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11期

北京人

作者:王 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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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厅里的服务员许兴丽对老板林百惠说:"我妹妹下来了。"林百惠一下子没理解:"下来了?从,从哪儿?"许兴丽说:"从老家呀。"林百惠这才明白过来。许兴丽的老家在张家口一带,他们那儿的人大概说话时心目中总有张地图,所以就管上北京叫做"下来"。许兴丽前几天就念叨过"我妹妹要下来,要下来",当时林百惠也问过这是什么意思,但转眼就忘了。
  餐厅里的员工从哪儿来的都有,因此也就说什么话的都有。有个从东北来的女服务员,第一天上班,客人向她要醋,她说:"您稍等,我给您求去。"这里的"求"读三声。
  办餐厅有很多麻烦事,时常令林百惠心情不好。林百惠又比较自律,知道自己不能无端向服务员们发火,因此纠正方言就成了她转移焦虑的手段。她一不高兴,就板起脸来,告诉服务员这不能说那不能说,像个指桑骂槐的老年家庭妇女。其实林百惠才三十来岁,过去是个老师。她过去的职业给她留下了纠正方言推广普通话的习惯,也给她留下了虚伪。
  凡虚伪的人都站在矛盾的位置上:他们既要控制别人,手中又没有强权。林百惠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也想摆脱虚伪的枷锁。她现在是老板了,按她过去根据道听途说得来的对老板的理解,那简直就是个土皇帝,看谁不顺眼就可以辞谁。餐厅虽小,舍我谁大?真当上老板才发现:虽然在这小小的餐厅里自己是位置最高的人,但却还得受规律的制约。如果她因为服务员不讲普通话就将其辞退,她就将面临没有服务员可雇的局面。也就是说,要想不虚伪,仅仅是老板还不够,得是造物主才成,要能造出又会讲普通话又能干脏活累活一个月只接受三百块工资的服务员来。只有到了那一步,才不必虚伪。
  林百惠因此就只能借纠正方言来发泄她的不满情绪,而服务员们却偏偏是些只认强权的,他们看透了她,知道她不能因为讲方言就把自己解雇,因此不但照说不误,而且还时常会跟她据理力争。比如林百惠痛恨"好爽啊"、"哇噻"之类的话,但服务员们坚持认为这不是方言,他们很清楚自己老家的人并不这么说话。"这不是方言",他们说:"这是我们在北京学的,是北京话。"说这话时他们还会悄悄地瞥她一眼,那意思是说,你连北京话都不懂,你真的是北京人吗?
  林百惠头脑清楚时就痛斥这些言论,坚决否认它们是北京话。但有时她的思路也会被服务员们拉过去,就会顺着话茬儿说:"北京话怎么了?北京话不等于普通话。"服务员听了这话,更觉得林百惠这人不可思议,出尔反尔,竟然连北京话就是普通话都不承认了。那你让我们跟谁学普通话呢?如果不是跟北京人学,难道还是跟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普通人学吗?林百惠于是失去了威信,至少是在语言方面。
  这就是许兴丽和林百惠谈话的大背景。她们谈话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左右,林百惠刚刚走进餐厅,因此林百惠在当天十点以前的遭遇就成为她们谈话的小背景。
  林百惠这天一大早就去工商局办手续,工商局在关东店的一条羊肠小道里面,根本没法停车,林百惠就只得把车停在蓝岛停车场,然后穿过马路,走到关东店。过了马路之后,首先经过的是一片绿地,绿地边上徘徊着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手插在兜里,眼睛盯着过往行人。一见到林百惠走过就说:"毕业证买不买?大学大专中专技校自学高考应有尽有。"林百惠觉得挺新鲜,看着这群为生存挣扎的人,愉快地想:我还用从这买毕业证?我可是名校毕业。等她从工商局回来,再次经过那片绿地时,那群人再次围了上来,对着她窃窃私语:"毕业证毕业证。"这次林百惠心里不舒服了:我怎么成了假毕业证的推销对象了?难道我看上去像一个走投无路要靠假毕业证来混碗饭吃的人吗?她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看准是绿灯,急忙跑过了马路。走到停车场时她幡然醒悟:这全是因为自己刚从工商局碰了壁回来,一副垂头丧气的倒霉样。
  这就是她们谈话的小背景。果然林百惠弄明白许兴丽的意思之后,就把脸一板:"说普通话。"许兴丽低下头,做不好意思状:"林姐,我就是学不好北京话。"她的自我检讨又正好撞到林百惠的枪口上,林百惠顶烦他们把北京话和普通话混为一谈,她反复强调:"我让你们学的是普通话,不是北京话。我并不是拿一种方言压制另一种方言。"林百惠这一代人,在上学时受过民主之风的吹拂,这种影响给她留下的印迹是:她虽不能理解民主的精神实质,但别人如果说她不民主她会脸红,觉得这是一个短处。
  林百惠再次语重心长,但许兴丽能听出她压抑着的不耐烦:"普通话不是北京话,北京话也是方言的一种,我让你们说的是普通话。"许兴丽不辩解了,大概她觉得这个问题太浅显且没有意义,于是问了一个现实的问题:"那我应该怎么说呢?"林百惠示范道:"我妹妹到北京了。""还没到呢,后天到。""那就说:我妹妹后天就到北京了。""哎,我妹妹后天就到北京了。"许兴丽说完,期待地看着林百惠。林百惠称赞道:"好,很好。"然后转身欲走。
  许兴丽急了:"林姐,我还没说完呢。"林百惠又转过身来,这才想起:许兴丽肯定是有事儿找自己,她才不会找自己学说普通话呢,于是问道:"你想说什么?"许兴丽重又低下头,捏着围裙的一角,做出吞吞吐吐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时正是上午十点多,刚刚卖完早点,吃中午饭的人又还没来,可以有说话的时间,但因为她们俩刚才已经纠缠了一会儿,就离中午的营业高峰不算太远了。林百惠叹了口气,只好妥协:"好吧,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用方言也行。"许兴丽就讲了起来。原来她妹妹小时候精神受过刺激,现在病虽然好了,但是家里人总觉得她的脑子是坏过的,不放心她到外面去。这两年家里的农活越来越少,妹妹越来越大,她自己也就越来越在家里呆不住。两年前她就对家里人扬言:我姐姐一回家我就跟她下去。就为了这句话,连着两个春节家里都没敢让许兴丽回去团聚。
  林百惠说:"怪不得。"今年春节前林百惠曾经犹豫要不要连市,当时许兴丽就表示她愿意放弃回家,林百惠很高兴,夸奖了她几句,还许诺给她加班费,许兴丽也很高兴,表示为了餐厅兴旺发达,放弃天伦之乐也在所不惜。因为今天才初十,所以这些事林百惠都还记忆犹新。
  许兴丽听林百惠说"怪不得",大概就明白自己说穿帮了,她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头向一侧略低着。林百惠就想: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真能为了我牺牲你自己,更何况我有什么权利要求你这样做呢?可是餐厅里像许兴丽这样说话的服务员并不在少数。有个安徽来的小男孩干活勤快,手脚麻利,林百惠很喜欢他,想培养他学学烙饼什么的,就问他:"你有什么打算啊?让你去后厅学技术你愿意不愿意?"林百惠本想听到感谢的话,谁知那小男孩子一脸郑重地说:"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要把我的一切都献给餐厅。"把林百惠吓了一大跳。
  这时林百惠看许兴丽不好意思的样子,就有意逗逗她,于是问:"既然是这样,那你干嘛说那样的话呢?"谁知许兴丽倒换了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梗着脖子说:"你不是让我们都说北京话吗?"林百惠心想:别逗了,你们家乡的方言里没有表达谄媚和虚伪的句式?转念一想,就是有,自己也未必听得懂,所以许兴丽未必没有道理。她于是把这个兴趣打住,转移到眼前的情景中来:许兴丽跟自己说妹妹的事又是为了什么呢?她就又看了许兴丽一眼,发现她虽低着头,却也不时抬眼看看自己。这是林百惠第一次观察许兴丽。许兴丽长得很有特点,她有两个大大的高耸的脸蛋,脸蛋的位置十分靠上,使得她的眼睛被挤成很细的两条缝。林百惠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眼睛,总是一看到她的脸蛋,视线就收了回去,这是因为看到她的眼睛有一定困难,而林百惠又懒得去克服。今天才突然发现,这许兴丽长得十分辩证:当你只看到她的脸蛋时,你会觉得她的脑子很迟钝,因为那部分肌肉在脸上似乎是多余的,人身上一旦有多余的部分,就会使旁人产生这个人不敏捷的印象。可是一旦当你注意到了她的细眼睛,你又会觉得她很机警。很多服务员都给人这种模棱两可的印象,让你说不出她到底是聪明还是傻,这个许兴丽不过是在相貌上直接地典型地把这一特征表现出来罢了。
  林百惠的好奇心被勾引了出来,于是问:"现在你没回去,她自己一个人也要下来?"许兴丽说:"是,我爸要是在家,说话也还算数,现在我爸也下来了,家里没人管得了她。她就非要下来不可。"林百惠又问:"那你爸在哪儿上班?"许兴丽说:"就在这儿附近扫马路。"林百惠说:"怎么你们一家人全在这儿附近?"许兴丽笑了:"我们一村人都在这儿附近。"然后她就问林百惠:"林姐,能不能让二丽在咱们餐厅干?"这才是许兴丽要说的正事。林百惠想了想,就说不行,餐厅里不能有亲戚关系。许兴丽说:"那让她在分店干行不行?"分店倒是正缺人,但是她行吗?许兴丽说:"她其实没问题,能吃苦能受累。她就是不能受气,受了气就要犯病。"林百惠听了就哈哈地乐了起来,她想起自己在工商局碰的一鼻子灰,真希望自己也能得这么一种病,一生了气就犯病,连打人带骂人,还不用负任何责任。林百惠乐得有点儿神经质,许兴丽就傻了,直瞪瞪地望着她,林百惠乐完了,发觉自己有点儿失态,于是绷起了脸,用一种在许兴丽听来是严肃在她自己却是出于调侃的语调说:"这倒真是个好毛病。"
  林百惠记得初十那天的上午她和许兴丽就聊到这儿,然后就临近中午的营业高峰了。她不记得她给过许兴丽什么承诺,但许兴丽却不这么想,按她的理解,林百惠对二丽的评价是:这不算一种病,就算病,也是一种挺好的病。她觉得自己成功地向林百惠推荐了二丽,林百惠挺喜欢她妹妹。
  这一误解给林百惠带来了麻烦,这几乎可以说全都是林百惠的错。她整天和打工妹打交道,却还是不理解她们的表达方式。她们只能接受简洁明确的语言。而林百惠这种似是而非的话,在她们听来是过于北京了。她们只得从中抽取自己听得懂的部分,做简洁明确的处理。
  第二天就是农历正月十一,已经有大批的民工涌入北京了。只要餐厅一贴上招聘启事,马上就会有人上门求见。林百惠是第一年开餐厅,还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她的经理却是老于此道。这经理姓马,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四川小伙子,虽然年纪不大,管理的经验却不少。那天他用黄纸写了招聘启事,刚贴在玻璃窗上,也就二十来分钟,穿着城管监察制服的人就跑了过来,将其训斥了一番,令其揭下。等林百惠到餐厅的时候,服务员正用力地擦玻璃上被胶水粘住的纸屑。林百惠问小马:"不让贴怎么招人?"小马得意地说:"已经有四个来面试的了,一会儿还会有。"果然,当天晚上下班前,小马就把人员补充齐了,还富余几个,小马就把她们送到了分店。
  林百惠得知这一消息时,她已经开车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挂上手机,她不禁有些得意,她觉得让小马来当经理是她整个经营生涯中最为成功的一件事。小马在很多方面都富有经验,比自己强得多。单就才能来说,他完全可以当一个老板,管一个中型餐厅。不过,他自己开的餐厅却失败了。林百惠这时不禁想:他自己的餐厅为什么失败呢?想来想去也没什么答案,于是宽慰自己说:管他呢,总之他的失败是件好事。他要是不失败,怎么会到我这儿来求职呢?林百惠像一切幸福的人一样,懒得去追寻幸福的原因。
  第二天,是春节以后最暖和的一天,而且没有风。林百惠开车上班,一路上开着车窗,心情很好。这里还有一个更大的背景需要介绍:那就是自元旦以后,北京市开始实行比美国还严格的尾气排放标准了。把这个标准跟美国的比较,是林百惠个人的心理活动,报纸上并没有这样宣传过。林百惠在美国呆过两年,对那里的蓝天白云印象极深,但她回国以后就几乎把蓝天白云之类全忘了。她的很多朋友都在美国,他们的共同点是:一下飞机就抱怨北京空气的恶劣。林百惠觉得这终归是看客的心理,因为他们抱怨完了还是要回美国的。她自己回国时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在国内干一番事业,所以她虽然也皱眉头,但绝不抱怨。她的解脱方式是:把对美国的印象从脑海中赶出去。但是今年元旦以前,她从报纸上读到,北京也要控制尾气了,她一看那些控制措施,心里油然而生这样的念头:这标准竟比洛杉矶的还严格呢。这意味着那被她遗忘的蓝天白云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于是这天早晨,她一路上都开着车窗,享受着早春的清冽的空气,但就在她离餐厅只差一个右拐弯的时候,前面的一辆公共汽车突然启动,排出一股浓黑的烟。刹那间林百惠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大自然。她记起小时候看过的书,里面有墨斗鱼放出墨汁来困扰天敌的描述,但是林百惠已经二十多年不看这种书了,因此这时就怎么也想不起那到底是童话书还是科学书了。林百惠一边感叹终究是上了年纪一边猛打轮,想冲出黑幕。不想动作过猛顾前不顾后,随即就听到清脆的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右侧一辆三轮车要直行,车上有一把大铁锹伸出来,正撞在林百惠的右后侧玻璃上。
  骑三轮车的人赶紧跳下来,林百惠也停了车,探出脑袋去。刹那间的工夫他们周围就围上一圈看热闹的人,但实际上他们双方都没有损失。林百惠说了一声"对不起。"那人就客气地说:"您走吧,林老板。"林百惠一愣,周围的人也很吃惊,那人就解释说:"我闺女就在您店里干活。"林百惠这才发现他的相貌也很有特点,也是两个鼓鼓的脸蛋儿,于是想:这大概就是许兴丽的爸?
  林百惠又说了声对不起,就重新发动汽车,继续打轮,把这个弯完成了。一拐过去,马路对面就是林百惠的餐厅,远远地林百惠就看到餐厅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身着鲜红的人。林百惠把车开过去,正对着她停下来,她就低下头来看驾驶室里的林百惠,还冲着她笑。这种无缘无故的笑使林百惠判断出这是一个农村女孩儿,当然她的判断还包括她的衣服,远看她穿着一身红,近看衣服和裤子不是同一种红。另外还因为她的脸蛋儿也是鼓鼓的,一笑眼睛就没了,这使林百惠直接就得出这是许兴丽家族里的人的判断,至少也是她村里的人。
  林百惠从车里走出来,拿出背包,锁上车门。这当中又有几个客人走上餐厅的台阶,那女孩儿就转过身去,改冲那几个客人笑,还试图替客人拉开门。她站的位置离门还有一段距离,但她不懂得向前走,而是单单把上身向前倾,腿还立在原地。客人都很诧异,因为她明显地不像是礼仪小姐,但她却有一种既笨拙又诚恳的劲头。那几个客人进了门还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林百惠以为这是小马搞的什么鬼名堂。小马这个人,总体上很聪明,就是有时会出一些馊主意,带出个体小店的味道。林百惠脾气急,这时就在心里骂道:成何体统,这是快餐厅,又不是火车站上兼搞三陪的场所。她于是快步走进餐厅,大喊:"经理呢?"小马不知在哪儿。正在忙着的许兴丽看到她进来,就一指门口:"林姐,那就是二丽。"林百惠恍然大悟:"噢,下来了。"这时小马从后厅跑了出来,问她什么事儿,林百惠脸一红,把酝酿好了要骂小马的话咽了下去,而是随便说了两件别的事。
  眼看客人越来越多,林百惠就走到门口,拍了拍二丽的肩膀,二丽转过身来,很兴奋地看着她,叫道:"林姐。"林百惠冷淡地答应了一句,然后说:"你先进去吧,到你姐的宿舍里呆着,不许出来乱跑。"二丽有点儿不解的样子。林百惠强调了一句:"别出来乱跑,听懂了吗?"二丽这才有了不妙的感觉,低眉顺眼地走进门来,穿过大厅,向后面的宿舍走去。
  有几个客人回头看她,还有几个熟悉的就跟林百惠开玩笑,说:"你就让她站那儿吧,就当今儿是三月五日。"林百惠就笑了笑,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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