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保尔和谁结婚了
作者：陈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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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林批孔这么一搞,孙光明怪高兴,因为他想迟到就迟到,想旷课就旷课,老师也管不了。
光明和表现共同借了一本书,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表现是赵大路的外号。赵大路的舅解放前在矿上当职员,为此赵大路入团老入不上。赵大路给老师汇报活思想就舅不是亲舅,是他姥娘从矸石山上拣焦核时拣的。老师说别管它矸石山还是洗煤池了,只要档案上记,就是亲舅。老师同时鼓励他说舅是不能自己选择的,但表现自己可以选择。从此,赵大路一写批判稿就联系他舅,表现比较突出,比出身好的同学表现还突出。赵大路由是获此外号。
书是光明和表现一块儿借的,光明也想先看,表现也想先看。后来两个人商定轮流看,一个看上午一个看下午,看上午的是光明,看下午的是表现。结果是下午完了以后出现了问题:晚上该谁看?表现说,这还用说,一分为二,下午自然包括中午到凌晨,而你的上午则包括凌晨到中午。光明说你才凌晨来,凌晨就是半夜以后,你还觉着我不懂?凌晨你就早看完了。光明后来说,咱干个脆吧,一块儿看。
光明和表现在澡堂子门口看。黑镇的澡堂子是给矿工洗澡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让洗。澡堂子门口有一盏白白的亮灯,亮得跟白天一样。表现看书速度比较慢,原因是凡是书上写的东西他都在心里念完,如下雪了结冰了开会了讨论了,光明一律不看下雪了开会了什么的,只看打仗及保尔和女的在一起的情节,所以有时候光明就是一目十行。光明看完表现没看完光明就焦急地等表现掀书。光明说真笨。光明故意拍大腿,啪啪的。有时光明不等表现看完就向后翻,表现说,你是孔丘吗?光明不理解表现的话,表现随即又道,孔丘才这么圣人蛋!表现挨欺负了就找他哥哥揍人家,光明也有些害怕表现的哥哥,不敢硬翻,只好等。光明等的时候故意唱歌。光明唱: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光明唱:齐声唤齐声唤,前面捉了张辉瓒。表现说,你别唱,你唱对我有影响,影响我即影响你,你也加速度不了,还是你倒霉归根到底。
后来,表现的速度也快了,常常也是一目十行,因为到了保尔谈恋爱的关键了。两个人看得心情很紧张,好像去抓特务似的,让蚊子咬了一头疙瘩都不知道。当时蚊子都赖在他俩的头顶上不走,看着一团雾样。没料到一直看完最后一页,书上还是没写保尔究竟和谁结婚了。两个人难受得要命要命的。
其实《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故事很完整,保尔最后是和一个叫达雅的女工结婚了,“保尔和谁结婚了”本不该是个问题。但当时光明和表现看的那本书缺了页。小说写到丽达原以为保尔死了,却突然在共青团全国代表大会上遇上保尔,保尔还想恢复跟丽达谈恋爱,但丽达已经和另一个革命战友结婚生子“三位一体”了。后来,保尔有病进了疗养院,一个女医生才认识他,书就从这里缺了页。
知不道保尔和谁结婚了是怪急人的。表现说书呀,表现得都不孬,就是留下了一个问题。表现说咱今晚不能睡觉。光明说,是的,咱拼了,谁要睡觉谁就是私孩子。光明和表现都决定连夜找粪笆要缺的书面。已经是凌晨以后了,粪笆家住西大洼红砖平房里,当然,已经凌晨了再红的砖房也成黑的了,像运煤的火车。多亏粪笆家窗户外有一个石臼窝子,一找就找到了。光明和表现扒着粪笆家的窗台子小声喊。光明喊,粪笆,粪笆。表现喊,粪笆,粪笆,我是表现。喊了好久里面没人答应。光明和表现猜着粪笆肯定醒了,肯定是害怕他爹,不敢答应。同学几年,他俩都知道矿上就粪笆一个独生子,他爹管得严。他俩只好继续喊,还是不敢大声,哧哧的,像放半响不响的屁一样。这时一个声音怪粗的男人从屋里吼道,谁家没人养的熊孩子,深更半夜叫魂的?!两个人一听,粪笆的爹醒了,害怕了,心想快跑吧!
两个人踉跄着跑回了澡堂子。光明说,粪笆他爹一骂人就吐唾沫,他吐唾沫就像扔石头一样,怪远。表现说,其实他爹也是一只纸老虎。表现说了这半截话后,光明猜着表现又要提到他哥哥。但是,表现没提到他哥哥。表现恹恹地说,咱都回家睡一小会儿去吧。
第二天,粪笆告诉他俩一个很不幸的消息:缺的页早让他娘擦腚了。粪笆告诉光明和表现,原先他用作业本子擦腚,他爹和他娘用他爹抽完的烟盒擦腚。如果他爹一天抽两盒烟,他爹他娘就够擦腚的。如果他爹只抽了一盒烟,他娘擦腚就不够,他娘就帮着他爹抽棵烟。后来,粪笆去矿上被封藏的图书馆偷了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娘就经常撕后面的书面擦腚。
表现心想即使缺页让粪笆娘擦腚了也可以接受,只要是粪笆看过了,最起码可以讲讲保尔跟谁结婚了。谁知道一问粪笆没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粪笆说,我偷回家一看是外国的就不喜看,名字那么长。粪笆说,表现我求求你了,你给我讲讲这个故事吧,省着我看了。表现心想,让粪笆再拿回家看,说不定他娘又撕了擦腚,再干个脆给他讲吧。表现就保尔谈恋爱的问题大致给粪笆讲了一下,粪笆一听,故事确实不孬。他像光明和表现一样关心起保尔的婚姻问题。
三个人最终分析的意见是这样的:黑镇上肯定还有人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眼下当务之急的关键是找到这个人。
分析到的第一个人物是张子荣。张子荣原先不叫张子荣,原先只是黑镇煤矿东井一挖煤的。后来,矿上成立宣传队,挑一个演杨子荣的,挑上了他。他之所以被挑上演杨子荣,原因也有三。一是他决心以英雄人物为榜样,连名字也改成了张子荣。第二,他也生得浓眉大眼,一身膘子肉,站在台上有点像那么回事儿。第三,也是最最关键的,他会打拳,尤其会劈叉。杨子荣打虎上山时唱着唱着就得劈叉。考了两天的宣传队,全矿没有一个大男人能劈得了叉,这时张子荣出现了。他先是小劈叉(前后劈),继而又大劈叉(左右劈)。劈得矿领导赞不绝口,说,那咱煤矿工人还真是人才辈出口来!这个张子荣早晚得让中央(指中国京剧团之类的)要了去。
三个人都很崇拜张子荣。这里面光明曾跟张子荣学过拳,学了几天拳,光明又学打篮球去了,但他仍称张子荣为师父。表现和粪笆喊他张叔。黑镇就这喊法,只要是已参加工作的,没参加工作的都得喊叔。
找到张子荣家,只张子荣的老婆在家。他老婆刚洗了头,一边晾头发一边听收音机。他老婆说,您张叔去东井拉煤泥去了,正好您帮着推。在黑镇,这个“您”不是尊称,是“你们”的意思。表现说,行王姨,那俺走了。他老婆说行,您走吧。———他老婆姓王,也比表现他们大不了几岁,也在宣传队,演得也不怎么样,光演群众,光陪着主角出场,人家光看主角,看不着她,于是演出中间她就化着妆光上厕所,让上厕所的观众看她。去东井找张子荣的路上,光明、表现和粪笆议论起张子荣,认为张子荣哪点都怪厉害,就是怕老婆,像上海蛮子一样。当时黑镇有很多当初支援过来的上海蛮子,一到星期天就占着水管子洗衣服,盆里都是老婆的花裤头。你就说星期天拉煤泥,人家都是或者老婆或者孩子一块儿跟着去拉,张子荣就让老婆在家洗着头听收音机。
找到东井洗煤池,张子荣刚培满地排车煤泥等着过磅。说明了来意,张子荣说,行,回家对您说,先帮我推。表现讨好地说,张叔,俺就是来帮你推的。过完磅,张子荣在前面掌着把拉着襻,光明、表现和粪笆成品字状在后推车帮。已是六月天,太阳烤人,三人都将褂子脱了扔到了车上,露着黄溜溜的膀子。三个人都累得热得张着嘴喘气。由于不时擦汗,三个人的脸上抹满了黑炭。但三个人兴致很高,一俟攒了点儿力气就使劲推一阵,一心想着早到家,所以车也快一阵慢一阵。车到一长土坡,张子荣吆喝:上沿了———使劲!三个人都弓起腚来使劲。这时突然迎面碰到了粪笆的爹。他爹一看儿子正帮别人干活儿,大骂了一声:给我滚回家!粪笆吓得从车上抄起褂子,躲闪着他爹跑走了。
煤泥推回家,光明和表现帮张子荣卸了车,把煤泥都铲到炭池子里。张子荣仰在竹躺椅上,咂着茶,让光明和表现把他们的问题再重复一遍。光明和表现将问题重复了一遍。张子荣说,噢———,您问这个事呀———保尔他没结婚。说得光明和表现怔住了。两个人都难接受这种回答。表现说,张叔,你别骗俺。张子荣说,我怎么能骗您?您想想,保尔是个英雄人物,让他结婚就不好了。您给我数拉数拉,杨子荣、郭建光、严伟才、李玉和、洪常青,哪个英雄人物结婚了?所以,人家英雄人物,不能跟咱群众一样,光想着结婚,光想着自己的私心,人家想的是神圣事业。张子荣一番话将表现说得垂头丧气,表现眼睛里还有了水。表现不甘心地问,张叔,你说要是保尔结婚的话他和谁结婚?张子荣说,我给你说了,保尔他没结婚。表现固执地问,我是说要是!表现说,要是就是打个比方。张子荣说,你这孩子怎么了?傻了?他没结婚没结婚你打什么比方?表现竟一时语噎,哭着腔与张子荣顶撞起来,说,人家打比方又怎么了?你管天管地你还管着人拉屎放屁?张子荣很窘。光明劝说道,师父师父,你是大人不计小人怪。
离开张子荣家,光明和表现越分析越觉得这个张子荣骗了他们,越分析越觉着张子荣没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表现说,其实矿上的人都说,“张子荣呀,除了叉巴腿,一肚子青苔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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