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木船和一顶帽子

作者:杨少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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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我们深感悲痛。我们想象不到她们怎么会葬身在那条小河汊里。我们从电视里注视这条杀人不眨眼的小河汊,在我们的眼中它差不多只能算是一条阴沟,一个吃饱喝足的小男孩撒一泡尿就能导致河面的升高。我们听说平日里这一条小河汊的水浅得可以让人徒步涉过,只需把裤管挽高一些。灾难发生之后电视里的这条小河汊不动声色,平静得就像一个闭着眼睛打瞌睡的百岁老人,没让人感觉到半点狰狞。
  可它在一眨眼间一口气吃掉了十二个女人,另有两个男女可能也葬身其腹。
  我们听说出事时是黄昏,天已经暗了,遇难的女人和另一些侥幸逃出劫难的女人一起坐上了摆渡的小木船,从小河汊右岸的码头驶向左岸。除摆渡的老头儿外,这一船人全是女的,年龄大的约六十,小的只有十来岁,她们都是到河那边山坡下的村子去赶一个庙会,烧香许愿,访亲会友,然后结伴返回。她们拉拉扯扯上了小木船,一个挤一个地坐在船舷和船舱的隔板上,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并发出阵阵笑声。女人们总这样,她们像清晨林子里一群快活的鸟,她们不知道自己正面临危险,死神正在她们的头上不声不响地拍动翅膀,紧接着就要在她们的笑声中骤然降临。
  我们猜想,当小木船倾翻,乘客全部落入水中时,夜幕中肯定是一片尖叫。
  我们是在第二天晚上才从本地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看到了那条小河汊和那艘小木船。我们在新闻里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得知灾难发生之后本地主要官员火速赶到现场组织救援。我们看到人们冒雨聚集在小河岸边,个个神情凄清。我们看到有一艘小船在小河汊里游弋,小船上的人用竹竿和网在打捞死尸,电视画面上正有一个女性死者被一张网兜住,直挺挺让人拖出水面。我们还看到本地官员们到死者家里慰问其痛不欲生的亲属,这些亲属在电视里涕泪纵横,让我们看了阵阵心酸。
  电视新闻告诉我们,据初步调查,这场灾难的原因是木船违章超载。这种木船核定载客数仅十四人,那天却装了二十四个。在二十四人中,有十位幸免于难,有十二位成为死尸,另有两位失踪,包括酿成灾难的摆渡的老头儿,人们正在寻找他们。
  我们断定失踪者凶多吉少,已经过去二十多个小时了,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早该从电视里冒出头来。他们的销声匿迹只表明他们已经完蛋。
  我们深感悲痛。如古人所言“物伤其类”。
  
  2紧接着就来了一个人,我们管这个人叫“庄”,因为他姓庄。这人有四十出头,戴一副眼镜,脸色阴沉,中等个儿,略显瘦削,有营养不良状。大家都在背地里暗自发笑,说这瘦子营养不良情有可原,他干那种事通常很难营养过剩,这是职业缘故。
  庄是从省城下来的一个官员,职位是处长。根据我们了解,他负责处理各类安全事故,他的日常事务就是跟形形色色的冤鬼打交道,为他们讨个说法并予申冤。曾经有一座新建的四层楼突然倒塌,住在里边的打工妹被压在废墟之下,死亡者达三十余人,事后承建该楼并偷工减料酿成灾难的包工头被投进监狱。还曾经有一座歌舞厅在午夜里起火,有二十多个男女被火焰和浓烟弄死于逍遥宫中,跟随他们一起丧命的还有数以百计的老鼠。事后查明该歌舞厅防火设施几近于零,一些责任人因此被通缉捉拿,搞得屁滚尿流。所有这些灾难之后的故事里都有庄的身影在里边闪现,这个人是每一起重大事故后必定出场的重要人物,他追随死者,翩翩而至有如火葬场的焚化师,他与为死者收尸的专业人员不同的就是他还为死者追逐生者,让这些生者为失去的生命付出一点代价,以此警戒他人,并对死者略做一点交代。
  所以他不像财神那样受欢迎,他总是让人避之惟恐不及,可谁也拿他没有办法,他就像勾魂鬼,不到时候你请都请他不来,要真出了事,你逃到哪儿都没法躲开他。
  在小河汊翻船事件发生的第二天,这位庄带着一个事故调查小组赶赴现场,阴沉着他那张脸开始了他们的规范作业。他们把有关者都召集到事件发生的那个小镇上,来的人包括地区的官员、县里的官员,还有镇上和村里的负责人物。庄让他们谈谈情况,人们便按通常程序进行汇报。翻船事件本身已经没有太多新鲜的东西可以谈,电视和报纸里都有非常生动的描绘,人们只是因为需要才不断地重复那些细节。由于业务范围的缘故,翻船事件本身对这位庄没有太大意义,对此类事件做出鉴定的责任部门通常是交通和公安部门,只有他们才有权认定这起重大事件是由于违规超载还是由于船员操作失误所致,庄对此没有太多的发言权。但是他拥有追究事件责任人的权限,他就像接受死者幽灵委托的律师一样一个劲地想对某些人提出诉讼,要求他们赔偿对死者欠下的债务。这种诉讼给人的感觉略有些阴森,且并不一定总能成立。
  这天庄极力追问某一个记录,将其作为他对事件调查的首要突破口。庄要求人们提供三天以前某一个会议的原始记载,他要知道是不是应当出席的人都出席了那次会议。人们对此做了肯定的回答,并提供了原始记载。三天前召开的会议是一次全省安全工作紧急电视电话会议,会议之前,本省某外资企业发生一起重大火灾,有男女八人在火灾中丧生,事件被新闻媒介广泛报道。而后便有这么一个会议召开,有重要官员在会上通报事件情况,强调防患灾难并责成各地全面检查灾难隐患,务必杜绝重大事故再次发生,并严厉声明对玩忽职守导致人民生命财产重大损失者必严惩不贷。
  然而只过数十小时,严词警策言犹在耳,本县即发生翻船事件,十二人死于非命,两人失踪。倾覆于小河汊上的小木船就像一个意味深长的感叹号,对早先的郑重警告做出一个略显刺耳的回应,给人一种有意对之进行戏弄和挑战的感觉。
  我们这才明白庄脸上的气色为什么那么像勾魂鬼。我们觉得他确实有理由发一点狠,胳膊痒痒恨不得立刻就从他面前的那些人里勾出一两个来,把他们推进地狱,让静候其间的那张开血盆大口伸长尖利指甲披头散发的溺水女鬼把他们撕成碎片。
  但是我们颇不以为然。所谓天有不测风云,碰上了还有什么办法?这跟某一个安全会议是不是开过似乎没有太多关系。除了神仙,谁能预知那小木船会在小河汊里倾覆?当然更不会有谁希望那些女人凄凄惨惨死于非命。她们碰上了这种事纯属偶然,当了冤鬼似乎只好自认倒霉,没什么必要太不服气。我们对溺水者深表同情,但平心而论,我们还是主张冤鬼们像它们的前辈一样潜伏在水流深处,待时机成熟再从水下跳出来拖走一个替死鬼,然后自己转生为人,这比较有实际意义。我们认为它们不必挖空心思非要通过一个姓庄的瘦子去找出一个什么人来对她们的死亡承担责任,对它们来说这么做似乎意义不大。
  但是我们得承认庄确有敬业精神,他毕竟是吃这碗饭的,他得按他的职业要求行事,否则就是失职。幸好我们跟翻倒的小木船风马牛不相及,庄的勾魂索再长也套不到我们的头上,当我们愉快地喝着茶,看着电视的时候,我们由衷地感觉到这个世界十分美好,同时我们也可以对庄的一副勾魂脸色表示理解。
  庄和他的事故调查小组核对了有关原始资料。我们大家高兴地注意到,本地官员无论上下均无懈可击。在省召开安全工作紧急电视电话会议时,本县所有应当出席会议的主要官员全部到场,有两个一般人士因故缺席,其中一个因公前往省城开会,另一个因癌症住院,该病人已病危,出于人道考虑,不应予以追究。同时,本县在全省安全工作紧急电视电话会议之后,立即召开各乡镇电话会议,有关领导当场发表讲话,强调要按省里要求抓好贯彻落实,各地要高度重视安全,全面检查隐患,杜绝重大灾难发生。此后县劳动、交通、消防、水电等部门还专门派员到各地检查落实情况,所有单位都非常认真,没有发现有谁胆敢掉以轻心,玩忽职守的人。
  可是依然翻了那条小木船,十数人葬身小河汊里。
  看来这些冤魂的账只能算到那个撑木船摆渡的老汉头上,这老头儿让二十几个女人上了他通常只能拉十来个人的小木船,酿成这起翻船事件。老头儿目前列入失踪人员名录,估计已经死亡,人们正在小河汊四处打捞他的尸体,准备把他收拾清楚送进停尸房去。在这种情况下,摆渡老汉跟那些溺水女子的生死账恐怕只好由阎罗王亲自料理,庄一行看起来是爱莫能助。
  我们估计瘦巴巴的庄必定一无所获。我们看到他脸色更显阴沉,不禁深表同情。
  
  3翻船事件的失踪者在后来的两天内被陆续找到,情况跟我们所料想的相差无几。
  先是一个女性失踪者自动从河底浮出水面。这位死者仅二十出头,体格健壮,会一点水,却没有逃过劫难。在翻船事件之后,死者可能被某一股水流卷到河底并在那里被什么东西缠住,以致无法浮出身来,因此在开头一段时间里被列入失踪人员名单之中。救援人员为寻找她想了很多办法,包括到附近一个珍珠养殖场聘请“蛙人”,也就是俗称的“水鬼”或潜水员来搜查河底。不知为什么“水鬼”拿了钱竟一点都没用,除了展示他们的古怪装束,没找到失踪者的一根毫毛。在“水鬼”们断言失踪者肯定不在这一段河底后,死者忽然从水底下冒了出来,以此表示对活者的看法。
  我们都从电视里知道了一个失踪者的尸体已经被找到,那些天里电视记者对事件的后续情节做了相当充分的报道。在第一个失踪者被找到之后,我们的注意力便集中到第二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失踪者身上。我们知道这一个失踪者跟前十三位死者都不一样,这是个男的,老头儿,木船的主人,职业摆渡者,对本次翻船事件负有直接责任。我们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迟迟不愿露面,他是觉得不好意思,还是在逃避罪责?一些富有想象力的人已经在猜测老头儿可能并没有丧生水中,他可能逃走了,他是个摆渡的,肯定擅长游泳,他逃出一条命后立刻发现自己要对十三个女性死者负责,他害怕了便藏匿起来,这种推测听起来符合逻辑。
  然后就像女失踪者回答“水鬼”的断言一样,摆渡老汉的尸体最终冒了出来以对我们的猜测做出答复。他的尸体在两公里外的一处浅滩被发现,这具原本不大、却因水浸泡而变成异常臃肿的尸体被浅滩岸杂乱的水草团团裹住,因此没被及时发现。
  我们都没有想到,在摆渡老汉的尸体被从水中打捞上来的同时,我们曾经对他的一无所获表示同情的庄也发现了一个失踪者并千方百计把他打捞出来。跟救援小组不同的就是瘦处长不是在那条小河汊上,而是在电视里搜寻这个失踪者,并且从人群中湿漉漉把他捞了出来。
  瘦巴巴的庄富有经验,尽管戴有眼镜,眼睛却特别好使。他在最初一轮的调查一无所获之后,调来了本县电视台拍摄的所有与本次事件有关的摄像资料,逐一研究。这个人是专业人员,他不像我们光会看热闹,我们早已通过电视新闻节目熟悉了他调看的那些录像资料,在屏幕上我们眼光集中在河中打捞尸体的小木船上,我们看到一具衣着鲜艳的年轻女尸被直挺挺拖出水面时,悲痛不已禁不住喉头发酸,那时我们可没留心岸上的情况,我们对那些人几乎是视而不见。
  庄就从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看到了一个失踪者。他比较了两份录像资料,其中一份是事件发生后赶到现场的第一个电视记者拍的资料,拍摄时间为第二天凌晨,其时本县县长等主要官员闻讯到达小河汊岸边,紧急组织救援行动,电视记者在差强人意的光线中,拍下了几组画面。第二份录像资料时间稍微靠后,拍的是当天上午十点,天已大亮,一个专程赶到的省级官员视察事故现场并慰问死者亲属,电视记者拍下了大量的镜头。庄不动声色地指着电视屏幕上的一个人说:“就是他,他在哪儿?”人们非常诧异。人们说不就在那儿吗?在电视里呢。
  “早先呢?他上哪儿去了?”人们这才发现这人没有出现在最早的那些镜头里,也就是说,最先赶到现场组织救援的那些人里没有此人。
  “这怎么回事?”庄问,“你没报告?”受到庄诘问的人当即口吃起来,口吃的这个人是本县负责安全事务的下层官员,姓王,是个小个子,他负责陪同庄率领的小组调查事故责任,也许他从庄的口气里发现可能会追究到自己头上,于是赶紧自我辩解。
  “通知了,我听到消息后马上报告。”小个子王说,他是在午夜才听到消息的,那时除了几只猫头鹰外,整个县城都在睡觉。因为事关重大,王不敢拖延,即硬着头皮拼命打电话,按程序先向电视里的这个人打电话,不料这人有事不在家,被吵醒起来接电话的是他的夫人。然后王还试图再找到他,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挂他的手提电话,头两次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后来电话就打不通了。王没有办法,只好斗胆越级上报,将电话直接打到县长家里,把县长从睡梦中搅了起来。
  我们得说明一下:当天晚上王千辛万苦到处打电话没有找到、却在事后被庄从电视画面里捞出来的这位失踪者姓施,为本县的副县长,安全工作由其分管。
  我们感觉到施有麻烦了,他有点像那个水草缠身的摆渡老汉一样。那小河汊原本翻不了船,那个摆渡老汉原本会水他不慎落入河中时最多就是喝几口凉水,可是一旦有几根热情洋溢的水草缠过来,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们颇为施感到忐忑。
  我们得说我们对施充满好感,我们经常从电视里看到他,在电视画面上这人风度绝佳,他在发表有关安全问题的电视讲话时常会侧一下头,停顿一下再从容不迫地朝旁边看上一眼,那情形跟美国总统克林顿在白宫南草坪上发表讲话的模样挺像。我们知道这个人年轻能干,是一个前途远大的后起之秀,他从事过青年工作,在乡镇基层干过,年纪不大却非常成熟,处事老练,办什么都恰到好处。因此迄今为止一帆风顺,已经有人在猜测他下一步升迁位置是哪一个,人们对他普遍看好。却没想到他会湿漉漉让某一个省城来的庄从一幅电视画面里捞了出来。
  我们倒不是说他曾落入水中,我们是说他满头大汗,真像是落过水一样。在那幅电视画面里,他的表情异常疲倦而沉重,显然在为这起事故百般劳累和操心,看上去不能不让我们万分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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