

  4司礼监值房

  冯保已经被安置在一把圈椅上,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怎样被脱下的,现在只穿了一件贴身的内单衣和一条贴身的内长裤,眼睛虽闭着,牙齿却已知道在上下打颤。

  大云铜旁的火旺旺地烧着,两个当值太监身旁却都搁着一盆雪。

  一个太监抓起一把雪在轻轻地擦着他的手臂,另一个太监抓起一把雪在擦着他的腿脚。

  吕芳坐在靠窗的那把椅子前微闭着眼睛。

  “哎哟。”冯保终于发出了一声呻吟。

  吕芳的眼睛睁开了,望向冯保:“抬到炕上去,给他喂姜汤。”

  “是。”两个太监一个抱上身,一个抱下身,把他往炕上抬。

  5裕王府寝宫外室

  “你是说他们会趁机兼并桑农的土地?”裕王紧盯着张居正。

  “完全可能。”接这话的是谭纶,“皇上下了旨意,农田改成桑田以后不许加税,可一亩桑田比一亩农田的收成要高出五成以上。再加上桑田如果在他们手里,从种桑养蚕到织成绸缎中间就省去了所有环节,利润可想而知。”

  张居正:“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不能让他们得逞!”高拱站了起来,“当时严嵩提出这个办法,我就犯疑。现在这么一说,他们事先就有图谋。”

  裕王:“怎么能阻止他们?从朝廷到浙江都是他们的人。”

  大家都沉默了。

  6司礼监值房

  “干爹……”冯保虽然缓了过来却十分虚弱,但还是挣扎着在枕上叩了个头,“儿子错了……”说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吕芳站在炕前:“你们都出去。”

  两个当值太监:“是。”退了出去。

  吕芳在炕边坐了下来:“跟了我这么多年,天天教着,牛教三遍也会撇绳了。瞧你那嚣张气,为了急着往上爬,二十九打死了周云逸,今天又抢着去报祥瑞。我不计较你,宫里这么多人不记恨?还有周云逸那么多同僚,还有裕王!要找死,也不是你这个找法。”

  7裕王府寝宫外室

  张居正:“谭纶提的这个人我看可以争取。”

  高拱不以为然:“难。他可是严嵩一手提拔的。不是说谁都会不变,可这个人的根在严嵩那儿,叫他变也变不过来。”

  “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谭纶接道,“胡宗宪这个人和我有深交,在大事上他还是有见解的。从他当浙直总督这几年来看,虽然表面上都顺着严嵩和严世蕃,但牵涉到大局他总能稳住。”

  高拱:“就算这样,谁去争取他?疏不间亲,他会听谁的?”

  谭纶:“不是直接去叫他听谁的,而是让他明白利害得失。”

  裕王:“你说下去。”

  谭纶:“王爷,想个办法让我去浙江。我待在胡宗宪身边,总有机会向他进言。”

  所有的人都一振,互相交换着目光。

  8司礼监值房

  “干爹!干爹!”冯保哭喊着挣扎般从炕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抱住吕芳的腿,“您老就在这儿把儿子杀了吧!儿子死也不到裕王府去。”

  “起来。”吕芳又露出了威严。

  “干爹……”冯保哆嗦着攀着炕沿爬了起来。

  吕芳:“我再教你两句话,你记住!”

  冯保怔怔地望着吕芳。

  吕芳:“一句是文官们说的,‘做官要三思’!什么叫‘三思’?‘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

  冯保:“干爹教导得对……可叫儿子到裕王府去当差,那还不是把儿子往绝路上送吗!”

  吕芳:“我再教你武官们说的那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打死了周云逸,不只是裕王,还有很多人都恨你,这不错。可你要让他们知道周云逸不是你打死的,留在宫中你就没有这个机会。看我大明的气数,这皇位迟早会是裕王的,到了那一天,你才真是个死呢!听我的,我现在以皇上的名义派你到裕王府做皇孙的大伴,你要夹着尾巴做事,真正让裕王和他府里的人重新看待你。如果真有裕王入主大内的那一天,干爹这条老命还要靠你。”

  说到这里,吕芳的眼中竟然闪出了泪花。

  冯保一下跪趴了下去,号啕大哭起来。

  9裕王府寝宫外室

  “那浙江的大局就拜托你了!”裕王激动地望着谭纶,“只要胡宗宪心存良知,大局还有可为。”

  张居正:“要是能从浙江烧起一把火,严党倒台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一个宫女从里间出来了:“王爷,王妃说,是不是该给各位大人上元宵了?”

  裕王:“上元宵!”

  10浙江淳安

  经过一个冬季的枯水季节,桃花汛也过了。到了农历四月,新安江水便到了水量最为充沛,慷慨地从它流经的各个堰口浇灌两岸无边稻田青苗的时节。江水是如此澄澈平静,不禁使人联想到《道德经》上那句“上善若水”,顿生无穷的感恩之思。

  可今年所有的堰口都被堵住了,上天恩赐的新安江水被两岸的大堤夹着白白地向下奔流。

  画外音起:“张居正那句话被不幸言中了。朝廷改稻田为桑田的国策一开始推行,就给浙江的百姓带来了灾难。”

  镜头摇到阻隔着大江和大片农田的大堤上,这时竟站满了挎刀执枪的士兵,还有衙役,正中是几个面色凝重的官员。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百姓,全跪在堤上,那是一张张绝望的脸!

  一列整齐的战马,马上都是身穿嵌钉铠甲的士兵!

  一只只强劲的马蹄下竟是因缺水而有些开裂的农田,无边的青苗有些已经枯黄了尖叶。

  “踏苗!”吼声是那个站在正中穿着四品官服,面色也最为凝肃的官员发出的。

  字幕:杭州知府马宁远。

  马队驱动了!无数只翻盏般的马蹄排山倒海般踏下农田。

  不是战场,也没有敌兵,马蹄下是干裂的农田,是已经长有数寸高的青苗。

  杂沓的马蹄声中,无数人的哭声接踵而起。

  马队踏过一丘苗田,又排山倒海般踏向另一丘苗田!

  “插牌!”这一句吼声是马宁远身边两个七品服色的官员发出的。

  字幕:淳安知县常伯熙。

  字幕:建德知县张知良。

  几个衙役扛着木牌奔向已被踏过的苗田。木牌被一个衙役向苗田的正中一戳,另一个衙役抡起铁锤把木牌钉了进去。木牌上赫然写着“桑田”两个大字。

  哭声更大了,马队仍在排山倒海般向前面的苗田踏去!

  “爹!”突然,一个女人惊恐的叫声在众多的哭声中响起。许多人惊恐的目光中,一个老人拼命地跑向苗田,跑向马队即将踏来的那丘苗田。

  马队仍在向前奔进。那个老人跑到苗田正中扑地趴了下来。老人的脸侧着,紧紧地贴在几株青苗之间的田地上,张开的两条手臂微微向内围成一个圆形,像是要护住自己的孩子,护着那些已经有些枯黄的禾苗。

  马队离那老人越来越近了!“反正是死!”一个青壮汉子一声怒吼,“拼了吧!”吼着,他腾身一跃,飞也似的奔向老人趴着的那丘苗田。

  紧接着,又有一些青壮的农民跃身跟着奔向了苗田。

  马队仍在向前奔进!趴在地上那老汉的身前列起了一道人墙!

  马上的士兵们都紧张了,许多目光都望向马队正中那个军官。

  那军官开始下意识地往回拉手里的缰绳,许多兵士也开始拉手里的缰绳。可奔马的惯性仍在向人墙奔去。

  马队中那军官脸上流汗了,手里的缰绳开始紧往后拉。所有的兵士都把缰绳拼命地往后紧拉。

  相距也就不到一丈,马队愣生生地停下了!

  许多马在狂躁地喷着马鼻,许多只马蹄在狂躁地刨着地面。

  “刁民!”建德知县张知良跺了一下脚,望向他身边的马宁远。

  “是反民!”淳安知县常伯熙厉声接道,“刚才就有人公然说‘反了’!”

  “是谁说‘反了’?”马宁远的脸青了。

  “卑职看清楚了。”常伯熙将手一指,“是那个人!”

  “抓起来!”马宁远一声低吼。一群衙役拿着铁链和戒尺奔了过去。

  11建德至淳安的大堤上

  也是翻盏般的马蹄,踏过大堤上坚硬的泥土向前急奔。

  一行五骑,最前面那一骑上是一个身着三品铠甲的将军。

  字幕:浙江台州镇总兵戚继光。

  12淳安的大堤上

  那个带头挡马的汉子已经被铁链拉了过来,还有十几个汉子也被铁链拉了过来。

  原来还跪着的百姓都站了起来,开始骚动。骑兵和步兵军士的刀和枪组成了阵势,挡住了那些哭喊着的人群。

  几个汉子被铁链套着,拉到了那几个官员面前。

  一直面色铁青的马宁远:“刚才说‘反了’的人是谁!”

  “是我!”带头的那个汉子竟然立刻答道。

  常伯熙和张知良都是一怔,接着对望了一眼。

  “好!敢说敢认就好。”马宁远望了一眼那汉子,问道:“叫什么名字?”

  汉子:“齐大柱。”

  马宁远:“干什么营生?”

  汉子:“本地桑农。”

  “桑农?”马宁远又转过头来审视那汉子,“桑农为什么要来带着稻农闹事?”

  那汉子沉默了一下,答道:“心里不平。”

  “好,好。是条汉子!”马宁远一边点着头,突然加重了语气,“你在王直那儿当什么头目?”

  “王直?”那个汉子一愣,“哪个王直?”

  马宁远:“倭寇头子王直!”

  那汉子一怔,紧接着大声答道:“不认识!”

  “到时候你就会说认识了。”马宁远的脸又铁青了。

  说完这句,他面对黑压压的百姓,大声说道:“改稻田为桑田,上利国家,下利你们!这么天大的好事,就是推行不下去,今天居然还聚众对抗!现在明白了,原来是有倭寇在煽动造反!”

  这几句话一说,刚才还骚乱哭喊的人群一下子死一般的沉寂了。

  马宁远接着大声令道:“继续踏苗!敢阻挠的有一个抓一个,和这几个一同押往杭州!”

  常伯熙和张知良又同声向苗田的骑军大声吼道:“踏!”

  马队又向前面的苗田踏去。

  13建德至淳安的大堤上

  戚继光的马迎着镜头驰来。他头盔上那朵斗大的红缨,和肩背后那袭外黑内红的披风在空中向后飘飞。

  四骑亲兵紧跟着那袭飘飞的披风向前飞奔。

  14淳安大堤旁的苗田里

  这里的骑军马队还在向前奔踏,马蹄过处是一片片倒伏零乱的青苗。

  突然,骑军中那个领头的军官目光中露出了惊色,他望见了大堤上那飞奔而来的五骑。他手中的缰绳开始向后紧拉。其他的士兵也跟着慢了下来,望向大堤。

  “是总镇大人!”那军官失口叫道,勒住了缰绳。

  马队都停下了。

  15淳安大堤上

  五骑奔马越来越近了。

  堤上的步军士兵立刻向前跑去,在大堤上列成了整齐的两行。

  马上的戚继光却在离那两行步军还有数丈远的地方猛地一勒缰绳。五骑马倏地停住了。

  戚继光的目光望向了苗田中的骑军。那队骑军这时已驱着马跑向大堤。

  很快,骑军马队都登上了大堤,在步军的前面都下了马,也分成两行排成队列。

  戚继光这才策着马慢慢走到两行骑军的中间,目光先是望了望堤上的人群,接着又望向堤下干裂和青苗杂沓的农田。

  戚继光的目光是那样的冷,冷得列在那里的步骑官军一片沉寂,连马都一动不动。

  军队的突然躁动,直到这时才让马宁远和常伯熙张知良明白是戚继光来了。

  常伯熙:“他来干什么?”

  张知良:“不会是来把兵调走的吧?”

  “兵是部院调给我的,他调不走。”马宁远说着,大步向戚继光走去。

  常伯熙和张知良也紧跟着走去。

  “调兵的时候你恰好不在。”马宁远大声地走近戚继光,“部院的调兵令我可给你留下了。”

  戚继光这时竟不理他,而是把目光狠狠地盯向他面前那个骑军军官:“这些青苗是你带人踏的?”

  那军官一凛:“是属下……”

  啪的一声,戚继光手里的马鞭闪电般在那军官的脸上闪过。

  鞭梢击处,那军官的脸上立刻显出一条鲜红的血印。

  那军官被重重地抽了一鞭之后反而站得更直了。

  戚继光紧接着厉声问道:“还有谁踏了青苗,都站出来!”

  那些踏过青苗的兵士从马侧向马头跨了一步,依然是整齐的两行。

  戚继光策着马从站着的这两行兵士中间行去,手上的马鞭左右飞舞,一鞭一道血印!

  每个被抽的士兵反而都挺直了身子。

  马还在穿行,鞭还在飞舞。

  常伯熙和张知良懵了。衙役们懵了。远远的那些百姓也懵了。

  马宁远的脸却越来越青了。

  戚继光手中的马鞭停了,接着向那些官兵大声说道:“又是断水,又是踏苗!当兵吃粮,你们吃的是谁的粮!”

  “当然是皇粮!”马宁远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大声接道。

  戚继光这时也不能不理他了,望向了马宁远:“皇粮又是哪儿来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马宁远声音更大了,“皇粮当然是皇上的!”

  “说得好!”戚继光犀利的目光望着马宁远,“那你们断的就是皇上的水!踏的就是皇上的苗!”

  这话立时把马宁远顶在那里,那张脸憋得铁青。

  戚继光又不再理他了,坐直了身子,望向他的那些士兵:“知道断皇上的水,踏皇上的苗是什么罪吗?”

  “死罪!”所有的士兵居然都大声回答,显然他们都知道自己将军问话的用意。

  “明白就好!”戚继光大声令道,“集队!回兵营!”

  所有的兵士都开始跑向他的面前集队。

  百姓们明白过来了,开始有人喊叫:“他们还抓了人,戚将军,叫他们放了我们的人吧!”

  “放人!”“放人!”许多声音响了起来。

  戚继光却不再看百姓一眼,继续望着自己的士兵集队。

  “这、这到底是和我们对着干,还是和朝廷对着干!”常伯熙气急败坏。

  “府台大人,不能让戚继光把官兵带走。”张知良也慌了,急忙向马宁远说道。

  马宁远冲向戚继光大声嚷道:“戚继光,你的官兵可是部院调给我的,你没有权利带走!”

  戚继光声音冷冷的,却十分坚定:“我的兵要去打倭寇。”

  马宁远:“有调令吗!”

  戚继光:“当然有。”

  马宁远:“谁的调令?”

  戚继光:“有调令也用不着给你看。想知道,去上面问。”

  “我知道你的来头。”马宁远瞪圆了眼睛,“是不是那个谭纶下的调令?”

  戚继光沉默了一下,不再理他,继续看着官兵集队。

  马宁远:“戚继光,你是部堂的人,我也是部堂的人,想反水,没有好下场!”

  戚继光望着他的脸,冷冷一笑,将头低了下来,低声道:“你既是部堂的人,我就劝你一句。把抓的这些人都放了,要不然我的兵马一走,他们不准就会把你扔到河里去。”说完,他猛地一勒缰绳,大声命道:“走!”

  那匹马扬蹄奔去。

  整齐的蹄声和步声,所有的官兵掠过孤零零站在那儿的马宁远,紧跟着戚继光的那匹马奔去。

  百姓开始涌动了,黑压压地向大堤上马宁远他们的三乘轿子和十几个衙役锁住的那几个人涌来。

  “放人!”“把人放了!”百姓中又响起了吼声。

  常伯熙和张知良首先恐慌了,同时靠向马宁远。

  常伯熙:“府台大人,放人吧。回到杭州……”

  马宁远凶狠的目光瞪向了常伯熙和张知良:“怕死了?怕死就把纱帽留下,你们走。”

  常伯熙和张知良怔在那里。

  马宁远转对那些已惊慌的衙役:“不许放人!”紧接着他一个人向那些涌来的百姓迎了过去。

  百姓们站住了。

  马宁远厉声地:“本府台现在就一个人站在这里!敢造反的就过来,把我扔到这河里去!”

  涌动的人群竟然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整个大堤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马宁远依然面对百姓:“改稻田为桑田是朝廷的国策,你们要么自己改,要么卖给别人改,死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全浙江的人死绝了也得改!戚继光把兵带走了,朝廷还有百万官兵!聚众对抗,本府台这条命陪着你们!”说到这里,他大声吼道:“先把这几个倭贼押回杭州!”

  常伯熙缓过神来了,大声对衙役们:“押着人,走!”

  常伯熙、张知良和衙役们押着那几个人开始向前走了。

  这时的马宁远才慢慢转过身,向前走去。

  百姓们竟是如此的善良,又是如此没有退路,所有的人都不再骚乱,也没有散去,都跟着马宁远一行走去。

  “这么多人,真跟到杭州,事情就闹大了。”常伯熙脸上流着汗,跟到马宁远身边说道。

  “事情已经大了!”马宁远大步走去,“回杭州,见到部堂大人再说!”

  16江南织造局大厅堂

  一记一记的堂鼓,不是一声一声敲动人的耳鼓,而是一下一下在敲动人的心旌。

  这样的堂鼓声只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间才能达到这种不带烟火气的境地。

  伴着堂鼓声而起的是那种只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间才有的曲笛声,这笛声明明是坐在眼前的笛师吹出的,却让人感觉是从偌大的厅堂上方那遥远的天空传来。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形式之一——昆曲刚刚成熟的时候。

  这时在这里演奏的是从苏州请来的天下昆曲第一班。

  像是一片云,又像是一渠水,一匹偌长的丝绸拂着大堂正中那条扶手栏杆中间长长的楼梯向上飘去。远远望去,那匹拂过楼梯的丝绸仿佛有颜色,又像是没有颜色;仿佛有图案,又像是没有图案;一丈,两丈,三丈,虚幻如梦。

  丝绸的那一端竟披在一个苗条女子的肩上。

  堂鼓声和曲笛声所演奏的这支曲牌拿捏得竟是如此天衣无缝,那披着丝绸的女子刚走到了二楼梯级的尽头,回眸一笑,曲牌也终了。

  地面大厅堂的北边,也就是那一座长长的楼梯的对面响起了掌声。

  坐在这里一长排椅子上的人都含笑站起来了。

  中间是四个一到三品的大员,两边是五个衣着华丽的富商。

  一眼就能看出这几个富商“非我族类”,其中两个高鼻深目,另三个皮肤特别黝黑,刚才的掌声就是他们拍出来的。

  “掌烛!”官员中那个长着一张女人脸的宦官带着笑尖声命道。

  字幕: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监正杨金水。

  立刻便有两行随从一人手里擎着一个点燃的烛台从大厅两侧的两道门中走了过来。杨金水和两个官员还有几个异域富商每人从一个随从手里接过一个烛台。

  唯有站在正中的那个面目清癯的中年官员没有去接那盏烛台。另外两个官员都望向了他。

  这个官员疲惫地勉强一笑:“杨公公和你们领着看吧。”

  那杨公公笑着接道:“部堂大人这一向也着实累了,可我们也不敢让您走。您就先在这儿坐着歇歇,待会儿能卖出多少丝绸运往西洋,派多少兵船护送,都得您拍板呢。”说到这里,他笑对着身旁那个官员和那些异域商人说:“来,来,咱们去看货。”

  说着,他擎着烛台在前,向仍然拂在楼梯上的那匹丝绸走去,一边走一边又尖声说道:“灭灯!”

  是早就准备好的,原来高挂在二楼回廊上的每盏灯笼旁站着的人立刻挑灭了那些灯笼。

  高大的厅堂立刻暗了下来,只有那几个人手里擎着的烛在厅堂中央浮出一团光圈。

  手里的烛照着自己的脸,杨金水的面容更明晰了,这是一张典型的太监的脸。他擎着烛率先向大厅正中的楼梯走去。

  跟在他身后左边的烛光照亮着左边那个官员的脸。

  字幕:浙江布政使郑泌昌。

  跟在他身后右边的烛光照亮着右边那个官员的脸。

  字幕:浙江按察使何茂才。

  商人们便跟在他们的后面,一行人举着烛台走近了楼梯,走近了那匹丝绸。

  烛的余光闪闪烁烁地照向他们身后那个部堂大人。他独自在那一排空椅子中间又坐下了,然后慢慢闭上了双眼。

  字幕: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

  一个站在大厅门口的七品军官手臂上挽着一件披风急忙过来了,将那件披风轻轻地盖在胡宗宪的身上,又疾步退了回去。

  杨金水领着郑泌昌、何茂才和几个商人沿着丝绸两侧登上了前几级楼梯,立刻便有两个随从在楼梯的下端一人一角扯起了丝绸。

  那匹丝绸的前面一丈多被抻离了梯级。

  “请看。”杨金水把手中的烛光照了过去。

  其他几个人也把手中烛光照了过去:

  ——蝴蝶的翅,蜜蜂的翼,都像是能从翼翅的这边透看见翼翅的那边,更难得的是每只蝴蝶、每只蜜蜂身上的花纹颜色细看都有不同,而且每一片翅、每一片翼飞张的幅度都不一样,却又都是实实在在地飞,绕着一朵朵尚未绽开的花蕾在飞。

  几个商人报以回笑,但仍保留着矜持。

  “请往上看。”杨金水领着一行又登上了第二段梯级。

  楼下的两个随从扯着丝绸的两角往后退了一步,丝绸的第二段又被抻离了梯级。

  几盏烛光同时照了过去:

  ——还是那些蝴蝶,还是那些蜜蜂,还是那些花,蝴蝶和蜜蜂也还是在绕着一朵朵花飞。

  几个商人互望了一眼,虽然仍带着笑,却露出了一些不以为然。

  杨金水也笑了:“再仔细看看。”

  烛光和头凑近了丝绸。杨金水那女人般白皙柔软的手指向了中间的一朵花。

  ——那朵花确实有些不同,比较前一段的花蕾,花瓣已经微微张开。

  “开了!”这是那个面色黝黑的商人脱口说出的,显然这个人经常到大明朝来做生意,会说中国话,但带着拗口的吴音。

  “在行!”杨金水笑着夸了一句,“前面那一段按你们西洋钟的说法是早上七点穿的,花还是朵子,因此蝴蝶和蜜蜂只是绕着飞。”

  说到这里杨金水望着那个说中国话的商人。

  那个商人立刻用另一种语言向其他几个商人翻译杨金水刚才那段话。那几个商人立刻会意地点头。

  杨金水接着说道:“这一段是你们西洋钟上午十点穿的,花刚刚开,蝴蝶和蜜蜂准备吃花粉儿了。”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立刻翻译了过去。

  “哦!”几个商人这时忘了矜持,同声发出惊叹。

  郑泌昌和何茂才脸上都浮起了得意的笑容,对望了一眼,又望向杨金水。

  “请再往上看!”杨金水这时也笑着,不只是得意,更多是矜持,举着烛台领着一行又往上面登去。

  17江南织造局衙门大门外

  这里本来就是江浙最高的宦官衙门所在,平时规制就十分森严,今天由于一省最高的几个官员都在里面,总督、布政使、按察使的亲兵队这时全在外面戒备着,就显得更加森严。

  给胡宗宪盖披风的那个七品武官就是总督衙门的亲兵队长,当然就由他站在这里主持着警备。

  居然有急促的马蹄声从衙门左侧的街面上传来,那亲兵队长眉头一锁,立刻便有一队亲兵向马蹄声方向跑去——几匹马出现了,最前方是马宁远。

  那队亲兵不拦他,马宁远也不理睬他们,驰着马一直奔到织造局衙门大门口才勒缰停下。

  那亲兵队长显然和他极熟,从大门的台阶上迎了下去。

  马宁远翻身下马,将马鞭向身后的人一扔,便迎着那亲兵队长大声问道:“部堂大人在里面吗?”

  “在。”亲兵队长接道,“怎么回事?”

  马宁远:“造反了!有倭贼煽动上千的刁民,都闹到总督衙门了!”一边说一边向大门走去。

  亲兵队长急忙领着他走进大门。

  18江南织造局大厅堂门外

  从大门往这里走才知道织造局这座衙门宅子有多大,马宁远由那个亲兵队长领着,居然一座一座重兵把守的门连招呼都不用打,便一路闯了进来。

  前面就是大厅堂了,这里反而没有兵了,只有两个太监站在大厅堂的门外。

  马宁远风急火燎地向大门走去。

  “哎!我说马大人,什么时候,你就愣往里闯?”两个把门的太监身子一并,把他挡住了,声音虽然很低,口气却是很硬。

  一路气盛的马宁远到了这里也不得不服小了,强赔着笑:“有急事,我得立刻见部堂大人和另外几个大人。”

  其中一个太监:“再急的事现在也不能进去,你看看。”

  马宁远向里面望去——偌大的厅堂四周都影影绰绰,只有楼梯上一片烛光,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就像浮在半空中,正陪那几个商人看着绸缎。

  马宁远咽了一口唾沫,也压低了声音:“是造反了!得立刻禀报。”

  “造反了?”两个太监对望了一眼,立刻露出了紧张。

  一个太监:“在哪儿?有多少人马?”

  马宁远:“人马现在还扯不上,上千的刁民他妈的都涌到总督衙门门口了。”

  两个太监刚才还提在嗓子眼那口气立刻又松了,对望了一眼。

  其中一个太监:“我们还以为有兵马打到这儿了呢。那就再等等,也就一会儿。”

  亲兵队长接言了:“二位公公,部堂大人这会儿没看丝绸,我先领他去见部堂吧。”

  马宁远连忙接道:“对。我也不打扰杨公公他们看货,先去禀报一下部堂大人。”

  两个太监犹豫了一下,又对望了一眼。显然是不好阻挡胡宗宪的亲兵队长,一个太监望着他:“有事可是你的?”

  亲兵队长:“放心,不会有事。”

  另一个太监:“那就悄悄儿的,杨公公的脾气你们知道。”

  马宁远急忙答道:“知道。”

  一个太监:“去吧。”

  亲兵队长领着马宁远轻步走了进去。

  19江南织造局大厅堂内

  亲兵队长领着马宁远走到了胡宗宪身边。马宁远刚想走过去,那亲兵队长又连忙伸手把他阻住了。

  烛的余光中,胡宗宪盖着那件披风坐在那里,身子依然保持着正坐的姿态,但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亲兵队长望着胡宗宪瘦削的脸犹豫了,望向了马宁远。

  马宁远也犹豫了,停站在那里,从他的神态可以看出,不是不敢,而是不忍叫他。

  马宁远焦急的目光不禁望向了楼梯上照着杨金水他们的那片烛光。

  楼梯上,杨金水已经领着一行登到了接近那女子的梯级上。

  站在楼梯下的两个随从又向后退了一步,五丈长的这匹长绸整个被绷直了。

  几盏烛光同时照向最后那一段绸面:

  ——像是还有蝴蝶,像是还有蜜蜂,却已经不是蝴蝶和蜜蜂,而是纷纷飘零的花瓣。

  杨金水:“这是晚上穿的,照你们西洋的习惯,也就是晚会穿的。”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把他这句话又翻译了过去。

  所有的商人这时都由衷地面露激赏,其中一人叽里咕噜地问了几句。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翻译道:“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花纹图案要设计出这种变化。”

  杨金水一笑:“真正的贵人换了衣服是不愿意让人家一眼看出的。仔细看才知道一天换了四次衣服,这才是贵人。”

  这句话刚被翻译过去,几个商人纷纷向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说了起来。

  那个商人立刻对杨金水笑着说:“他们说,这样的丝绸,他们那里的贵人一定喜欢。他们,还有我,这次都各要十万匹。问天朝有没有这么多货。”

  杨金水稍犹疑了一下,接着说:“有!有!要多少都有。”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声调:“照天光!”

  大厅渐渐亮堂了——原来二楼的每个窗户上都被盖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慢慢被拉开了,窗外的日光这时照了进来,居然带着彩色!

  原来每个窗户上都还挂着一翼各种颜色图案的丝绸,日光是透过这些丝绸照进来的!

  这时堂鼓声、曲笛声,又加上了琴、瑟和云锣都轻轻地响了起来。

  胡宗宪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他看见杨金水一行兴奋地笑着从梯级上下来了。

  亲兵队长连忙轻轻揭开了他身上的披风,胡宗宪慢慢站起的时候,发现了旁边的马宁远。

  马宁远和胡宗宪的关系显然已到了不拘礼的程度,这时也来不及行礼,立刻贴近他的耳边急忙说着。

  也不知道是官做到这个位置,“静气”二字已是必然的功夫,还是早已预见到了这种事情迟早要来,胡宗宪这时耳听着马宁远的禀报并无任何反应,眼睛依然露出疲惫的笑,望着渐渐走近的杨金水一行。

  说笑着,杨金水一行走近了胡宗宪。

  “这一次他们一共就要五十万匹!”杨金水笑对胡宗宪大声说道,“五十万匹就是七百五十万两白银!部堂大人,全看你的了。”

  郑泌昌和何茂才虽然也笑着,但望着胡宗宪的目光中却不敢显出杨金水那种兴奋。因为胡宗宪眼中虽还带着疲惫的笑,嘴角却紧紧地闭着。

  几个异域商人叽里咕噜地又说了几句。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又对杨金水说道:“萨哈里先生他们说,披丝绸那样的女人你们这里有多少,能不能一起卖给他们。”

  杨金水一笑:“这个不归我管,要问他们。”说着笑望向胡宗宪和郑泌昌、何茂才。

  郑泌昌、何茂才也只是笑着,都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此时眼中那点笑容都收了:“我天朝有的是丝绸、茶叶、瓷器,但不卖人。”

  不用翻译,那些商人从他的脸色已经看出了意思,都跟着收敛了笑容。

  “先送几位客商到驿馆歇息吧。”胡宗宪不再说这个话题,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这时才发现了站在胡宗宪身旁一脸急迫的马宁远。

  马宁远急迫的目光这时也正望着他们。

  杨金水和郑泌昌当然明白一定出了什么事了,目光碰了一下。

  杨金水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不快,但立刻又转对那几个商人哈哈一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个班子可是特意为了几位从苏州请来的。已经安排了大船,让几位今天游西湖,听昆曲。生意明天谈。”

  这句话一经翻译,那几个商人立刻大喜。

  杨金水拍了一下手掌。立刻有几个太监走了过来,笑领着几个商人走了出去。

  “去总督衙门吧。”胡宗宪说完这句,率先向大厅门口走去。

  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几乎同时盯了一眼马宁远,跟着向大厅门口走去。马宁远这才跟着走去。

  20浙江总督署大门外

  总督衙门外的大坪按规制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平时大坪正中也就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

  今天这里却连那条通往大门的铺石官路上都黑压压地跪满了百姓,全都是静静地跪着,只有东南风把那杆斗上的旗吹得猎猎作响。

  大门石狮两旁的有两面八字墙,每面墙前都站着一排挎刀的亲兵。已经穿着参军服饰的谭纶正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大门前的石阶上。

  跪着的人群仍然沉寂着。挎刀的亲兵也紧张地沉寂着。

  谭纶紧闭着嘴兀然站在那里。突然,他的眼睛盯向了前方。

  远远地,亲兵队护送着胡宗宪一行的轿马来了。隔街便是衙门大坪黑压压的人群,马和轿都进不了大坪了,便在那里停住了。

  胡宗宪、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都走出了轿门,所有的目光都阴沉地望着那座进不去的总督署。

  接着,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了那座大门,望向了站在那儿的谭纶!

  谭纶的眼睛却只望向胡宗宪。

  这时胡宗宪的眼睛也望向了他。

  两双眼睛都透着忧郁、沉重,但谭纶的目光中充满了期盼,而胡宗宪的目光中只有忧郁、沉重。

  其他人从谭纶的目光方向都转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这时已将目光移望向衙门屋檐上方的天空。

  马宁远疾步凑了过来:“大人们看,这都是戚继光,还有那个人干的好事!”

  “先不说他们。”何茂才这时立刻接道,“先抓人,抓了人再论别的事。该处置的处置,该上奏朝廷的今天就要上奏疏。”

  几个人都等着胡宗宪表态。

  胡宗宪:“这么多人,抓谁?”

  何茂才:“这可是总督衙门……”

  “拆不了。”胡宗宪打断了他的话,“真拆了,我就革职回乡。从后门进去吧。”

  说完这句,胡宗宪也不上轿,转身徒步向街的那边走去。

  所有人都是一怔。

  郑泌昌和何茂才见他走了,只好跟着走去。

  杨金水却不愿意走路,阴沉着脸走向轿门。

  一个太监连忙打起了轿帘让杨金水钻了进去,这乘轿子也向着胡宗宪他们的方向走去。

  只有马宁远还僵在那里出神,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大步跟去时又回头向远处的谭纶瞪去。

  谭纶依然兀自静静地站在那里。

  21浙直总督署后堂

  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坐定了,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在等待着“那个人”到来。

  谭纶在大门口出现了,也是沉默着,走到大堂右边那张大案下首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啪的一声,谭纶刚刚坐下,坐在他对面的马宁远便把纱帽往面前的案几上一摔:“我们在前面卖命,别人在后面拆台!干脆说,朝廷改稻田为桑田的国策还要不要人干!要这样干,我们可干不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却两眼望着门外,紧闭着嘴。

  “怎么会闹出今天这个事来,我也不明白。”郑泌昌说话了,“四个月过去了,朝廷叫我们改种的桑田还不到两成。内阁几天一个廷寄责问我们,这才叫马知府他们赶着去干。今天织造局谈生意我们都在场,五十万匹丝绸年底前要交齐,我们浙江却产不出这么多丝,到时候恐怕就不会只是内阁责问了。杨公公他们在吕公公那里交不了差,吕公公在皇上那里也交不了差,账一路算下来,我们这些人只怕不是撤差就能了事。”说到这里郑泌昌望了一眼杨金水。

  杨金水这时却像是局外人,只带耳朵不带嘴巴,闭着眼坐在那里养神。

  “我看是有些人在和朝廷对着干!”何茂才一开口干脆拍着桌子站了起来,目光斜望着坐在他下首的谭纶,“省里调兵给马知府去改桑田,就是为了防着刁民闹事,现在好了,刁民闹到总督衙门了!到底是谁下调令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当着部堂大人,还有杨公公在,自己说清楚!”

  这摆明了就是在逼谭纶说话了,几双眼睛都望向了谭纶。

  “是我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接这句话的竟是胡宗宪!

  胡宗宪说出这句话是那样的低沉,可在那些人耳里却不啻一声雷,震得郑泌昌、何茂才和马宁远都睁大了眼睛。

  杨金水闭着的眼睛也倏地睁了一下,又闭上了,还像局外人那样坐在那里。

  其他人还只是惊愕,可何茂才已是僵在那里,坐不下去了。

  谭纶显然没有想到胡宗宪会在这个时候这么干脆地把担子担了过去。他心中一阵激动,想看一眼胡宗宪,却忍住了,把目光望向了桌面。

  “以官府的名义向米市上的米行借贷一百万石粮,现在借贷了多少?”胡宗宪话锋一转,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开始怔了一下,接着答道:“很少,都说缺粮。”

  “外省调的粮呢?”胡宗宪接着问道。

  郑泌昌:“和往年一样,一粒也不愿意多给。”

  “这就清楚了。”说完这句,胡宗宪瞥了一眼何茂才,“你先坐下。”

  何茂才坐了下去。

  胡宗宪提高了声调,但透着些嘶哑:“我是浙直总督,又兼着浙江巡抚,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骂娘,该骂我的娘。改稻田为桑田是国策,必须办。可桑苗现在插下去到秋后也没有几片嫩叶养中秋晚秋的蚕。官府不借贷粮食,只叫稻农把稻田改了,秋后便没有饭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一匹不能少。可如果为了多产三十万匹丝绸,在我浙江出了三十万个反民,我胡宗宪一颗人头只怕交代不下来!”

  话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后堂里一片沉寂。

  胡宗宪的目光望向了马宁远:“抓的人立刻放了。新安江各个堰口立刻放水。你带着各县知县亲自去办。”

  马宁远站了起来,却仍想说什么。

  胡宗宪:“去。”

  “是。”马宁远答的这声也有些嘶哑,拿起桌上那顶纱帽走了出去。

  一直闭着眼睛的杨金水这时终于把眼睁开了,他望着胡宗宪:“部堂大人,你们浙江的事我过问不了,可织造局的差使是我顶着,今天这笔生意我可是替朝廷做的。眼下从江宁织造坊、苏州织造坊加上江南织造局的库存一共也就十几万匹。照两省现有的桑田赶着织,就算一年内分期付货,到时候还要短二十多万匹。那时候内阁不问你们,宫里可要问我。”

  胡宗宪:“所有的事我今天就给朝廷上奏疏,请朝廷督促邻省给我们调粮。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现在立刻去向各米行催贷粮食,所有的借据我胡宗宪加盖总督衙门的印章。运河上每天都是运粮的船,有借有还,为什么就借贷不到?不愿借粮的以囤积居奇问罪!逼他们,总比逼百姓造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