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跳房子

作者:王 璞〔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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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地利作家彼得·韩得克的小说《梦外之悲》里,写到他们那年代有一个专给女孩子玩的游戏,其程式是这样的:四个方格已经给设定好,它们分别代表疲倦、虚弱、病重和死亡。玩者的目就是设法打破这四个方格,寻找一片另外的天地。
  我们那年代也有一个专给女孩子玩的游戏,名之曰“跳房子”,其程式与上述游戏恰恰相反:地上画好的是八个方格,它们代表的是一间间的房子。玩者的目的是要占据它们,谁最先占到了这八间房子,谁就赢了。
  不过,我一直不大明白,为何这游戏专给女孩子玩呢?我记得当时我们玩这个游戏时,男孩子们都显出不屑一顾的眼神,连旁观者都不充当。其实就体力、智力和趣味方面来说,它都很适合男孩。在游戏的全过程中,游戏者都只能用单脚跳,可以说能否取胜,单脚跳的能力往往是一个重要因素。但是,男孩们宁愿单脚跳着满操场乱转,也不肯试着加入这趣味性颇高的游戏。
  在我的记忆中,还是有一个男孩子加入过我们的游戏。那是一个平时一向不和女孩来往、沉默寡言的角色。事情发生得有点奇怪。那天傍晚,不知为何这男孩就在我们正在跳的房子旁边停下来了。他站在那里冷眼看了一会儿,突然提出:“让我来跳一盘好不好?”不用说,他得到了允许。我猜当时在场的女孩对这事心情有点复杂,惊喜兼好奇是不用说的了,甚或可以说有点受宠若惊,因为总算有一个男孩肯正视我们的游戏,并提出参加。但是,当这男孩子一口气把剩下的五间房全部占据,然后以一种胜利者的目光把我们大家扫视一圈扬长而去的时候,我们的复杂心情顿时变得单纯了。这心情就是沮丧:一个从未玩过“跳房子”的男孩,轻而易举就把我们所有的女孩打败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温暖黄昏,印象中难以磨灭的,是我们一群女孩沉默无语地走出那张已经半掩的校门的画面。校门是绿色的,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油漆剥落,令人联想到一片遭了霜打的菜地。
  三十多年之后的一个黄昏,我在香港一家律师楼的接待室遇见了这个男孩。当然,他已和我一样,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了。我那会儿正在等待律师的接见。接待室里除了那位礼貌周全、但不苟言笑的接待小姐,就只有他。他坐在接待室四只沙发的一只上,显然,也在等待接见。我一进门,就察觉他对我投过来的目光。待向那小姐报过姓名、坐了下来之后,我更感觉那目光在我的肩背上逡巡,就像有只虫子在那里爬似的,非常不舒服。
  终于,我猛可地一下转过头去,顿时就和他的目光撞到一起了。我才发现,这目光其实是温和的,友善的,甚至有一点迷惘,轻轻的好像拂来拂去的风,以致于在和我目光相撞的力量冲击下,他的头不由自主地微微往后一闪。然后,他就向我发问了:“对不起,”他以温和得近乎谦卑的口吻道,“您是从大陆来的吗?”我点头。
  “在坡子街小学上过学吗?”他又问。我吃了一惊,瞪着他的脸。“坡子街小学”这个词汇,好像一个扔到角落里早被忘却的什物,上面落满了尘土,面目全非,却突地被一支冒失的手抓住,拎了出来。
  显然,他在我的脸上看出了答案。没等我回答,他马上就说:“我也是在那间小学上学的,和你同班。那时我的小名叫汤圆。”顿时,和操场、灰色大楼后面的夕阳,以及土绿色的大门一道,浮现出了一个男孩绽放出微笑的面孔,那微笑,流露出掩不住的得意。
  那个当年唯一和我们玩过“跳房子”的男孩,就是这样离奇地和我重逢了。
  当我们对坐到位于兰桂坊的一间小酒吧,啜饮着各自杯子里的鸡尾酒时,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上那间律师楼,办的竟是同一件事———离婚。
  “她在美国。”这位现在名叫汤马斯的男人说,“所以有些手续得由我在这边一个人办。还好,并不太麻烦。”他说话的那种口气,就像谈起午餐吃过的一道菜式一样,轻描淡写,令我自愧不如。虽然这已是我第三次办理这种事了,心里的那种绝望感,却仍然和第一次一样,怎么也挥之不去。这也是我会和这几乎是陌生人的男子坐到这间酒吧的原因。酒吧里灯光暗得刚好可以看到对方的面孔轮廓,墙上有微微晃动的憧憧人影。不知从何处传来电子琴伴奏的歌声,轻轻的,像是一个人梦中的喃喃自语。于是,坏心情好像墙上的灰屑一样在这种氛围中片片剥落。我打量着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人,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欲望。不是倾诉的欲望,也不是哭泣的欲望,更不是做爱的欲望,大致上可堪比拟的,也许就是小时玩游戏大败而归、遭到伙伴们奚落时的那种欲望:想一头扑到什么地方,草地、沙发或是床上,闭上眼睛,忘掉所有的一切。他,这个不期而然出现在我面前的男人,好像就是那个可以承接我悲伤的托架。
  “你们结婚很长时间了吗?”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
  “不长。”他说,有条不紊地啜了一口酒,“确切地说,只有一个月零三天。”我禁不住笑了:“这么说,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他反问。
  我的笑声听上去有点神经质了,我只是上下打量着他,这么嘿嘿嘿地笑着。他也笑了,道:“这好笑吗?不过确实是第一次,第一次就失败了,看来我在这件事上,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希望了。”那天剩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就不再谈这个话题了。我虽然有点奇怪,为何他不问问我离婚的原因,以及为何也是独自一人出现在律师楼等等有关问题,但我并没把这疑惑表现出来。以后的时间,我俩就像老朋友那样轻松地喝着酒,交换一些有关香港酒吧和咖啡室的情报。听上去他像是这方面的专家,经常在这类地方出没的。他说起话来总是那种慢吞吞的、淡淡然的调子,像一条流动得不露声色的河。不知不觉,我的心慢慢沉静下来了。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星期以后,有一天晚上,我正独自坐在电视机前翻着节目表,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
  起初我没辨别出来是谁,因为他第一句话说的是:“是我。”没有听到我的反应,他才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汤永年”。这是他小时候的名字,而我们那时叫的都是他的绰号汤圆,对他的真名简直没什么印象。但在他的声调中,有种特别的东西与众不同,一下子唤起了我心中有关那个酒吧之夜的记忆。
  “是你?”我说,一时就想不出下面的话了。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因为一般来说我是很少接到电话的,尤其是晚上。不多的几位朋友,都知道我的怪癖:怕接电话,所以他们非有特别的事情,不会给我打电话。可是,在听到电话中这个男人沉稳的声音时,我感到一刹那间心也不跳了,有很多话冲涌在那里,阻塞住了它跳动的空间。
  “我,”他又说,字数更加减少了。在这个字上停顿了一会儿,好像给我一段时间斟酌这个字的含义。然后他说,“是这样的,我今晚心情不大好,突然间想找一个朋友一起喝一杯酒。你有没有时间呢?”拒绝是很简单的事,因为我可以说并不认识他,有什么理由要答应一个陌生男人的邀请,在夜晚九点多钟时陪他去喝酒呢?但是,一刹那间我想到,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既然我也心情寂寞,百无聊赖,连一个可以吸引我一直看下去的电视节目也找不到,于是,我几乎是冲口而出地回答说:“好吧!”我们俩一起坐在新界一间酒吧的小桌旁时,我还在为我这冲动的行为惊奇。在幽暗的灯光中,我打量对面这男子浮雕似地浮现的面孔。可以说这是一张对女孩们有几分吸引力的面孔,虽说谈不上英俊,但在组成这面孔不甚流畅的线条中,有某种特别的意味,使你不由得要对它多看两眼。我看着这面孔,想起了不久前在有线电视上看到的一部电影里的男演员,他相貌平庸,却演技一流,在那部电影里,他扮演一位在三个女人中周旋的男人。我是从片子中间开始看的,没有看到头尾。在我看到的部分中,他一直都在酒吧、单身公寓、以及一辆驰骋的汽车上流连,情节平淡,全靠精彩的对话和他的演技支撑着。不过,我后来好像还是睡着了。
  “你在琢磨咱们怎么又坐到一起来了吧?”这位从前叫汤圆、现在叫汤马斯的男人突然开口说道,“其实很简单,刚刚离过婚的人都是很孤独的,两个人一起坐着,不是比一个人坐着更好一点吗?何况,我俩也可以说是故知了。”“故知还谈不上吧?”我道,“不瞒你说,我连你的名字都不大记得。我们虽然同过学,但回想起来,我们之间的交往,也就止于收作业本、交作业本之类的关系吧?”他微微一笑:“似乎不止这么一点哇,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还跟你们一道玩过‘跳房子’。”其实在律师楼里,当他报出他的名字时,我就想起了这件往事。但我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那帮女孩子中肯定有你,”他说,“你是班上最热衷于玩‘跳房子’的女孩。老实说,那一次我之所以突然参加,跟你不无关系。”我心里猛地一跳:他下面该不会说出暗恋我三十多年这类话吧!我已经在不止一部小说和电影里见到这样的情节了,刚才想起的那部电影中似乎就有。所以,这样的情节,早已不能感动我了。我沉默着,有点遗憾。
  但他好像没注意到我的反应,从桌上的盘子里拿起一颗果仁什么的放到嘴里,径自说下去。
  “当时我很奇怪的是,那样的游戏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让你那样入迷呢?我记得有一次你玩得连上课铃响了都不顾,非要接着玩完那一盘,结果,你被老师罚站到后面,那是你唯一的一次被罚站。你在班上一直是个好学生,各方面都是大家的楷模。可是在那一天,发生了让我们非常惊异的事,你不记得吗?上课铃已经响了,老师站在讲台上,可你一个人还在跳房子,老师从窗户里叫你,全班同学都从窗户里看着你,你呢,你像中了邪,一直旁若无人似地跳着。”我笑了,在记忆中清楚地浮现出这件已经封存的往事,当时那种狂喜的心情甚至也在心头重现了。那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一口气占八间房,我只想着要把这件事完成,世界上其他一切都不在话下了。那时,我是个名利之心非常重的女孩,连续三年得到市级三好学生称号,可那一刻,什么都被抛在了脑后。
  “知道吗?”对面的这个声音继续说道,“我就是因此注意到了你们的游戏,我想发现其中的乐趣,所以独自练习了很久……”“这么说,”我不由得打断他的话,“那天你来参加,一口气占了五间房,不是偶然的了?是你练习好久的结果?”他微笑着点头。在他的微笑中,有令人非常开心的成分,是那种愚弄了你好久、终于有机会向你说出谜底的顽童的笑。于是,我俩不由得一起大笑起来。旁边桌位那个一直独自饮酒的男人,都好像被我们的笑声惊动,转过头来朝我们瞟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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