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战火中的音乐会
作者：肖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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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刚过，四川的老作家王火先生从成都打来电话，对我说他刚刚看完电视新闻里播放的南斯拉夫贝尔格莱德广场上举办的音乐会，抗议美国和北约的连续空袭。他很激动地对我说：“那个广场就是你朗诵诗的地方呀，现在那里却战火纷飞了，太让人气愤了，你应该写篇文章！”我也刚刚看完电视，广场上临时搭起的台子，就是我朗诵过诗的台子，搭的地方就是同样的位置，还是那几个巨大黑色的音响，台子的旁边就是热闹的商业步行街，台子的对面就是米哈依洛维奇骑着高头大马的青铜塑像，他是十八世纪南斯拉夫一位反抗土耳其侵略的民族英雄，是贝尔格莱德城市的象征。这个广场叫共和广场，是贝尔格莱德最大最有名的广场，贝尔格莱德许多集会，都是在这里举行的。一年半前，1997年的10月，我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一员，参加在贝尔格莱德举办的第34届国际作家会议，我们的团长就是王火先生。在会议的第一天，曾经创作并获得茅盾文学奖的王火先生做了题目为《战争与和平》的发言，第二天会议组织者在共和广场举办了诗歌朗诵会，主题依然是战争与和平。参加会议的25个国家各派一位作家登台朗诵自己的诗，南斯拉夫的作家翻译成塞尔维亚语，由贝尔格莱德的一位演员在一旁现场朗诵。王火先生委派我代表中国作家代表团登台朗诵。
那一天阳光灿烂，美丽的鲜花簇拥在广场的周围，成群的鸽子飞翔在广场的上空。想想25个国家不同的语言却是同一个呼唤和平共同的声音汇聚在这里，回荡在空中，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我不是诗人，根本不会写诗，朗诵的是儿子写的一首名叫《你告诉我》的诗。我朗诵的时候，整个广场是那样的鸦雀无声，我的面前是那样多贝尔格莱德人深情的眼睛，音响效果极好的麦克风传出我的声音清澈地在广场上荡漾，显得那样美好，简直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我为我自己也为那一天而感动。
谁想到，如今，那里熟悉而美好的一切却被战火所弥漫，火光冲天，警报声一片。这才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和平就可以被粗暴地蹂躏。战争真是藏匿在花丛里的毒蛇，它时刻威胁着我们。更没有想到，就在那里，就在那样凶恶战争的威胁之下，如今却举办起这样激动人心的音乐会，就在那曾经荡漾过和平诗歌朗诵的共和广场，再次回荡起呼吁和平的音符。没有了鲜花，没有了鸽子，没有了阳光，只有炮火和硝烟，但是依然压不住血液的涌动和和平的声音。在这片屡经战争创伤的土地上，盛产战争，也盛产诗歌和音乐。听过共和广场上回荡的诗歌和音乐的人，就会知道在这个越发动荡不安的世界，强权和武力，可以炸平一切，却无法炸平人心。再没有比战争更可恶的东西了，它是世界和人类之癌。而那诗歌和音乐，虽无远程导弹的穿透力，却是这个世界的鲜花、鸽子和阳光。看电视里在共和广场上举办的音乐会，镜头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听不到音乐会具体的内容，不知他们在演唱或演奏什么样的曲目，但那场面让我感动，让我越发相信所有的武器加在一起，都不会比这场独特的音乐会更有力量；所有的侵略者都会灰飞烟灭，只有音乐才会永恒。这场在战火中举行的音乐会，会永远记载在所有爱好音乐更爱好和平的人们心中。
贝尔格莱德共和广场上这场特殊意义的音乐会，让我想起海菲兹在二次世界大战时走向前线，曾经三百场之多举行过他的音乐会，用他的小提琴为争取和平的战士们反复演奏舒伯特的《圣母颂》的情景，那也是在纷飞的战火之中呀，旋律如鹰，载着和平高傲地驰骋。我同时也想起肖斯塔克维奇的第八交响乐也就是他有名的《列宁格勒交响曲》。1942年8月9日首场在列宁格勒演出时，也是在战火中飞翔起不屈的音符。也许，许多事情是无法类比的，事过境迁，我们常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但无论什么样的侵略和战争是同样令人憎恶的，是让人从直立行走重新无可救药地变为爬行的动物。想想那时，战争正如瘟疫在整个地球蔓延，随时都会有炸弹在头顶轰鸣，海菲兹的音乐会不是也一样照样在前线进行了吗？德国法西斯以每天几百吨的炮弹狂轰滥炸列宁格勒这座城市，肖斯塔克维奇的音乐会不是也一样照样进行了吗？无数的列宁格勒人顶着纷飞的炮火，走出被炸毁的废墟，聚集在广播喇叭前，也要听这场难得而特殊的音乐会。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音乐更动人更有力量呢？
我们的生活不尽是鲜花，我们的世界不尽是阳光，我们的音乐不尽是缠绵悱恻的小夜曲，我们的音乐会也不尽是举办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我们有一种音乐，是激荡着对战争和霸权愤怒的旋律；我们有一种音乐会，是诞生在纷飞的战火之中。包括音乐在内的所有艺术门类，不尽是顾影自怜只会咀嚼一己的悲欢或自娱自乐，而是和人类和时代的命运休戚与共、血肉相连的，是有着一颗博大的心和宏伟主题的。呼唤和平，诅咒战争，就是这样的主题之一。
我想起一年半之前在贝尔格莱德共和广场朗诵的儿子写的诗，其中有这样几句：“你告诉我／／天是金黄的／／绿色的草地／／是白色的花边地毯从山顶一直铺到山脚／／你告诉我／／那烟囱冒出的黑烟／／是闪着七色光的风筝／／在紫色的大地上飞舞／／你告诉我／／太阳是绿的／／为了让夏天凉爽……”这是我们的下一代对和平的诉说和渴望，所有一切为了让太阳是绿色给夏天以凉爽、为了让天空永远是金色的、让烟囱冒出的黑烟和战火纷飞的硝烟都变成为闪着七色光的风筝的音乐，是有着感人至深的永恒力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