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做起


  郭嵩焘在巴黎前后呆了不到20天,便将公事交黎庶昌、马建忠代办,自己和严复等回到了伦敦。

  一到家中,稍作安顿便缩在书房草写辞呈。

  这天,李凤苞来了,同时还带来了严复的一张成绩单。此番大考,刘步蟾等人都取得了好成绩,严复更是名列前茅,他的流凝二重学、电学、化学、铁甲穿弹、炮垒、汽机、船身浮率定力、风候海流、海岛测绘等九门功课全列优等,其中电学、风候海流等两门功课还拿了头名。

  郭嵩焘看了不由高兴,乃对严复说:“不错,又陵,国运如斯,老朽如我是看不到希望了,要造就一代新人……就靠你们这些人了。”

  其实,郭嵩焘已萌生退志,严复也看出来了,眼下听恩师语意苍凉,不由痛心,乃说:“老师何必如此悲观,只要朝廷痛下决心,发奋图强,希望还是有的?”

  郭嵩焘也不愿自己的消沉感染他人,更不愿让自己的进退在严复心中留下阴影,乃勉强笑着说“当然,只要大家都能看清当今世界形势,都能像洋人一样,凡事实事求是、认认真真去作,希望还是有的。但若像刘云生,身临其境,耳闻目睹,却仍不愿承认事实,不明白眼下之大清,已成了上古时的夷狄,洋人看我们,如同我们以前看夷狄。却仍一味唱高调,说大话,那我们大清就真的要亡了。”

  李凤苞已从姚若望等人口中得知郭嵩焘有了退意,他对此大不以为然。此刻见郭嵩焘意气消沉,说出的话很不合时宜,忙说:

  “李中堂眼下正筚路篮缕、锐意求新,相信不出几年,北洋就要焕然一新。我大清地大物博,人才辈出,有北洋为榜样,大家仿而效之,遵而行之,大清能不崛起吗?”

  此刻,郭嵩焘万念俱灰,也不想和李凤苞争,只淡淡地说:“是的,李少荃是个有心人,也有补天的雄心壮志,可惜独手难以将天补,又陵,这就要靠你们了,将来你们学成归国后,第一要抓人才的培育,这是咸与维新的第一要着。待得洋务人才满天下,真正移风易俗了,才能谈船炮,才能谈火车、电报。不然邯郸学步,一事无成。”

  这时,国内又有邮包递到了,令郭嵩焘奇怪的是湖南的亲友,也知道他在国外的情形,不少人写信来劝慰他,其中颇令他感动的是好友朱香荪的一首诗,道是:

  飓风吹浪浪滔天,簸跌江湖大小船。

  渔父不知溪水涨,芦花深处独酣眠。

  朱香荪这诗,明显地有超然世外之意。看来,亲友们对他在海外的遭遇与心境已十分明了了,他明白挚友是寓规讽于其中。但是,他又哪能做到那一步呢?

  他一时思诸万种,不由立即援笔作下一首诗:

  挐舟出海浪翻天,满载痴顽共一船。

  无计收帆风更急。哪容一枕独安眠。

  这诗作过不到两天,伍廷芳从美洲回来了。原来他已接受李鸿章之聘请,准备回国参议北洋幕府。郭嵩焘一听伍廷芳终于愿意回国任职,立刻忘记了先前伍廷芳拒绝自己的不快,且非常高兴地接待了他,见面忙说:

  “好,好,这是大好事,少荃那里正缺少你这样懂泰西法律的人才,眼下有你去,可是如鱼得水了。”

  伍廷芳不由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华人都有叶落归根一说,我自然不打算当一辈子西崽,再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为自己的国家服务,是我的本意。不过,此番美洲之行,见了容纯甫,听了他诉的一番苦经,心中却有一种不祥之预感。”

  郭嵩焘一听他口中出来个“容纯甫”,不由勾起故人之思——容闳在曾国藩的支持下,带幼童出国留学,这是为国家培育人才的好办法。只是人亡政息,曾国藩殁后,不知幼童境况何如?忙问伍廷芳,是否真的见了容闳,容闳又说了什么话?

  伍廷芳乃喝了一口水,从容说起了会见容闳的经过:原来伍廷芳就是应容闳之约去美国的。同是广东人,伍廷芳与容闳也是朋友,此番去美国,他想借容闳之力在那里立足,不想正使陈兰彬难容,正好又接到李鸿章的邀请,他乃游历美国后,返棹而东,重渡大西洋,准备在英国略作盘桓便回国。

  郭嵩焘对这些经过不感兴趣,只问容闳的近况,不想伍廷芳连连摇头说:“不好不好。”

  郭嵩焘说:“什么不好呢?你这么没头没脑地一说,叫人好费猜疑。”

  伍廷芳深有感慨地说:“容纯甫一生没正式上过汉学,却对孟夫子那句‘得英才而教育之’十分信奉——平生惟一有兴趣的,便是为国家培育人才。须知幼童在美国,几乎是才发蒙,衣食住行,样样要从头学起,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人家美国眼下都不愿接受了。可不料朝廷对此却经常无理指责,不但决定不再派出留学生,甚至要将学生撤回,以示对美国的报复。”

  郭嵩焘不由大吃一惊,忙问原因。

  伍廷芳乃藤长长,叶蔓蔓说起了留美幼童的遭遇——学生成绩如何优秀、詹天佑等如何学有所成,学监吴子登又如何不讲理,不但逼着学生要向孔子牌位叩头,逼学生习时文八股,还常常向国内告状,指责学生中了洋毒,甚至连学生参加体育运动也成了罪状。因这情形引起了校方的不满,要求撤换这个学监,朝廷便要以撤回学生相报复……

  郭嵩焘一边听一边摇头,待伍廷芳说完,他已气得无言可对了。

  这时,正好李凤苞也在座,他见此情形,不由插话说:“此说只怕有些夸张,吴子登也是个翰林,再糊涂,也不至于不因时因地,一味苛求。”

  伍廷芳一听说他“夸张”,不由和李凤苞争了起来。郭嵩焘见状,乃冷笑着说:

  “丹崖,你也用不着为京师那班大老爷们遮饰了,这里的情形不就一样么?吴子登分明是又一个刘云生,都是看清流眼色行事,再无其他出息。”

  李凤苞见郭嵩焘帮伍廷芳说话便不再做声了,他明白老夫子眼下的心境,谁与他争准闹个不痛快。

  待二人走后,郭嵩焘思前想后,心中的失望已到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