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描绘关系:一枚石头扔进湖塘


  凡组织必有自己的结构。单位有单位的结构,政党有政党的结构,公司有公司的结构,帮会有帮会的结构。譬如公司,一般都有治理结构,通常有图示贴在办公室,上面是董事会,下面是总经理,再往下是部门,最后是业务员。欲与组织打交道,首先必须了解组织的结构。搞关系也一样,想搞好关系必先在脑子里有一张蓝图。关系网是江湖的一种组织,它也有自己的结构、原理和规矩。

  关系网和帮会团伙,这两种模式都是从古典社会家族组织蜕变而来,只不过蜕变的路线、方向各不相同。在关系网里,大家虽然不具亲缘关系,但具有与家族组织类似的相处之道。关系网与家族组织进行类比,类似特性有三条:(1)亲疏,(2)上下,(3)内外。总体上,表现出一种梯度格局,提示了等级性和异质性的普遍结构,无怪乎费孝通设计一个“差序格局”来描述中国社会,尤其家族为核心的乡土社会。往大里说,西方社会学提炼不出这个“差序格局”,因为那里不具有典型的社会学所谓的特殊主义原则,这是中国社会的特产。西方社会是一个普遍主义的、均质性的社会。

  说到中国民间社会,尤其是乡间社会的模式,不能不提费孝通的理论。在五十多年前,费孝通著的《乡土中国》①① 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第一次提出一个有关乡土社会的结构模型,叫做“差序格局”。其大意说:中国乡村人际关系具有特定的结构原理,用图像来表示,就像一枚石头扔进宁静的池塘,泛起一圈圈涟漪:涟漪外形酷似一圈圈同心圆,以自己为中心,一层一层向外推,向外扩散。这个同心圆图式有三个要点:(1)中国乡村社会的组织结构以自己为中心,而不是以外在的别人、有形的团体或国家为中心。(2)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均等,有亲疏之分。所谓圆圈,便是由自己某层亲密关系们组成的一串点,越是靠近中心,越是亲近;越是远离圆心,关系越疏远。(3)个人与每一圈上亲疏不同的人际关系,都有特定的伦理规范和各自不同的相处之道,方式规则各不相同。

  这个模型提出大半个世纪了,始终都是本土社会学研究关注的焦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新的理论完全取代它。这实际上也反映了社会学者对乡土社会的认识,在理论上没有进步。

  费孝通研究的是乡土社会的格局,即定耕农业社会的构造。与之相比较,本书讨论的是江湖社会的组织结构,尤其是关系网的结构。前面说过,江湖社会是从乡土社会(定耕农业社会)蜕变而来,家族的封闭团体结构蜕变成近代江湖会党和教门,家族里的人伦关系蜕变成了超出家族的人际关系网。江湖的两种形态——帮会和关系网都与家族模式有关,异质而同构,尽管成员不拥有亲缘关系,但结构和操作方式在某一侧面类似,道理相通。家族是各种江湖的通用摹本。

  差序原理,用通俗话说就是亲疏二字。亲疏原理不仅适用乡土家族社会,同样适用于江湖,适用于关系网。家族里有亲疏,关系网更有亲疏。搞关系,最讲亲疏。有三个档次——“关系特铁”,“关系一般”和“没有关系”,是人们通常表述关系亲疏的三个等级。除此之外,江湖社会不仅有亲疏,还有“内外”——自己和任何外人,以及“上下”——上人和下人,交往规则极其复杂,繁冗之中又有一定之规,不学不得以悟透。

  亲疏有别

  依中国人的标准,亲兄比表兄亲,亲表兄又比远房表兄亲,远房兄弟只要不出五服,还算自家人,总比外面熟人亲。再往外说,熟人比点头之交亲,点头之交比陌生人亲。陌生人当中,本地人比外乡人亲,中国人比外国人亲。这就是亲疏的一种解读。关系社会讲的亲疏,肯定不单指血缘亲疏,也不单指空间远近,而是由交往频度构成的牢固性和利益深浅。

  依前面所说,关系是一种“面对面”相处,所以处不处得好是一切关系的前提。以“面对面”观点看亲疏,亲疏就是面对面交往的密切度,以及滋生的默契度。相处频密、融洽就是亲,俗称“关系很好”、“很熟络”;反之,不频密就是疏,所谓“关系一般化”、“点头之交”、“没什么来往”。

  在亲疏尺度上被定性,这还只是起点,然后在俩人亲疏被定位之后提出不同的交往规矩,依此相处,最终效果就有了大差别。越亲密,相互委托办事越有义务感、责任心,做事越卖力、效率高;反之,越疏远,办起事情来积极性不高,卖力程度差一些,推三诿四,效果难有保证。亲密即是动力,甚至是压力——人情的压力,情面的压力。假设委托不够亲的人办事,担心动力不够,那就需要加油送礼,这是一套规则。俗语称之“金钱开路”,或者“银弹开路”,“炸开一条路”。这是另一重人情因素。

  关系亲疏格局分化产生不同伦理规则和不同行为效应。顺势分析下去,就会一清二楚。起初,亲疏字面上仅是指往来的频度差异;而后由于频度增加,就逐渐积聚了相互认同感——关系的“铁”和“磁”,这“铁”和“磁”孕生了替对方担责的义务感。责任大小与关系亲近呈正比,典型的责任感就是把哥儿们的事情当自己事情来做,那就是常说的江湖义气——“替朋友两肋插刀”。私底下,你可能是愿意的,也可能是被迫的,即便不情愿,也要装着“哥儿们的事就是我的事”。熟人之间有情面,有情面必“抹不开”,情面越大,越难拒绝求情。对于哥儿们的请求,不管出于真心还是被迫都要表现出更积极的姿态,先一口应承再说,再咬牙去办理。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例子,譬如有的人自己花钱应付人情,买商品当作赠品以应朋友之托,买球票当作“蹭”票满足朋友虚荣心。当然,江湖文化一旦开创了这个方向,哥儿们的感情建构还会一路朝前走,当主动的态度和感情发展到极点,就产生一种极致升华,变成了江湖常说的“共生死伦理”:“上刀山下火海”、“为朋友两肋插刀”、“咱俩谁跟谁”。

  上下有别

  成语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就表明权力等级的厉害,而且刚好一级压死人,高两、三级则未必有用。等级是封建社会的一般秩序,大臣晋见皇帝必须“叩见”,也就是五体投地,三跪九叩首,撞青额头为止。“叩见”后,还不能坐下,要一直站着,皇帝“赐坐”方可坐下。在世界其他文化里很难看到这般侮辱性的“五体投地”。更糟糕的是君臣关系被当做脚本推广至地方上的臣民关系,乃至官场内的上下级关系。这就将“等级”二字浸入了中国人的骨髓,也顺势进入了关系网。

  关系网的第二特性是等级。

  譬如有下面几位长辈:父亲、叔叔、姨妈、堂叔、远房表叔、世伯,以差序观点看,随着血缘、生活空间变化,这些人与自己关系有亲有疏,形成典型的“差序”秩序。但是,无论如何变化,长辈总归是长辈,撇开亲疏,下辈对他们都有一些共同规矩——恭敬、孝顺,不能犯上顶嘴,不能与同辈晚辈的规则相混淆,否则是违规。这就提示了另一个关系学规则:上下有别。以上举例都是亲戚,上下差级的区分主要不在亲戚,而在权力和社会地位,但是处理权力和权贵的态度原型,却来自家族。上下有别,代表了中国社会的等级伦理,是古代社会等级意识形态的遗迹。无论乡土社会,还是江湖社会,等级都存在,这是中国社会的组织模式的一般特征。

  等级制是抽象制度,需要演化成具体的尺度来执行。具体的尺度是年龄、辈分、权力、行政级别、社会声望、社会地位、师生(徒)关系等。儿童不知道等级制为何物,但知道在家族里区分长幼,在学校区分师生,因而掌握了一些尺度。

  进入等级的语境,就必须遵守一系列模糊的规矩。这些规矩隐性地存在,譬如以下三条:

  第一是恭敬态度。这是所有晚辈对长辈、下级对上级、地位低者对高者,最起码的规矩。恭敬的态度首先体现在语言和姿态,其中磕头便是封建时代遗留的一种极端仪式,代表人格的依附。

  第二是奉献“心意”。晚辈向长辈,下级向上级,奉献金钱、礼物来回报长辈或上级对自己的栽培和呵护。现在逢年过节,每每可见子女向父母送礼,下级向上级送礼,群众向领导送礼,小弟向大哥送礼。这是一种制度规范,即便不求人也要送礼,只为确认这层模糊的依附关系。除了贪官以外,礼大礼小无人嗔怪,关键是记得他老人家,强化和确认上下关系的认同。

  第三条是交换不对称。这是前一条规矩的延伸。上下级之间如果发生利益交换,双方支付的成本不能对等,在大致认可的折算标准上,下级理当付出多,上级理当付出少——所谓倚上卖上是也。譬如,下级帮上级办事(包括门生帮宗师办事),所获酬谢应该比当上级反过来酬谢时的情形要少一些。不是上级舍不得代价,而是通过差额凸显双方的等级格局。酬谢少到最少的地步,可能只剩下夸奖和口彩。

  假若上级在一桩交易中偶然付出超标准的过多回报,下级通常应该表现出诚惶诚恐和不敢当——很可能是上级在考验你的归附心。除非你确认上级刻意施舍,刻意表现慷慨大方,方可收受。但是什么叫“过多”,习俗规矩并没有明说,全靠个人揣摩,依赖对上级价值观的了解和当前行情折算,因时因事而异。这体现了中国人的传统模糊思维。此外,在更森严的等级关系中,譬如江湖会党,大哥对喽啰的酬劳,甚至都不叫回报,而叫做“赏”。事情干得漂亮,赏钱、赏物、赏女人。

  这条惯例的立意,一来确认双方关系的等级差异,二来保证双方交往历史的总量平衡。在传统价值观中,上级对下级的提携、栽培、教育,被认为是一种“恩情”。恩情之大,有如再生父母,终生报答不完。因此,这种附带恩情交换的不对称性,也被当做是下对上终生报恩的一部分。瞬间的不对称,是为了交换历史总量的对称。

  内外有别

  在费孝通“差序格局”概念中,个人人际关系像一串同心圆向外推开。我们在此问道:这究竟能推多远呢?在费孝通的“涟漪”图示中,水塘有多大,人际关系规模就有多大。然而,水塘不是大海,究竟有限还是无限,费氏未言。

  中国人的关系网范围,即个人关系网的规模,从道理上讲是不能无限发展的。关系网的容量之所以受限制,是因为中国人的关系必须建立在“熟悉”即面对面交往的基础上。认识几个人,关系网的规模就是这拨人,不可能无限扩张,何况认识人当中还有不能搞关系的。

  一个人的时间、精力、阅历都有限,不可能认识无限多的熟人。以婚礼喜酒的嘉宾规模作为样本切入熟人圈子,一户普通市民喜筵的嘉宾规模平均在200~300之间(喜筵20~30余桌,平均25桌);好客的、善交际的家庭稍多一些,一般达到500人左右(喜筵50桌);不善交际的人还达不到平均数(10桌以内)。假定关系网的人数规模约等于婚礼喜酒规模(实际上前者略大一点,取其近似值),以喜筵规模代表熟人圈子,那么便可以说:关系网的平均规模大约在200~300人左右;可以取250人近似值。以喜筵数代表熟人数,在逻辑上基于一个假设,就是喜筵人数约等于熟人数。这是普通百姓的情形,活络人营造的熟人圈子要大得多,基本上近1000人。不过这样产生一个坏毛病:熟人的名字很难记全,经常无奈地说:“你不是那个谁谁谁吗?”。

  因为熟人数量有限,所以关系网暗含了结构上的闭合、分界和不开放,它的特征就是闭关自守,形成“自家人”和“外人”的分野。“自家人”是共生圈,一起捞,一起吃;“外人”是对手,是竞争者或者是漠视的对象。简单地说,关系网的周边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它就是“自家人”理念,它是关系网的边际。“自家人”和“外人”两个概念关涉两种截然不同的伦理体系和游戏规则:“对待‘自家人’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外人’就像秋风扫落叶”。

  什么是自家人?什么是外人?

  自家人就是关系网里面的人,特别是关系圈里层那些亲近人;外人就是关系网以外的人。二者之间有一片过渡的模糊界区,界区又有三道概念作防线——狭义、中义和广义,形成不同的规矩和语言环境。狭义“自家人”就是自己家族的人,这是辞源本义,是家族主义文化的起点。若是乡里有械斗,当然是帮亲不帮理,同姓帮同姓。中义“自家人”是认识的熟人——哥儿们、姐儿们,平日来往频繁,有事情相互帮忙。广义“自家人”是本地人,或延长到操同一方言的人群。譬如潮汕人听到乡音便称“自己人”,热情异常。在泰国,讲潮州方言就可以得到潮州人照顾,可见潮州人乡谊之盛。凡称“自己人”必定待遇不同,遵循的规则不同。一旦界定“自己人”,脑海马上进入特定语境、价值体系和情感体验。“自己人”有优惠,有互助,遇到“自己人”与外人纠纷要先帮“自己人”,而不论是非曲直。

  相反,如果对待自家人的基本态度是“照顾的义务”,那么,对待外人基本的态度就是漠视和排斥,这种二元伦理的本性是排他。

  北方人常说南方人排外,尤指广东人和上海人。改革开放以前,外地人在广州以普通话问路通常没人答理。改革开放伊始,外地人到广州高第街买东西通常在价格上要吃亏,若问价后不买,粗野的商贩绝不轻易放过。在前现代化时代,南方地域多排外。沿着海岸线看中国地图,北至上海,南到广西,排外心理十分普遍,南方地方文化普遍具有排外性格。

  譬如,闽南人对闽南以外地方一律称“北方”或“内地”,称闽南人以外的所有国人,包括本地讲普通话的移民,一律称为“北方人”、“北仔”或者“内地仔”,甚至歧视称“北仔戆”,即北方傻。一次,两个小青年骑摩托车不慎撞倒了一辆自行车,二人起初面带愧色,不想被撞人踉跄站起来,用北方话嘟哝一声“他妈的”。两个小青年不干了,交换了一下眼色低声道:“北仔戆,揍不揍?”另一个答:“揍!”两人转身回来,又对骑自行车人拳打脚踢一顿,随即逃之夭夭。俩人能瞬间达成一项打架默契,关键在歧视理念背景。按他们想法,本来低人一等的外地人,撞了也白撞,我能面露歉意已经不错了,还敢骂我娘,绝饶不了你。

  以上,我们分别谈及关系网的三条“有别”原理:“亲疏有别”、“上下有别”和“内外有别”。概括来说,三个“有别”原理是一种广义的费氏差序格局——即由异质性和特殊主义原则建立的格局。半个世纪前,费孝通总结了中国乡间社会的特殊主义:差序背后的梯度性和异质性,而不是现代法治社会强调的平等、均一和普遍主义。而这种“有别”差异在中国的前现代社会是普遍的,不局限于乡间家族,更涵盖江湖,包括帮会和关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