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寸断柔肠

作者:冯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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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察哈丽玛和我都住在一片筒子楼里,她的孩子散斯尔和我的孩子巴顿同岁,还是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天巴顿把散斯尔领到家里,告诉我:“妈妈,这是散斯尔!”他们的友谊就开始了。察哈丽玛和我由此认识。巴顿和散斯尔同一年上了同一所学校,现在已是五年级学生。每到新年,两个孩子互赠自制的卡片,巴顿写了什么不让我看,散斯尔送来的,开头结尾总是这样写:“亲爱的朋友……忠实的散斯尔”。
  察哈丽玛担心散斯尔离蒙古语言来越来越远,问我愿不愿意让巴顿学,她想正儿八经教这两个孩子。巴顿能学当然好,不过这件事,我觉得不大容易做。但是察哈不相信,每天和孩子们说蒙语,给他们讲草原上的故事,他们会听不进去?他们都在内蒙古呆过,有感情,听多了,自然就能领会到那种语言的魅力。察哈兴致勃勃,越构想越觉得时不待我。可孩子们刚一听说这件事,就拧着脖子将她顶回来:已经学英语了,还要学啊!老师没说这种,为什么要学?再说每天写作业写那么晚,哪儿有空啊!
  察哈百折不挠,下班后在院子里碰见我,跟我细说。
  “哪是一点空没有,彭(她总是把冯说成彭)———你都看见了是吗,散斯尔放学后尽在院子里骑车,巴顿又踢球又跑步……我生气了,跑出来问他们,散斯尔说:我那是练习转弯道哪,你们巴顿说:我报了四百米和八百米,不好好跑,浪费我们班两个名额,那不行。你看你们巴顿老是斩钉斩(截)铁,弄得散斯尔跟他学,不听话了。”我笑了,其实老师没让巴顿参加长跑,每年春秋两季的运动会他都惦记报一个四百一个八百,似乎成竹在胸,但老师确定人选时每回都把他报的一一拿下,给他换成铅球、跳远或者别的什么。所以每次校运会,巴顿都拿不到名次。可下一回他又会如此这般准备。
  察哈对孩子们说:“那就定周末吧。”她觉得差点儿就要成功了,孩子们被她说的责任一类大道理打动,有点同意了。可最后,他们还是说,周末恐怕也不行,巴顿报的美术班有课,散斯尔周末骑车出游……他的计划是一个礼拜去一个地方,他已经去过圆明园、元大都旧址、西客站、昌平县城。
  察哈从孩子四岁那年就建立了这项计划,至今没能落实,似乎也看不见落实的希望。
  我想,我该安慰察哈,就说:“哪儿找这么想教孩子的老师呢?他们不懂。不懂,收兵算了。等他们后悔的时候,我们教不动了。过去在老家,我天天听人们说蒙语,不往耳朵里收啊,现在想学晚了。他们不懂。”察哈一听,竟高兴得拍我一巴掌:“嘿,彭———现在学也不晚,我一天教你三句。”“燕子在无云的天空飞过”,我哥哥曾经每天教我一句他胡编的蒙语诗,到现在我只记住这一句。在我心里,蒙语就像大雪里踊跃的脚步,听得到声音,却看不见、摸不着它们的脚印。我摇头。
  “没事的,我教你读蒙文诗,我那儿有那么多蒙文诗集呢,你不知道那些诗有多好。”她情绪高涨,“现在就说好,你来我家,还是我来你家?”就这样,孩子们跑掉了,察哈收我做了学生。
  怎么说呢,我是学一天断两天,学得快,忘得也快。察哈每次见到我,都微笑着问我:“我说什么来的?”我拼命回想,头一天还记得,今天就忘了。我说:“你说什么来的?”请喝茶,想喝茶,喝不喝茶,什么时间喝茶,细微处在于……我感到惭愧,我没时间弄清楚,或者弄清楚又忘记了。辜负了察哈一片苦心。
  自此,每次见到察哈我都有压力,深怕她对我失望,也怕这件她很看重的事,因为我跟不上脚步而伤害了她。
  察哈确实有点伤心,在我家地毯上坐着不说话。缓了好一会儿,她说:“不能坚持就算啦。”她真想把这件无可奈何的事放下?“你没生气是吧?”“唉!”察哈叹了一口气。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我们又可以轻松愉快地聊天了。
  我告诉察哈,那年夏天,我去内蒙古西部的白音鄂博参加一位作家的小说研讨会,会议其间组织大家去了一趟察哈尔草原的新宝力格苏木,三十多年前,为保护集体的羊群,和暴风雪英勇搏斗的英雄小姐妹龙梅玉荣,就出生在这里。
  离苏木不远,有一片红石山丘,奇峰异岭,使草原看起来更加雄廓无垠。当年哈萨尔·哈巴图统率的几十万大军,就驻扎在这座红色圣山上。公社专门在山地边缘辟出两间房子,做这位英雄祖先的纪念堂,墙壁四周用蒙汉两种文字书写着他的功绩。那天,我们在苏木食堂吃午饭,我喝了三大碗敬酒后,感觉有点头晕,就悄悄走出那排房子,坐到远处的草坡上,眺望这片紧邻着我家乡的草场。从这儿往西,往北,草越长越稀,短得都快盖不住沙土了,开垦的土地日益沙化,到我家乡那里,沙尘已经填死了一个个碧绿的海子,狂风恶沙四季迷漫。青草惜惜相连,一堆堆干牛粪向西北延绵,牛车得走上一个多月才能到达我家。我开始唱歌。那是我第一次像当地的妇女那样,坐在开阔的草地里,看见什么唱什么。那时,眼里的东西全都进入到心里,于是,蓝天,飞过天际的鸟,远近跑动的马和小孩子们,草地,沙石,泥土,这片古战场和营区废墟上破败瘫塌的勒勒车,还有卧到我身边的那只小山羊……都在我的声息里漂泊。
  很久以后,这支歌停下来。残阳已经西落,我们该乘车返回白音鄂博了。
  时空流转,我即兴唱过的那支长调歌曲,就在成吉思汗的胞弟哈萨尔·哈巴图的领地上空永远消逝了,即使我想重温一下那一年的那一时节,古老的土地带进我心灵深处的苍茫律动,再次感受地狱的火焰升上天空,顽劣的人性在广袤的墓场接受来自宇宙的镨造和淋浴。但无能为力,那个声音永远消逝了,那件事再也办不到了。
  察哈在那种环境长大,她的灵性映照在她的脸上。
  我们能够说很远的话,也能从眼前的话里找到共鸣。
  比如说,我每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只知道人一直在不停地旋转。察哈说她也是。
  艰难是我们的孪生兄弟,它创造的诗意永不磨灭……我们那里有一首歌这样唱。我说,我慢慢明白艰难跟我们一生是什么样的关系了。
  不知苦之苦,就是甜啊,就是福啊!察哈说她母亲常说这句话。
  “你注意没有?”我说。“北京有很多外省人,一上年纪就把操练了很多年的普通话忘记了,说不清楚了,一开口,全是走了调的家乡话,还搀杂一些别处的音调、词语。我接触过很多这样的人。中国社科院近代历史所有一位姓吴的四川籍女士,五十多岁以后突然说不好普通话了,那一阵我因工作和她经常见面,听她说话越来越吃力,而我是熟悉四川话的,公婆都是四川人,我的很多朋友也是四川人。前年她去世了,据说死前完全不会说普通话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察哈,等我们老了,再做这件事,我们俩坐在墙跟底下晒太阳,说蒙古话。我先死的话你为我唱一支长调歌,我就没有悔没有怨没有任何痛苦,就能勇敢地去见上苍了。”我郑重请求她。察哈答应了。
  我和察哈再不提学什么语言的事,也不再勉强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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