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我爱我爸

作者:陆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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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碎物品
  轻拿轻放
  小心受潮
  不可倒置
  ———摘自包装箱
  1我爸有两只可爱的眼睛,那两只眼睛一样大,一样的可爱,一样的像一朵花和另一朵花,两朵花一样的眼睛,笑的时候。我爸一笑,眼睛就像两朵花一样在脸上绽开了。第一次写作文,我就是这样写的,老师说,不能这么写,没有人形容过男人的眼睛可爱,从来没有人这么形容过,况且你爸的眼睛也不像你写的那样像两朵花。她傻乎乎地居然看不出来。妈到学校来接我,老师说了这事,期待着我妈同意她的意见,妈就同意了,说:“你爸的眼睛怎么会像两朵花呢?我看更像两个没有发育好永远也长不大的葱头。”我哇的一声就哭了,老师同情我,就用可怜兮兮的眼睛看完我又望着我妈,妈就哄我说:“你爸的眼睛不像葱头。”我就不哭了。妈又说:“但也不像两朵花。”我又准备好了哭,妈叹口气,朝老师难为情地笑笑,拽起我的手,就难为情地说:“阿甘,别哭。”一叫我阿甘,我就不哭了。
  这时候该有笑声。果然就有了,总是班长带头笑起来,班长的笑声又大又脆又有爆发力,从最后一排座位一口气撞到黑板上,再从黑板上弹回来蹦得满屋都是,大家一起笑,大家喜欢阿甘,崇拜阿甘,就笑阿甘。然后同学们整齐地拍着桌子,整齐地跺着脚,有节奏地喊:“阿甘!阿甘!”
  现在我可以直直腰,挺挺胸,跟妈妈回家了。回到家妈就说:“他爸,给阿甘改个名字吧。”爸不同意,说:“何必呢!”我也不同意,说:“何必呢!”爸就抚摸着我的头说:“就叫阿甘。”妈就同意了,像爸一样热乎乎地看着我,然后摇摇头。妈每回提议完给我改名字都以同意不改结束,每回都摇头表示同意,这跟我已经取得的经验不大一样。
  妈要给我改名字,这事儿发生好些日子了。过去无论谁叫我阿甘,都不见有过笑声,现在开始有了,那一定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是阿甘我高兴。后来,我爸好不容易让我弄明白,大家喜欢的阿甘跟我没关系,大家喜欢另一个阿甘,就是说,还有一个阿甘。我就问:“哪个阿甘?爸,是你吗?”要是我爸也不错,这样我跟我爸就都是阿甘了,肯定很不错。我喜欢生活里有笑声,不笑的日子该叫什么日子呀。
  我爸说:“那个阿甘是个美国人。”然后我基本上知道了,那个碰巧也叫了阿甘的是个美国人,腿像我一样不好使,后来就非常好了,跑得像兔子一样快。我也准备这样,再长大一些,再长高一些,就参加学校每年一回的运动会,到时候我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就比较像我爸了。我说:“爸,我要跑,你就教我跑吧。”爸说:“儿子,再长大一些。”你看,我爸跟我的想法一样,就是再长大一些。长大需要一些时间,我有时间长大。
  我爸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都知道他特别能跑,从甘家旺一口气跑到城关镇,就是在我现在的这个学校读书,再从城关镇跑回甘家旺,像飞一样快,每天都能追上要下山的太阳。“像一只雄鹰,在地上狂奔。”爷爷说。爷爷那时还没死,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就死了,一年级的时候还在这个学校当名誉校长。爷爷把大老鹰说成是在地上跑的动物,跟所有人的经验都不一样,那就是差不多到了要死的时候。“鹰该是在天上飞的。”我纠正过爷爷的错误,爷爷说:“你懂什么?你爸没翅膀,不飞。”这涉及到了知识,没翅膀就是不能飞的。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就问:“爷爷,人家都说你当年飞奔革命,你怎么就能飞呢?”爷爷说:“那是形容,你连形容都不懂?嗨!不懂也好,这世界就是让形容给弄坏了。”我又问:“爷爷飞奔革命,还当了排长?”爷爷不高兴,一到我把他当年职务弄低了就不高兴,说:“是连长,你怎么老说成是排长?”爸爸插话说:“你爷爷是副连长。”爷爷就不说话了,显然这比较精确,那就是副连长了。“想当年……”爷爷从一个像他一样老的没了样子的军壶里喝了一口酒,爷爷的老军壶里不装水,里面盛了酒的,喝一口以后,就又要想当年了。这时候我就插话说:“我知道,你被你爸爸打出了甘家旺,所以你回来才不回甘家旺管他,让我爸爸伺候。”我这样一说,爷爷一般都要打个酒嗝,他就打了一个这样的酒嗝,歪着头看我爸,说:“这孩子太傻,都是你给弄的!”我爸就不说话了,疼爱地看着我,脸上有笑容,却不是好看的那种。爷爷一到这时候就把军酒壶使劲放到桌子上,长叹一声:“你呀……”我爸就说:“爸,别提了好不好?事情不是这样的。”我知道,我爸也在纠正我爷爷的错误。从我能记住一些大人的话开始,爷爷就爱犯错误,这都跟爷爷打小爱喝酒有关。爷爷从部队回来当了甘家旺公社书记,跟他出去的七个人回来了三个,三个革命残废。有一年甘家旺饭量大的人差不多饿死一半了,爷爷就给县长打电话:“快送粮食来,不能让那三个革命退伍军人饿死!”县长说:“同志,勒紧裤带吧。”爷爷说:“那就快点送裤带来!”这事传出了甘家旺,爷爷就成了比较有名的人,我爸那年七岁,一九六零年。我爸听说我爷爷支使人杀了国家的一头驴,星夜跑出甘家旺村跑到甘家旺公社,给他爷爷要一份驴肉,我爷爷说:“他是大地主,历史上早吃饱了!”我爸一路伤心地回到家里,抱着他爷爷哭。我爸喜欢他的爷爷,差不多像我喜欢我爸一样。我知道,我爸还喜欢他的大黄狗,那是一只传说中非常凶猛的狗,专爱咬人的脚脖子和脖子,但还算听话,只听我爸的话。狗当然是最听话的动物中的一种,人才喜欢,人总喜欢最凶狠的东西属于自己才好,别人拥有总不太放心,这方面有很多例子,我就不说了,只说一件事,就是我爸的爷爷六年后突然死的那天,我爷爷还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经一种叫“红卫兵”的组织同意,回到甘家旺的家,一进院门大黄狗就扑了上去,爷爷吓坏了,我爸大声喊:“坐下!”我爷爷一屁股就坐门槛上了,大黄狗还站着。我爸说:“我让你坐下!”爷爷说:“我已经坐下了,儿子。”我爸有些气急败坏,或者触景生情,总之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站起来,爸。”我爸从小能跑,而且从小就比较听话又招人喜欢,我总算说明白了。现在可以说我想说的那部分了,就是我不喜欢学校开运动会的时候,看别人在操场上跑来跑去,更不喜欢体育老师总安排我扔铅球,那玩意儿砸疼过我本来就不太好使的脚。我要跑,城关镇已经有了非常好的马路,不像过去那样尘土飞扬,因为城关镇已改成城关区了,我们县也不叫县,改成市了,时间不长,我还不习惯叫它城关区,喜欢叫它城关镇。我要在这镇上飞跑,在太阳出来时用我软绵绵的脚在软绵绵的柏油路上飞奔,我爸不仅同意,而且支持我的想法,总说:“你能行,儿子。”我能行,这很重要。那时候美国的阿甘还没有被装进铁盒子里来到我们镇上,现在他来了。我爸很吃力地让我弄明白,是美国的阿甘来了。我爸让我弄明白一些问题总是很吃力的,那天好不容易把那个阿甘快解释明白了的时候,我就问:“爸,他也是七个月就被生出来的吗?”我爸说:“可能是。”我妈说:“肯定不是。”爸就告诉我:“那个阿甘五个月就被生出来了。”我立即很高兴我比那个阿甘在妈妈肚子里多住了两个月,那个傻阿甘早早溜出来干吗呢?我这样一说,爸和妈都皆大欢喜,夸我聪明,然后我问:“那个阿甘也得过大脑炎吗?”爸说:“可能没有。”妈说:“肯定没有。”大人们总说,苦难是一种财富,那么我就比那个阿甘多些财富了,这让人愉快,我说:“太好了,我得过。”爸和妈就不说话了,一到这时候,他们就不爱讲话了。爸和妈不讲话的时候,就是准备好了闹意见,于是他们就闹起意见来了,一般都是我妈先说:“那次你要不是陪人去唱卡拉OK,能把阿甘烧成大脑炎吗?”我爸说:“不是唱卡拉OK,是斗棋,你怎么老说成是唱卡拉OK呢?”我妈说:“怎么不是唱卡拉OK呢?”我爸说:“再说大脑炎也不是发烧才得的。这几天省里和中央来的同志在咱这儿开会,赶上流感啦,全在发烧呢,按你的说法不都该成大脑炎了?”妈还在回顾她的问题,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都有可能成为大脑炎,我妈对任何事情都是很执着的,就执着地说:“对了,不是斗棋,是跳舞吧?你跟人斗棋那回,我怀阿甘才七个月,到医院去看他爷爷,就是那天一跤把阿甘给摔出来了,幸亏是在医院门口。”这就是我的出生经历,是我比美国的阿甘在妈妈肚子里多住了两个月的原因。“你去卡拉OK那回,我在厂里加班,他爷爷带阿甘去的医院,老糊涂了,才让那个大夫给阿甘打坏了,一针就给打到神经上了。”爸说:“不是大夫,大夫不管打针,是护士。”妈说:“什么护士呀?不就是原先曹县长的小姨子吗?头天还跟我在厂里拔鸭毛呢,那天就调到医院管打针了,阿甘才五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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