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自在飞花

作者:李 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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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长一段时间了,眉平觉得乳腺胀疼,尤其是月经期间,左侧乳房里总是一啄一啄的难受,手指轻轻摸,能触着里面一个肿物,杏核般大小,有点儿硬。
  开始那杏核还是软的,轮廓不清楚,疼也不明显,也只想着顾得上时去细查查,竟就耽搁了。一下子它像长熟了似的,时时地纠疼起来,疼到尖锐时,里面像埋着一颗深扎着的肉钉,好像连心脏都要给钉穿了。手指头再小心摸上去,觉得那颗左乳充满了张力,脂水在里面沸腾起来,皮温升得很高,很高,仿佛是一枚热烘烘的炸弹。
  那次单位里体检,大夫在检查乳腺时,让她脱去上衣,双臂高举过头,大夫的两只手自锁骨下方开始搜索,不断地以手指轻轻推按,再轻轻滑摸,突然间,她尖叫起来,把大夫吓了一跳。后来大夫知道她还是未婚,年龄已经不算小了,就建议她去医院将肿物切掉。她没去,不是因为轻视,她觉得,那么随便地就给身体动刀子,简直是残暴。
  现在疼痛难捱了,不得不重视,这才去上医院看,想不到乳腺科会有那么多病人。都挂专家号,她也挂了。先在大厅里站着等,快有半个钟头时,护士小姐总算喊她名字,叫她进到诊室门口的走廊里接着等,这就看见了专家诊室门内的大致景况。
  都是女同胞,人人以自己最方便的姿势袒露着乳房。大夫是个老头子,伸着两只干瘦的大手,满脸挂着经验与老练。他叫一个病人袒着胸双手叉腰,用力收缩胸大肌———用力,用力,他吩咐道,并且将手扣上去,一推又一推……女病人态度很执拗,连说带问带比划,与此同时,她身边还凑着好几位,一只一只白亮的乳房包围着专家老头,争相抢占他的注意力。好像谁对他缠问越久,他就对谁触诊最细,谁逃离虎口的把握也就越大。
  眉平埋下脸,木然盯着走廊的白砖地面,觉得心里发紧,呼吸受阻。她明白自己心理还是没准备好。那儿哪是一间诊室,整个是一只淋着毒气的浴罐。人们挣扎着,消耗着,求生的呼叫显得如此难堪,羞耻!
  街上阳光和煦,令周身绵软,她缓慢步行,给自己一个考虑的时间。漂移的目光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个丝绸店,她走过去。
  眉平现在还是单身,平日里一直散漫,过着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的清静生活。挑选丝绸是多年的嗜好,比较情绪化,挑了并不打算裁用,只是收着,留着,好像收藏艺术品似的,存有一箱子了,即使到了下辈子也享用不完。但她从来不想享用的问题,一旦碰见丝绸店,只是任性地扎进去。
  挑好一块真丝双绉,图案是月白底子上染着水墨云彩,非常艺术。眉平去交款,想不到看见前面交款的人是张熟脸,老同学旗雯。眉平不想理她,在后面别着脸。
  可是旗雯发现了她,立刻就热乎起来。她跟眉平展示自己买的衣料,看眉平买的哪种,拉住眉平的手再要上楼去挑选,又颇为关心地打探眉平现在的生活,现在住哪儿,结婚没有……眉平淡淡地说,我还那样。说着抬手一指布店对面的医院,告诉她自己手里还拿着刚挂的号,这会儿快过了,得马上去。
  她匆匆摆脱旗雯,快步离开丝绸店。一直是这样,她轻易不愿同谁有哪怕一丁点儿的亲密关系。不会因为怕人家不高兴而装出非本意的快乐。厌嫌就是厌嫌。
  可能是旗雯偏偏是那种既大大咧咧又极恋人的女人,好容易遇着个伴儿,她不希望放她跑了。她追到医院门口,拽住面色惨白的眉平,仔细问,眉平你怎么不好?瞧你气色好像有点儿问题……
  眉平真是烦她,站住了,皱起脸来,没好气儿说,我一直就这个气色,我得了乳腺癌!
  旗雯一听,眼睛马上泛红了,摇头说,真的?不可能,不可能,走,你跟我走,到我哥他们科去,好好查查再说。
  听说旗雯有个哥哥在这医院里,还是个主治医,眉平脚底下迟疑了。旗雯哥哥是胸科,正在做手术。手术做完,旗雯哥哥走出来,摘下淡蓝色的纸帽子,一面擦着脑门上的汗,一面给眉平问诊———他没有让眉平脱净上衣,问话也含蓄,这给眉平留下了不坏的印象。
  一会儿功夫,眉平得到很多药,乳癖消、复方丹参什么的。旗雯哥哥认为,照眉平的述说,很可能患的是小叶增生,跟经血不调有关,他叫眉平回去先吃中药看看,不好再来。
  可是,一个突然的念头就在这时候急不可耐地冒上来。眉平忽地转身,一只手伸过去使劲拽住旗雯哥哥的白大褂,她说,旗大夫,你给我做手术吧,给我把这个东西切了!眉平没有丝毫犹疑,直截了当地要求他。
  旗大夫站住了,一双眼睛注意地看着她,把头摇了摇。眉平心中迫切,又一字一字清晰地重复一遍———旗大夫,给我把这个东西切了吧,马上切。
  可能是眉平坚定的情绪感染了旗雯哥哥,他很专注地看看她,掐指算一算时间,随后温和地朝眉平点点头笑了一下,说道,好吧,切就切啦,今天是星期四,下个星期四,还这会儿,你来找我。
  因为看专家门诊,眉平把唐老师的课给耽误了。可是她今天一定要看见唐老师不可。她站到教学楼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眼睛紧紧盯住过来的人。人一丛一丛地涌过去,涌过去,没有他的人影儿。没有,直到最后。唐老师像是长了翅膀飞了。
  她不甘心,就近在电话廊给他挂电话,一回回的盲音。盲音是肯定的,唐老师讲完课要在某个食堂吃饭。她应该上中文系古典教研室里去等他,或者直接找到食堂去。那都有把握找到他,可她不肯,她从未那样找过他。她只想要相遇,只要相遇。
  她站在那里,睁大了眼睛,茫茫地、焦灼地面朝着他可能经过的几个关口。久久地搜索,等待,巴望他忽然出现。
  捱到中午过了,校园里几处走人的地方几乎都空静下来,她才确信自己的等待白费了。她索然地走出校门,踱到一个烤白薯的圆炉跟前买了一块刚出炉的白薯。刚刚咬上一口,却见唐老师正从大街对面的书店里大步走出来。眉平素来不是喊叫之人,又非常怕过乱糟糟的大马路,眼看着唐老师人就蹬上自行车,不见了。
  半小时之后,眉平的电话打通了。她抑止不住自己的喘吁,冲那边的唐老师说自己今天缺了课,非常遗憾,而下周的课还是要缺,假如唐老师能够把周四的课倒一下就好了……这个愿望实在太过分,一点儿可能性也没有,可是,这真是她的愿望!
  眉平不去想她的电话对于唐老师来说会造成什么,她只是需要这个电话,需要跟他说一说,说什么话并不重要,撂下电话之后,人还沉浸在一种情绪之中,竟至涌出眼泪来。
  眉平的听课完全是属于闲事,好像人们看电视一样。研究生她早就毕业了,留在学校的学报编辑部工作。唐老师的古典诗词赏析课开了有几次时,她处理他的一份讲稿,这才知道中文系每周四开着一门她早想听的课,于是就去了,不知不觉就深浸其中,痴痴地关注起讲课的人,几乎是崇拜。
  她记得很清楚,头一回是赶上讲冯延巳。唐老师认为冯延巳的用情态度是反映了他的品格修养和性格。譬如说那一首《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诗人是用幽微的意象表现他那深隐的心灵,多么沉痛,多么悲怆!
  那繁枝上面千万片的梅花就要落下来了,在落下来的瞬间,它们不肯轻易放弃,它们在空中飘洒盘旋,随风浩荡,像纷纷扬扬的大雪那样,那盘旋飞舞的挣扎的姿态,不是代表了一种品格,一种操守吗?李后主也写过:“砌下落梅如雪乱”。梅与雪是同质的美物,其坠落之象,美到极致,他们都是在无可挽回的哀悼中,赞叹那悲剧性的不甘放弃的苦斗,寄托自己的诗心怀抱……
  眉平选的座位在教室最后面,可以细细地打量唐老师。唐老师比较瘦高,脸庞方正,喉结微微起伏,声音也是微微的激越。
  她惊奇唐老师的课如此投入,如此深入。
  这样来讲课,现在中文系真是很少很少了。讲到李的句子“菡萏香销翠叶残”时,唐老师竟然如此细致地分辨出“菡萏”与荷瓣的不同,那珍贵的芬芳之意,假若是平平地用了荷瓣,该是多么的庸常无趣,而“香销”给人的感受,也与直说“凋零”是不同的。
  ———这时候,她注意到他笑了。他口唇拉平,露出牙齿,笑得无声,笑得温和、沉着,是中年男子经过岁月醇化,真正懂得欣赏之味的笑。
  ……你们记得杜甫“著叶满枝翠羽盖”吗?那个翠字也是用得好,你们看到的是翡翠碧绿的颜色。但是这里就要注意,荷花的凋零不是风飘万点的摇落,而是残缺,而是残破;冯延巳就写过:“狼藉池塘,雨打疏荷折”,那真是一种残破的画面!
  唐老师不看着谁,头微抬,眼光长长地投出去,望着教室后面的什么地方,神情像是正同几百年前的诗人会晤,这便丝毫不妨碍眉平对他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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