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7期

我们分到了土地

作者:刘玉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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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早晨醒来后,我听到马儿咴咴的叫声。从被窝里爬起来,透过朦朦的窗子,我看到我们家院子里的枣树下面拴着一匹马。马是枣红色的,正垂着脖子啃一捆秆草。枯败的枣树枝条上挂满白霜。秆草湿漉漉的,马鬃也湿漉漉的。马儿抬起头,朝窗子这边看了一眼。我这才感觉到冷,我发现自己还光着身子。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我穿好衣服,来到院子里。爷爷蹲在离马儿不远的地方,他抱着烟袋,几乎是蜷缩着坐在那里,他瘦小的身子骨那么一缩,就像一个长年蹲在屋檐底下的咸菜缸子。刚才在窗子后面,我没有看到爷爷。这时候,爷爷看到了我,也许他看到了我眼里的迷惑。
  爷爷说:“咱家的马。”爷爷的喜悦之色再也无法掩藏,他突然不自觉地乐了,乐出声音来,他的每一道皱纹里都乐出声音来。
  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马粪味,就像这深秋的早晨一样清凌凌的。我说:“这不是咱家的马。这是生产队的马。”爷爷的喜色已经收敛,他不再理我。他的目光集中在马上。这时候他站起来,抓起立在墙边的扫帚,一下一下地扫起马的身体,草屑和尘土纷纷落下。有一根马毛飘起来,飘得很高,它从枣树的枝杈间穿行,闪着金色的光。
  太阳升了起来。
  我说:“爷爷,这下我有马骑了。”
  爷爷说:“马可不是叫你骑的,马是来犁地的。”我说:“我们家没有地。”这时候,我听到母亲在院子外面喂猪的声音。我觉得我该去上学了。
  我说:“我该去上学了。”爷爷说:“今天不去上学了。”爷爷并没有瞅我,说这话的时候,还在给枣红马清扫着身子。
  我说:“今天不是星期天。”爷爷说:“不是星期天也不去上学了。”母亲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着泔水桶,她看到我站在那里愣神,就说:“刘长江,你还不去上学?你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太阳都一扁担高了,你还不去上学。”我说:“今天不去上学了。”母亲说:“今天不是星期天,为什么不去上学?”爷爷放下手里的扫帚,一边往烟锅子里摁着烟末,一边说:“今天分地,今天不是星期天也不去上学了。”接着,爷爷擤出一把鼻涕,随手甩在潮乎乎的院子里。
  爷爷说:“等一会儿去生产队分地,抓阄儿。你看看我这双手,糙得跟锅底似的,你看看。”爷爷叼着烟袋,伸出一双大手来。
  爷爷说:“我想让刘长江抓,他手干净,脑子也干净,没有私心杂念;刘长河不行,刘长河是老二,老二不能抓;要说老小也行,可是老小,刘土地,他脑子不灵。我想了想,还是刘长江抓。”母亲愣怔片刻,说:“那就不去上学了。”母亲听到刘土地的哭声,放下泔水桶,进屋去了。
  爷爷让我去换一件干净衣服。我不太情愿地去了,因为我不喜欢穿干净衣服。一会儿抓阄儿的时候,那么多人盯着我,我不自然。我已经十三岁了,我觉得一个十三岁的人,穿着新衣服去抓阄儿,肯定会被别人笑的。但我还是换了,因为我可以不去上学了。抓完阄儿后,我可以去村东的苹果园里坐上一会儿,看看有没有野兔子的行踪。
  换好衣服,我重新回到院子里,看到刘长河正站在爷爷跟前。
  刘长河说:“爷爷,刚才我去解手了。”刘长河从来不说拉屎屙尿一类的词儿,他对谁都说他去解手了,虽然他只有九岁。他把头发向后梳得很整齐,并且用水顺过,头发紧紧地贴在他的脑瓜皮上。我知道他是在学习村南的马东。马东是镇上兽医站的兽医,人能把整个胳膊伸进牛的屁股里,可他的头发从来不乱。
  刘长河说:“你跟刘长江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爷爷说:“你还不去上学?太阳都一扁担多高了,你还不去上学?”刘长河说:“我也不去上学了。刘长江不去上学我也不去上学。”爷爷说:“刘长江不去上学他去抓阄儿,你不去上学你去干什么?”刘长河说:“我也去抓阄儿,刘长江能去抓阄儿,我为什么就不能抓阄儿?”爷爷说:“刘长江是你哥哥。”刘长河说:“那我换名字算了,我叫刘长江,他叫刘长河。我叫刘长江,我就是他哥哥。我是他哥哥我就可以去抓阄儿。”母亲领着刘土地从屋子里走出来,母亲说:“刘长河,你较什么劲啊你,你再不去上学,我揍扁了你。”刘长河说:“刘长江不去上学我就不去上学。”母亲说:“刘长江不去上学他去抓阄儿,你不去上学我揍扁了你。”刘土地看到母亲发火儿就嘿嘿地笑。刘土地的下嘴唇非常宽阔,就跟土地一样宽阔。刘土地笑着对母亲说:屙尿。
  大家都知道,刘土地说拉屎的时候,屎就已经拉到裤子里了;刘土地说屙尿的时候尿也已经撒到裤子里了。大家都知道,母亲又要扇刘土地的耳光。“啪”一声,刘土地的左脸红了。刘土地就哭。
  刘长河说:“揍扁了也不去上学。”爷爷说:“不去就不去吧。今天分地,你们都去,老天爷一看人多,就能分给咱们好地。”我躲在爷爷身后,尽量地缩着自己的肩膀,我怕前面的人看到我。那件深蓝色的学生装很硬很板,就像牛皮纸做的一样。我的脖子开始不舒服起来,来回蹭几下,反而更厉害了。刘长河领着刘土地跟在我的身后,刘长河也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他过于俊俏的脸跟我们的弟弟刘土地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时常令我们的母亲李秀英悲喜交加。每当有人对刘土地过于关注的时候,我们的母亲李秀英就指着刘长河说:“这是我的儿子刘长河。”现在,母亲李秀英正在家里洗我们的衣服,照顾我们家的枣红马。
  我们跟在爷爷身后,穿过一条条小巷,绕着一座座猪圈,浩浩荡荡地向生产队的饲养处走去。刘长河在后面唱着歌,我知道,这是那个拐子老师教给他的,几年前我也学过,现在我已经忘了歌词。刘长河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刘土地就像他的战友一样,被他拽得东摇西晃。刘土地的嘴里也在唱,不过,那属于他自己的歌,谁也不会听懂的。
  饲养处里已经没有牲口,它们被人们带回各自的家中,草料里开始增加营养,鞭子即使落在身上,也变得软弱无力,它们开始过幸福生活。在饲养处空旷的大房子里,一排排整齐的木槽里空空荡荡,显得清冷许多。木槽里的板子被牲口的舌头舔得光滑明亮,现在它的里面坐满来抓阄儿的人们。人们坐在里面抽着烟说着话,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双手挂在木槽上面拴马缰绳的柱子上,就像镇中学的学生们在上体育课。我坐在门旁的一块石头上,周围依然弥漫着浓重的马粪味儿,我看到刘长河已经爬进木槽,刘土地在下面急得呱呱直叫,他的鼻涕已经伸进嘴里,然后在他那宽阔的下嘴唇上扭动着,就像流淌在平原上的两条小溪。
  爷爷说:“刘长河,你给我下来。”刘长河说:“他们都坐在里面。”爷爷说:“他们都坐在里面是等着抓阄儿。”爷爷正想过去把刘长河抓下来的时候,队长从里屋走出来,后面跟着张会计和王测量员。爷爷就立在了那里。队长说:“大伙儿静一下,都到齐了吧?还有没到的吧?没有了是不?咱马上就抓阄儿,抓完了阄儿咱就去分地。看到这斗了吗?原来它是分粮食的,现在咱用它来分地,里面放的是号码,念到谁,谁就抓,只准抓一下子。嗳,孩子也来了不少,不管是大人孩子,就只准抓一下子。”队长怀里抱着一个柳条大斗,他的目光很快从我眼前闪过去了。这时候有人喊:“有没有弄虚作假?”队长说:“头朝下,谁要弄虚作假谁头朝下,他妈的一个。”爷爷来到我身边,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把我拉起来,拍打着我的衣服,把手掌放到我的后脑勺上,说:“斗里是纸团,你不要看,你闭着眼抓一下就行。”会计开始点名,整个房子里静下来,我看到我的邻居高台阶走过去。我喊他台阶叔,他不过二十一二岁,有个小女儿,叫小芹,刚刚会跑。他已经跟父母分家过了,所以他是代表他老婆张春梅和女儿小芹过去抓阄儿的。高台阶长得高大黑壮,平时喜欢跟人掰腕子,总赢,不过今天,我看到他把手伸进斗里去的时候,抖得厉害。当他把纸团攥到手里,轻声地骂了声操他娘。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耳朵里塞满马嚼草的声音,心里有野兔子窜来窜去,我想我的同学们现在正坐在教室里,听花蝴蝶女老师讲解神笔马良的故事。明年我就要考初中了,考上初中就要到镇上中学里去上学,像那里的学生一样在单杠上吊来吊去。我觉得爷爷把我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我能闻到爷爷的粗布衣服里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鲜腥味儿。
  “刘小鸥。”爷爷的手哆嗦一下。刘小鸥是我爷爷的名字。我爷爷刘小鸥片刻之后把我推过来,我爷爷刘小鸥的两手就像树叶一样落在我的肩头,软弱无力。我听到刘长河喊我的名字,他说:刘长江你不能过去,凭什么让刘长江……我知道是爷爷堵住了他的嘴巴。我听到刘土地放声大哭的声音,他只有六岁,可他哭起来的声音却像六十岁的老人。
  我把手伸进去,像爷爷嘱咐我的一样闭上眼睛。我摸到一粒纸团,它潮乎乎的,凹凸不平,就像兽医马东的女儿马宁宁摁在我手里的纸团一样潮乎乎的,凹凸不平。马宁宁个头比我还高,坐在我后面,她总喜欢用铅笔戳我的脖梗子。有一次她趁花蝴蝶女老师回头写字的工夫把一粒纸团塞进我手里,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铅笔字:你知道爱是怎么回事吗?我的脸马上就红了,浑身痒得厉害,就跟现在一样。我知道我出汗了,热气腾腾地出汗了,在这个深秋的上午。
  还没等爷爷回过神来,我就展开纸团,我看到了一个粗壮有力的“1”,心里不禁“扑通”一下子。我一直把这个数字看得十分高大,时时刻刻在追求它,我想学习是“1”,我想个头是“1”,我处处都想是“1”。此时,我手里攥着这个“1”字,激动万分,以至我爷爷刘小鸥跑过来,把纸条拿到他手里时,我还没有从这个“1”中回过神来。
  这时候,抓阄儿结束,三十多个小纸团已经来到人们手中。爷爷刘小鸥双手抻着那张小小的纸片走到队长面前,说:“队长,你看看,队长,你看看。”队长一看就乐了,说:“刘小鸥,你的孙子真疼你,上来就给你逮个第一,以后你就第一下去了。”爷爷说:“这是啥意思?”队长说:“分地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想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该松口气,于是就想松一口气,但我还没来得及喘过气来,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刘长河在后面喊:“操你妈刘长江,凭什么好事都轮到你的头上,凭什么好事都是你刘长江的。”比我矮一头的刘长河怒目圆睁,他的屁股后面跟着比他矮一头的刘土地。
  我不愿意理他们,我感到很累,我想去村东的苹果园,我想坐在苹果树下面歇一歇,我也不想再去追什么野兔子。所以我回过头,走出马粪味儿熏天的大房子。走出饲养处时,我还能听到刘长河的叫骂声和刘土地的哇哇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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