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创世纪者”

作者:南 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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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船长裴奈与电脑古莱
  
  那天,记得是10月11日,宇航船的女船长裴奈突然快活地喊叫道:“看,前面出现HB星,我们正好飞了一半路程。非常准确,不愧为古莱!”当时我们都聚在宇航船的中心控制室内用餐,我吃的是精制墨鱼丢斯。丢斯是一种压缩型太空食物,它的包装朴素,但味道异常鲜美。杜墨手里拿着一小块胡萝卜酥饼,即使在飞船上她也非常注意自己的体形。船长的男友庞丢则照例吃那种花哨的巧克力食品,他认定自己需要大量的卡路里,船长裴奈总让他做一些剧烈的运动。只有船长裴奈才喜欢吃人工培育的动物肉制品,这时她眼前的橘红色包装盒内还有两片散发着浓郁香味的鹿肉。这种动物我太熟悉了,它们是我实验室制造物中最普通的一种。
  听到裴奈的叫声,我们都集中到巨大的太空实像屏前,果然在中间位置有一颗已经呈现圆形的星球,它看上去像足球大,发着白光。我们都快乐起来,这意味着距离地球还有半年时间。繁华喧嚣的地球对我们这些星际间暂时的生活者来说,仍然具有最古老意味的吸引力。就在这时,飞船的内部不知什么地方忽然发出尖利的金属擦响声,我觉得它明显具有着痛苦的含意,并且感到整只飞船在瞬息间似乎停止了一下。但我们来不及惊奇与恐怖,一切都已经恢复为正常。我们一齐松了口气,只有裴奈还疑虑不安地盯着主控电脑看,过一会儿,她才轻柔地说:“古莱,你还好吧?”“我很好。”电脑的扬声器中传出一声回答。标准的男中音,沉稳柔和,几乎没有金属腔调。裴奈重新微笑起来。
  
  分子生物学家在KN星
  
  飞船以近百倍光速向地球飞去。后来几天,从屏幕上可以看到HB星渐渐移到左边,终于被抛到身后。这说明我们已由朝HB星的右边方向斜角飞越过去。
  电脑古莱十分自信地操纵着飞船。它从来没有出过错,从它被制造出来后,这一点完全可以相信。我们这个时代普遍使用高智能电脑,它们被人类充分信任与依赖,古莱是其中之一。裴奈是它的主人,她在宇航船制造总厂直接购买了这艘飞船,进行星际间的载客与货运。她的男友庞丢是她的助手。他们主要飞行从地球到KN行星的路线。KN星是地球最主要的科学家移民星球,它的状态很接近地球,却没有高智能生物。大约300年前它被发现,一些科学家获准首先将自己的实验室搬到那里,以防止新的科学实验对地球可能的进一步污染。这些科学家一般在KN行星上工作一段时间,再回地球休假一阵。
  特别到了我们这一世纪,地球上人口达到200亿,以金属与塑料新建与扩展的城市地面就大都是垃圾垫起来的,自然环境已经濒于消失。某种意义上说,地球生物界的整体状态已经被歪曲,除了大量的猫狗类宠物外,野生动物几乎灭绝,而且已不可能在现实的环境中重新自然繁殖与生长。尽管我们的科学其时足可以通过基因改造来制造直到生产它们,但它们往往在幼年期就夭折。它们中的大多数无法适应那些品类奇多的金属与塑料散发出、积聚在地球表面的气味,以及其它各方面的压力,即使在所余不多的几个森林公园里也是如此。许多动物园和森林公园只好关门大吉。大批应时而生的制造动物的分子生物学家对此也束手无策。直到KN行星发现,像我和杜墨这样的生物学家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动物制造与培育基地。我们在那里用基因编码方法造出各种动物幼体,然后让它们在KN星的良好自然环境中生长,再将成年兽运往地球,以保证地球上的野生物种数量,当然也防止对人有害的物种偶然被制造出,即使那样,不至于危害大多数人。
  这是一项全球性的工程,由政府给予资助,但报名参加的科学家并不多。我们利用已有生物细胞就可以进行基因的构型重组,获得新的物种,包括地球上已经灭绝的。可幸的是我们现在已没有科学的萌生时代那么多的道德论争,譬如能否由人制造出新的生物种,这已是一个不存在的问题。首先我们有一部分取样的动物,开始从地球上带去一些,像野兔、驯鹿一类,只要几只就够了。我们直接取动物的体细胞,将细胞中的基因内容进行改造,那就是已掌握其全部遗传密码的DNA分子,只需将它视为生命的原点。经过长期的努力,技术性的问题都已经解决,包括品种的大改动,使之成为全新的动物。而后便是构型上细部的调整。
  对于我来说,旧物种基因的模仿肯定不如新物种创造更吸引人。我是曾经被称为狂妄自大的那类科学家,这里我只侧重谈我的工作方式,由于它确实具有与众不同之点。那就是我从不制造一般的动物,或一种动物的群体,我制造的是这些动物一个个的个体。首先是个体,然后它们再集合为一群(如果它们走到一起的话),决不是相反。因此,我非常注重基因构型的细节,非常用心于对细节的触动,将这作为一个立足点。我的这些动物,它们一培育出来就富有个性,有个性的品质,像自然界中繁殖的一样。开始时我曾经考虑过,也设想过为一种生物编码出最美好、最有用的本性,但我很快埋葬了这个念头,一群完美相似的动物就像一伙儿完善相同的人一样乏味与可怕。实际上根本没有绝对完美的构型,我逐步认识到,只有不同的构型。那时我意识到应当珍重差异,即使是由于差错。甚至差错正是差异之源,这恰恰是摆脱单调重复的有效道路。
  差异才是导致自我的标记,产生识别这种标记的感觉,这非常重要,我觉得。我不能容忍没有自我感觉的生物体被制造出来。我也决不制造那些善于表演或任何可驯养成宠物的动物,我在它们构型的几处细部做一些有趣的调整,这样它们永远不会被驯服。所有我制造的动物都必须奔跑在自然的环境。
  真实的情况是,宠物物种就在地球本体上制造着,它们已经泛滥。大部分唯利是图的生物学家都经营宠物品种开发,这类公司非常多,它们都让我觉得十分可笑:作为一种生命创造,这就是我和那些伪科学家在工作和立场上的分界。
  还好,KN行星上目前有最适宜的丛林,而没有拥挤的人群。散布各处的诸种科学实验基地大约已有近万个,这个密度当然还不至于快速地改变什么。由不乐观的发展趋势来看,KN星球的被改变也是早晚的事。地球政府已在号召平民向此星球正式移民,每年来此旅游观光的地球居民更越来越多,他们总对丛林中自由奔走的各种形状独特动物大惊小怪,有的提出了高价购买带回地球。飞船偷偷携带动物的情况已很普遍。当人类一旦群集,这一些情况总会发生,倒也不必惊奇。作为一个科学家,我只能做我自己的事。
  我热衷于自己的工作,有时受一种分子构型的吸引,很多天埋首于实验机器之间,可谓废寝忘食。每当一个新生命方式成型,它分裂,增殖,遵循它内部的命令成长,体现出具体的性格来,目睹这过程就能令人激动。另外,对于这些生命体,行星上有足够的营养供给它们,令它们自由生长。我的工作也就不像当初在地球上那样充满压力。
  紧张的工作并没有使我有任何不适,KN星上氧气非常充分。植物众多,到处散布着清澈的湖泊,科学家们随时可乘直升机到各实验点互访与交谈,就一些科学问题高谈阔论一番。我在工作疲倦时,就制作一些接近于海生蛞蝓一类的简单生物,来作为休息。其他时间,我用来和我的工作同伴、也是我的女友杜墨相处。散步和做爱是我们的主要方式。
  老实讲,我很满意这样的状况。一种现代科学的复杂创造与简单自然温馨生活的结合,它满足了我的诸种欲望。然而杜墨并不满足,她时常愁眉不展,若有所失的样子。“我在这里真的很快活,戈耳。这点你可以相信。但我很茫然,失去了人群的飘浮的感觉。倒不是寂寞,有你我不会寂寞。我觉得不坚实,时时感觉到这个星球是悬空的,它好像不像地球的地面那么稳固。”她不容我插话地说出了这些。典型的地球人观念,我很能够理解,却爱莫能助。
  其实KN行星一点儿都不比地球小。这不是问题的所在。我从杜墨的话里听出了她的真实念头,那就是她怀念地球上的人,大群的人,城市,来来往往的行人与闪亮的金属交通工具。还有社交,舞会,聚宴,演讲,欢呼,等等。她所表达的不是她个人的观念,而是真正大众的观点。现在是女权时代,女性的思想才是地球的主流思维。大多数女人现在都不会甘愿做科学家和艺术家这样的角色,这都是吃力不讨好的边缘职业,在人数上更是少数派,像杜墨已经与众不同。后来我在裴奈那里听到了如此论点,她说:“女人最好拥有产业,就像我。我们最喜欢做的就是指挥高尚、稳重、忠诚的电脑工作。我们也愿意支配男人,但男人们都太顺从了,没有电脑那么有挑战性。”
  
  飞船去向遥远太空
  
  我们这次租用裴奈的飞船运送一些动物回地球,主要为了充填杜墨的人群失离症所导致的心灵空缺。我爱杜墨,所以我决定这样做,尽管我还一点儿都不想回地球去。我知道到达地球后,我起码有一大段时间会感受不知做什么好的痛楚。每次都这样。我带着我的工作机器,可这些精巧的机器只是我的安慰,在地球上它们毫无作用,除非我用它们去制造宠物。
  我提到这是个女权时代,这与远古的母系制度有所不同,它没有必须遵守的法规,却处处体现于人们的行为习性。经济占有权的转移仍然是主要因素,如我们乘坐的飞船就登记在裴奈名下。从精神上讲,在物的领域,女人比男人更勇于冒险。我想,这最早源自女人对装饰物的天生兴趣,这些装饰物品后来被不断证实恰恰都是最具价值的,甚至成为价值的等同物,像原始时期的贝壳,随后的宝石与稀有金属等。
  所以杜墨表示出想回地球,我就把那些已成年的动物(它们有形似斑马的新一代荒原马,有接近于豹子的两种猛兽等等)装箱,收拾好我的机器(我不想停止工作,起码在飞船的一年时间可以做到这点),然后去KN星的一个宇航站租下一艘可以即时起航的飞船,再将那些装有动物的巨型笼箱和机器搬入去。我近乎快乐地做着这违反自身意愿的事,而且做得又快又利落。
  当飞船在HB星的右边经过时,我们已经在飞船上飞行了半年。半年的说法应当是准确的,虽然在太空飞航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分别可供计算,但飞船里装有带日历的电子钟,它仍给我们指示着时刻。
  从宽大透明的张力窗看我们经过的太空,它显得无比深邃,颜色黑暗中映出一丝深蓝。远处的星辰比在地球上看去更远,但偶尔有太空飞石擦过飞船身边,我们就可看见一片反射的白光。
  在飞船中更多的感觉是静止。所有速度的参照物都太远了,这种远我是以古代希腊人的心态来体会的,它们犹如指向着存在与不存在的界限。在一艘航行的飞船上考虑飞船之外的事物,首先面对着时间与空间的冲突。这里出现了古希腊人已经意识到的时间的非共同性质,而从20世纪以后,这个问题更突出了。如我们的飞船此刻经过其他物质散布形成的空间,在时钟上却依旧体现为自己的时间。古希腊人说,光也有时间。如果我们认为飞得比光更快,我们最终会飞到哪里去?按照理论,由于超光速,到达与看到的不再是以前的滞后,应该是超前,可事实上总是现在被保持着。作为飞船的乘坐者不断体会到这些,难免陷于困惑。
  我们的飞船有整整一年要载着我们,以极度的超光速在超过、取消却又是穿越的矛盾中行进,当我思索的时候,古希腊人整体性的观察的清晰与迷惑同时都恢复起来。
  由我以上的叙述能够看出,我们这个时代又一个特征就是一部分人重新缅怀古希腊的思想文化。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我指的是小部分科学家和艺术家。我们的联想要广泛得多。大多数人为迎合时尚,则把毕达哥拉斯当做一个圣人,这主要因为他的“宇宙是数”的观念已被普遍实行。建立在数字基础上的电脑控制着几乎一切生产性的部分,同时它们也是操作者,它们代替着人在思想,计划,行动。人更多的只是所有者,也即传统的食利者。
  飞船正朝着这样的地球奔去,我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内心生出一股烦躁之意。想到地球上聚集着200亿个如此无所事事、又吵吵闹闹的人,他们日常的主要工作竟是养宠物与计算自身的收支,我感到自己已在沉入忧伤的海洋。
  我朝飞船上的卧舱走去。我发现杜墨与裴奈都早已去午睡,只留下庞丢在照看古莱,还有我在一直陷于胡思乱想。我感到了困意,还有一种隐隐的冲动。我朝着杜墨的舱间走去。
  余下的日子都这样过去,对于飞船来说,它飞越过的漫长空间也许有另一种意义,可我们这些乘客感受不到。包括飞船已以60度的角偏离方向,它早已不是朝向地球,而是朝着太空的尚不为人类所知的深处飞去。第二年的四月里的一天,它终于到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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