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10期

耳 朵

作者:李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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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影铺展开来的时候,两个女人就肩挨肩地坐在崖子边,议论着死的方法。玉莲抬头看着星云朦胧的天空,凄然地说:“不怕闹地震,就怕雁乱阵。雁都乱了阵了,这世道哪还有好?咱还是快快地死吧!不能再愣怔了。俺是认准了上吊,上吊多好啊……”玉莲用手指在自己的脖子上画个半圆。
  节节说:“俺奶奶是上吊死的,俺娘是上吊死的,俺不上吊。只要不上吊,怎么死俺都不怕,俺都高兴。”玉莲叹口气说:“节节,你总得说个死法,你又不说,你天天都这个样。”节节咯咯咯地笑起来。节节天生是个笑物,从娘肚子里出来时就面带微笑,一些神道的老太太就说她有股妖魔之气。节节说:“天底下最最困难的事是活着,最最容易的事就是死了,俺自己就能变出一百个花样来。咱学学杀狗行不行?一百杠子砸不死狗,把它吊在树上,半碗凉水就呛死了……咱学学杀鸭子行不行?这可是湖里人男女老少都会干的手艺。纳鞋底的大钢针在鸭子头顶一‘关’,鸭子就在一眨眼的工夫被‘关’死了。咱们自己‘关’自己也行,相互帮助‘关’也行……”玉莲说:“节节别瞎扯了,快说个地道的法子吧!”节节说:“咱都是水上生的水上长的,死也死在水里吧!咱俩抱紧,从头到脚捆上绳子,往水里一滚,就跟全庄的人团圆去了。”玉莲说这个死法好,拉着节节回到屋里,拿出所有的火纸,叠到半夜,叠出两筐元宝,去了庄西的坟地。龙墩庄,已然成为一个新鬼冤旧鬼哭的拥挤不堪的墓场。两个女人把元宝点着,带着火抛撒开来。这是她们最后一次为全庄的人烧纸了。
  两个女人一夜未睡,抱在一块等待着明天的到来。明天是那七十五个亡灵的忌辰,当然,更是她们二人的大限。她们谁也没有流泪,她们的泪早就流干了。节节爱唱歌,翻箱倒柜把从小学来的歌都唱了出来。玉莲小声附和着,一曲又一曲———
  小喜鹊,哭鼻子,谁家娶了个苦妮子,脸又俊,手又巧,两把剪子一齐铰。
  先铰牡丹花,后铰灵芝草,牡丹花旁摆酒宴,左等右等人不全,灵芝草上落天鹅,驮着女人过天河……一年前龙墩庄的劫难,吃亏在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方圆十五里之内,被芦苇包裹得严严实实。苇地里藏有八条小河,三十六个汊,六十四个沟。这些河、汊、沟或长或短,或直或曲,或连或断,或深或浅,水面都是明丽清新,楚楚动人。就像一个漂亮的少女,赤了身子平躺在苇地,二目盈波,腰肢轻扭,双臂舒展,十指柔动,人们经受不起这等诱惑,痴痴地走进去。走进去不远,回头不见了退路,前面的路倒是有,只可惜天大的本事也走不出苇地,这才知道进入了迷魂阵。除了龙墩庄的人和湖上的老渔民可以出入自如,外人难逃一死。不论外面如何兵荒马乱,龙墩庄的人自认为高枕无忧、万无一失。也该是天亡龙墩庄,龙墩庄的人晨梦未醒的时候,一队鬼子兵竟然悄悄地包围了庄子,男女老幼七十四条性命亡于一旦。玉莲、节节都是新媳妇,又都是同一天嫁到龙墩庄,两个人好得就像亲姊妹。出事这天凌晨,两个人结伴割蒲草去了,这才得以幸免。她们草草掩埋了七十五具尸体,又握着鱼叉进了苇池。鬼子们能糊里糊涂地来到龙墩庄,却没有一个能逃离苇地,饿死的饿死,淹死的淹死。那些还在残喘挣扎的,都被两个女人的鱼叉穿透了心脏。女人们又费了七八天的时间,把鬼子拖出苇地,拖到靠湖堤的大河道,让急流冲走。亲人和仇人都料理好了,两个女人就感到自己这一辈子的事都完结了,生命也到了尽头,多活一天就多遭一天罪,多活一天就多造一份孽———再不追随亲人,就是黑了心。
  节节是十八岁,玉莲十九岁,一岁之差,玉莲似乎就多了些老成,民间的礼数也懂得多了。玉莲替她俩拿定了主意:好好地为亲人们圆坟守灵,烧纸摆供,尽心尽孝,祭奠一周年。
  二天色大亮了,水鸟们节日般地欢唱着。两个女人都精心地梳洗打扮了,先在坟地前磕了三个响头,又走到了崖子边,抱作一团。节节先捆好了她俩的脚,再把绳子缠到腰里。缠着缠着,节节笑了,手里的绳子也松了。
  玉莲疑惑地问:“节节,你变主意了?”节节说:“没有。俺想……俺要是个男人该有多好?怀抱一朵花。”玉莲苦涩地一笑:“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闹……还没成鬼,先说鬼话了。”节节诡秘地说:“咱这会儿没啥怕的,没啥羞的,咱都说说心里话,下辈子想托生个啥?”玉莲说:“俺还是想托生个俺,和他过一辈子。”节节说:“俺跟你不一样,俺想下辈子托生个裤裆里带条小腿的。俺还是给他配对儿,叫他变成女的,比比谁厉害,看看谁给谁磕头求饶,一报还一报。”玉莲羞红了脸,节节一边笑一边仰天大叫:“给俺一条小腿!给俺一条小腿!”节节越说越有精神,觉得这辈子就临死这一会儿活得舒坦,活得自由,她甚至想说些更粗更脏的话。
  玉莲狠狠地捂了捂节节的嘴,捡起绳子往她们身上缠。缠到脖子的时候,从苇地里传来了“救命救命”的急迫的嚎叫。
  节节乐不可支:“上钩了!肯定上了咱们的钩了!”那场劫难之后,两个女人再也不敢麻痹大意,她们在近岛的苇地和水面下了鱼钩。深水里下了对钩,浅水里下了线钩,开阔些的水面下了上下两层。一竿子鱼钩一千多头,她们下了整整十竿子,比起苇地的迷魂阵,鱼钩阵更为凶险。
  节节说:“是个男人。咱本来就要安安稳稳地死了,叫他一嚎,心烦意乱。”玉莲继续缠着她们的脖子:“管他是谁呢!他嚎他的,咱死咱的,咱没有工夫救他的命。再说,往这里钻的,八成是坏人。”节节对着苇地叫道:“你别嚎,俺正忙着,你嚎也没用,你是坏人,俺不救。”身陷鱼钩阵的男人极力哀求着:“我是好人!救命———我是好人!”玉莲说:“好人也不救!俺自身难保,没工夫救人。”男人悲恸地叫道:“师傅呀师傅,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节节跟玉莲说:“他是叫媳妇呀,还是叫师傅?这人死到临头,要是叫媳妇,他是个好男人;要是叫师傅,他是个好徒弟。看来真是个好人。咱还是去救他一命吧!咱临死也积点德,他要真是个坏人,咱就弄死他,为民除害也是积德。不过,他就是真是个好人,俺也要割他一只耳朵,俺刚刚说的那些臊话,保准都叫他偷听去了!”玉莲沉默了片刻,点头同意。两个人匆忙一圈圈地解下身上的绳子,握了鱼叉,撑船去了。
  男人是在一个深深的汊子里陷入鱼钩阵的。这是离龙墩庄最近的一个汊子,如果不是她们布了鱼钩阵,这个男人就很容易到达龙墩庄。这使两个女人大为惊诧,他凭什么本领走过苇地迷魂阵的?她们赶到汊子,男人已经喝足了水,奄奄一息,身边的水被血染红了。她们从他身上摘下二十多个鱼钩,好不容易架上船,弄到崖子上,把他头朝地放在条凳上。节节在男人身上摸了摸,没有发现刀子、枪弹之类,只在男人背着的包袱里找出一个白瓷小罐,小罐有盖,且又用蜡封严了。玉莲不叫节节摆弄,生怕里边装着炸药。
  男人很快就把肚子里的水哗哗地控了出来,一声长叹如梦醒来。看到地上的白瓷小罐,他滚身而进,把小罐揽在怀里,潸然泪下。女人们这才看清,男人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光景,生得浓眉大眼,细皮嫩肉,脸上不知何时泛出了几朵红晕,月亮般的白牙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女人们没见过这么俊秀的男人,看得定了眼珠儿,僵了身子骨。
  节节搂住玉莲的肩,悄悄地说:“白马银枪小罗成!”玉莲在节节胳膊上扭了一下,节节也在玉莲胳膊上扭了一下,两个人都掩口笑了。玉莲用鱼叉指着男人,厉声问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啥?你要不说实话,一叉叉死你!”男人说:“我从关东来。我要先说说我师傅。他唱了一辈子关东大鼓,被誉为‘日月嗓’。一个月前,我师傅正给穷人说书,日本人请他去祝寿,连喊我师傅二十声,我师傅理也不理。日本人一刀割下了我师傅的右耳朵,师傅本来就体弱多病,这一回连病加气,没隔几天就去世了……临死前,师傅求我把他的骨灰送到龙墩庄。我从小没有父母,师傅把我养大,恩重如山,师傅要我做的,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两个女人挤在了一块,愕愕地望着同伴。沉吟一阵,玉莲把鱼叉插到地上,又问道:“你师傅为啥偏偏相中俺这龙墩庄?你是在骗俺吧?”男人说:“师傅就是龙墩庄的人。三十五年前师傅离开山东,闯了关东。”男人说出了师傅的名字,女人们摇摇头,闻所未闻。
  玉莲说:“你是怎么走苇地的?那是迷魂阵呀!”男人说:“师傅教的呀!什么样的是活路,什么样的是死路,哪是机关,哪是窍门,师傅给我讲得清清楚楚。这不证明师傅就是这里人吗?”玉莲指了指那个白瓶小罐,问道:“这里边是啥?你师傅的骨灰吗?”男人说:“师傅的骨灰,还有师傅的……右耳朵……”男人怕女人们不信,用指甲刮掉小罐顶部的蜡,拧下盖,先提出一个黄色的油布小袋。他告诉女人们,罐里是骨灰,油布袋里就是耳朵。
  经历了一年前那场劫难,死人活人都不怕了,更不消说一只耳朵。女人们取开油布包,果然见一只发白的皱巴巴的耳朵躺在盐窝里。
  玉莲不解地问:“这就怪了,烧你师傅的时候,为啥不连耳朵一块儿烧呢?”男人凄怆地说:“师傅的耳朵被一个汉奸拿走了,我先火化了师傅的尸体,再去讨回师傅的耳朵。那个汉奸叫我拿了五十块大洋买,我没有钱,汉奸就说以耳朵换耳朵……为了师傅落下全尸,我答应了,鬼子割下了我的右耳……”两个女人齐声尖叫起来,男人的的确确失去了右耳!
  三两个女人被深深地感动了,这是个最讲忠义的男人,又是最俊美的男人,有了这两条,他就是天底下最最好的男人了。女人们想起了自己的男人,他们也都是好男人,然而,和眼前的这位一比,她们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有了些许委屈……玉莲找出一身男人的衣服,让节节把他架到了浅水的崖子边。男人的泥水泡透的衣服被钩儿钩得破破烂烂,这里露了肉,那里还滴着血,稍微动一动身子都要呻吟一会儿。女人们早就是满怀的怜悯了,向男人叮嘱了几句,就躲进了屋里。
  节节说:“咱不能憨狗等羊蛋,小心别叫他跑了,小心他给咱耍花招。”玉莲说:“他一身伤,虚得斗不过一只鸭子,咱又有天罗地网,他能飞?”节节很是固执,拉了玉莲蹑手蹑脚绕到一面篱笆墙后,从缝隙里监视着男人。男人哼哼唧唧地脱了褂子,轻轻抚摩着一处处伤口,又去解腰带。
  玉莲说:“咱别看了!”节节说:“咱都是小媳妇了,湖里的男人干活都爱光着个腚,咱啥样的没见过?你还怕他的腚烫肿你的脸?”男人腰带一松,裤子滑落到脚跟。两个女人看到一片刺眼的白,立刻有些晕眩了。节节赞叹说:“你看人家那胳膊……你看人家那腿……你看人家那头黑发……你看人家那身子,比咱的奶子还白……你看人家那腚,比雪还白……”玉莲说:“老天爷爷的腚也没有这么白,那不是腚,那是三角裤衩!俺早听说大地方的人都兴穿三角裤衩,专门裹住那一片。”节节说:“真琐碎,除了麻烦有啥好处?
  还是咱湖里人好,里外一层布……”两个女人窃窃私语的时候,男人下了水,简单地涮了涮身子,就上了崖子,换上女人们为他准备好的衣服。他先洗了裤衩,拧干晾在了崖子边的紫穗槐上。看看自己那身千疮百孔的衣服,果真是毫无缝补的价值了。
  两个女人好歹在坟地里找出一块空闲,帮男人埋了盛着骨灰和耳朵的瓷罐。男人跪在坟前,以头撞地,泣不成声。女人们快一年没流泪了,如今眼里突然涨了秋水,陪着男人粗一声细一声地哭开了。男人听到她们的哭泣,心里更是难过,禁不住大放悲声,却又诱发女人再掀高潮。哭了一个多时辰,男女都疲惫不堪了,这才相惜相怜,彼此搀扶着离开坟地。
  男人感激地说:“你们是少见的好人,跟我师傅一样的好人。我一看就明白,这里叫鬼子血洗了,不用担心,有你们两个人在,龙墩庄的精、气、神就在,鬼子灭了龙墩庄,龙墩庄就像太阳、月亮一样长久。”节节说:“俺俩说定今天死的,你晚叫半袋烟,俺就死罢了。”男人说:“你们大错特错,就是要活着,活着才对得起死去的亲人,活着才能报仇,最没出息、最草包、最没心肝的人才寻短见……”女人们还在思忖着男人的话,男人双手抱拳,恳求送他出去,他要赶往关东做自己的事。女人们慌忙拦住。玉莲说:“捞你的时候俺查过了,你中了二十一个鱼钩,挑得你皮也开了,肉也翻了,没有十天半月,你这身伤好不了。万一染上邪毒,把命搭上也不算稀罕,做梦你也到不了关东。你还是先养好伤再说吧!”节节笑眯眯地说:“你这人是不是想媳妇了?”男人淡淡一笑:“我跟着师傅到处流浪,师傅终生未娶,我也是独自一人,无牵无挂……你们都是为我好,说的话入情入理,那我就先在这里养伤。只是,给你们添麻烦,叫我实在过意不去……”玉莲煮了一碗野鸭蛋,熬了一碗鲫鱼汤,男人吃了,顿时就长了三分精神。女人们叫他脱了褂子,裤子挽到腿根,从头到脚,二十多处伤口惨不忍睹。女人们用盐水一遍遍擦洗着,男人闭目蹙眉,额头上虚汗淋淋。湖里的花草都是药,女人们分头去采。节节从小喜欢恶作剧,趁人不注意,拿起男人晾着的裤衩,裹上一块坷垃扔进湖里,心里笑开了花。一会儿,玉莲采来荷叶,薅来九道箍,节节割来筋骨草,都有清热解毒、止血消肿的功效。节节一向随和,这次却像牛一样犟,她说筋骨草最灵。两个女人就把筋骨草洗净,一口一口地嚼碎,再用醋拌了。玉莲心细,由她亲自把药敷在男人的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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