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现象


  于凌辰和王家璧回京后,围绕吴淞铁路的争论已趋白热化,而李鸿章筹办开平矿务局并征地修“马路”的消息也已传得很广了。

  因李鸿藻有话在先,于凌辰终于按捺不住,不由想到了醇亲王。论起近支王大臣,自然以先帝咸丰爷三个弟弟为最,但恭王主持洋务最力,不能进言;惇王耽于酒色不问朝政;只有醇王合适。

  不过,醇王也有他的苦衷——身为当今皇帝的本生父,不得不避嫌疑,怕别人说他想当太上皇,几乎与大臣们断了往来,一心闭门读书。但静极思动,本是人之常情,何况生于九重宫阙,活动于权力中心,才过而立之年,精力又如此旺盛,醇王又焉能心如止水?

  这天,他在西山别墅的大草坪里,由一班侍卫陪着打靶。就在这时,一名小苏拉手持一张大红拜贴,从前面气喘吁吁地跑来了。醇王知有客人,乃丢了枪,跳下马走了过去。

  “莲舫来得正是时候——我昨天胡诌了几句诗,不知跑韵了未,你看看。”

  好个礼贤下士的王爷,一边说着一边笑盈盈地将于凌辰让到厅上梨花木椅子上,待侍从献过茶,他便取出诗来,开口就是讨教的口吻。

  “七爷太谦虚了。您的诗作早已是炉火纯青,岂是我辈能置喙的!”

  于凌辰边恭维着边浏览诗稿。原来是一首五律,用上平声四支韵,道是:

  励志唯崇约,修身务退思。

  己情非力省,物理固周知。

  爵秩荣叨忝,奢华念易兹。

  铸颜期寡过,不疚发于私。

  仔细玩味诗意,于凌辰明白这诗和“退省斋”的斋名及“退潜别墅”的庄名一样,都是韬光养晦之意,照例恭维几句或篡改几个字便可讨得欢心了。但他今日有目的而来,岂能敷衍?所以看后略作沉吟道:

  “好固然是好,七爷毕竟是七爷,以诗明志,恰到好处。不过——”

  “不过”之后,似有难言之隐。醇王莫名其妙,乃说:“莲舫今天怎也酸涩起来?”

  于凌辰在醇王目光迫促之下,突然顾左右而言他道:“近日京畿出了奇闻,七爷可曾听说?”

  醇王论诗正在兴头上,不知于凌辰何以突然改变话题,但一听“奇闻”不由也跟着转弯道:“什么奇闻?我孤陋寡闻得很。”

  一见醇王入彀,于凌辰索性丢下诗稿,面色凝重地说:“为这事李少荃特地上了一道贺表,说是祥瑞之兆,但有趣识之士却认定是凶不是吉,是祸不是福。”

  这一来醇王兴趣更浓了,乃连连追问。

  原来今年正月,丰润县一家农户养的母猪下了一窝猪娃子,其中一只鼻子忒长,似是一头小象,狮象是吉祥之物,猪能产象应是上天预示吉祥。因在直隶境内,故李鸿章乃上贺表报喜,且扯到去年玉田县有一麦两穗的事,说瑞物和瑞麦降生,乃天下太平之兆。

  听完故事,醇王说:“古人有言,瑞麦生尧日,芃芃雨露遍。眼下母猪产象、一麦双穗,的确是吉兆,莲舫何以说是祸不是福?”

  于凌辰说:“七爷,其实祥瑞之说,哲人不言。猪牛产异物,犹人之怪胎,当然是祸;至于麦生双穗,不过是土地肥沃罢了。元朝的马端临著《文献通考》,举历代祥瑞,统统称之为‘物异’。去年江南洪魔肆虐,秋末直隶又有两府备受蝗蝻之苦,加之这物异,怎么还有吉兆可言?”

  于凌辰如此危言耸听,醇王不由凛然,乃说:“这么说,不知主何凶兆?”

  于凌辰神秘兮兮地说:“七爷忘了,玉田和丰润不紧挨着东陵吗?眼下穆宗毅皇帝的万年吉地尚未竣工,孝哲皇后尚未永远奉安(死后未入土)呢!”

  一句话提醒了醇王。

  大清朝列祖列宗,除了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葬于辽宁外,其余分葬东陵和西陵。地处马兰峪的东陵有顺治的孝陵、康熙的景陵、乾隆的裕陵、咸丰的定陵,眼下同治帝虽已“永远奉安”,但孝哲皇后却尚未,另外,地宫虽已完工,面上的享堂及一些建筑尚未完全竣工;而西陵在河北易县永宁山,那里除了雍正的泰陵、嘉庆的昌陵外,尚有慕陵,那是醇王爷的父亲、庙号为宣宗成皇帝的道光爷的万年吉地。

  道光帝一生崇尚节俭,生前在营造自己的陵寝时,先也是选定在东陵,但不愿太糜费,下旨陵工费用不准超过二百万两。所以工程只能从简,地宫两侧原应开的龙须沟也省掉了。当快竣工时,他恰好行围至此,乃下令亲信太监去地宫探视,太监出来时靴底尽湿——地宫渗水。道光一怒之下,承办陵工的官员、太监皆遭严谴,后改在西陵营造陵地。

  由此可见,历代帝王无不看重自己的万年吉地,就是崇尚节俭的道光帝亦在所难免,因为这不但是自己的最终归宿,且也关系到国运的兴衰。眼下醇王一听于凌辰提到东陵,不由问道:“听说两宫太后已派五爷偕内务府大臣去惠陵工地察看,不知他们是如何回奏的?”

  于凌辰说:“眼下倒是按部就班在进行。”

  这句话留了尾巴——既有“眼下”就有“将来”。

  醇王马上说:“难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变故不成?”

  于凌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将来可不好预测。眼下李少荃已任命唐景星为开平矿务局的总办,要用洋机器采煤,又嫌运河水浅,运煤困难,已在胥各庄至大沽间修筑铁路,七爷想想,开平距东陵才几步路,若铁路开通,穿山打洞,那龙脉能保无虞?地下的列祖列宗又能永保安宁?”

  本是笑脸团团的王爷眉毛一下枯起来,竟连连在房中踱起了方步。

  于凌辰知道火候到了,反不急不慢地品起了香茗,好半天才重新拿起桌上的诗稿吟哦道:“厉志唯崇俭,修身务退思……七爷这立意是不错的,可就是太消沉、太置身局外了。”

  醇王沉吟半晌,摇了摇头,嗫嚅着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要我怎么办?”

  于凌辰说:“事关宗庙社稷,当说的还是要说。须知五寸之矩,可正天下之方!”

  一句话竟让醇王爷热血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