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12期

蔼蔼绿荫

作者:卞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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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沈从文请季羡林吃饭,当着这位昔日小友如今北京大学教授的面,他用坚锐如钢锉的牙齿,把一根捆扎东西的麻绳咬断。这举动无疑带点儿粗,透点儿蛮,显点儿野,文化人一般不会如此原始,自矜身份自视高雅的非文化人也不会如此露丑,大作家沈从文做来却异常从容、利索。镜头落在季羡林眼里,他觉得这正好突出了沈先生的个性,于是就把它记载下来,成了《世说新语》式的儒林传奇。
  沈从文有没有为季先生留下文字我不知道。假如我是沈从文,肯定也会反抓他一个故事。譬如说:某年秋季,大学开学,燕园一片繁忙,一名新生守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道旁发愁。他首先应该去系里报到,但是他找不到地方。再说,带着这么多的行李,也不方便寻找。正在这当口,他看到迎面走来一位清清瘦瘦的老头儿,光着脑袋瓜,上身穿一件半旧的中山装,领口露出洗得泛黄的白衬衣,足登一双黑布鞋,显得比他村里的人还要乡气,眉目却很舒朗,清亮,老远就笑眯眯地望着你,似乎在问: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新生暗想:老头儿瞧着怪熟悉怪亲切,仿佛自家人一样。这年头儿谁有这分好脾气?莫不是---老校工?他壮着胆儿问了一句:"老师傅,您能帮我提点行李吗?我一人拿不动。"老头儿愉快地答应了。他先帮新生找到报到处,然后又帮他把行李送到宿舍,这才挥手再见。数天后,在全校迎新大会上,这名新生却傻了眼。他发现那天帮自己提行李的老头儿,此刻正坐在主席台上,原来他不是什么工友,而是著名东方学教授,北大副校长季羡林。
  如此一来,这两位文坛高手才能打成一比一。
  人生能有几次看沈从文咬麻绳?人生又能有几次请季先生当工友?这 都是夙缘,福分。我曾在沈从文的故乡湖南生活过十年,也曾沿着清腴的沅水模拟他的纯情之旅。但我不曾去过他的凤凰老家,甚至没有和他通过一次电话,尽管我俩有幸同呼一隅的空气,同顶一方的蓝天。与季先生呢?缘分就深了。三十多年前,我就曾为他的文字吸引。那是一系列的游记散文,记得有《塔什干的一个男孩子》、《夹竹桃》、《重过仰光》。应该还有别的篇什,记不清了。倘若回过头来重读,多半会失望。就这么几篇玩艺儿,也不见得怎么出色,凭什么就勾了我的魂,乃至决定了我的高考我的后半生的命运。年光逝水,世故惊涛,往事是不能像幻灯片那样重演的,就像没法对了初恋情人的退色照片,想象当日为什么会傻乎乎地迷上他或她一样。当时却是痴情,当时却是真诚。这温馨惟有压在记忆深层,才能历久而弥新。但是我对季先生的仰慕呢,却丝毫没有为时光抹去,而是像不断更新的彩色照片,愈来愈清晰,逼真。
  一个人的命运同另一个人的命运发生联系,天长地久,就会水乳交融,印象重叠。严格说来,季先生精神世界的一极,离我辈很远很远,远在古代印度,远在缥缈的梵天,那是要借助由十多门外语组装成的"思维探测器"才能偷窥一眼的仙境。而同时,季先生精神世界的另一极,又离我辈很近很近,近到不分彼此,近到物我两忘,如果你有天和朋友神聊,不小心蹦出一句"我的老师季羡林如何如何说"之类的牛皮,不管你是不是北大学子,也不管你有没有及门或登堂入室,听者都会投过企羡的眼神,报之欣赏的微笑。
  九六年夏季,我正是吃准季先生的朴讷厚重,有求必应,同时也拿出沈从文那种用钢牙代替剪刀的粗劲、蛮劲和野劲,大胆抓了他老人家一回差:请先生为我的首本散文集《岁月游虹》作序。
  我之钟情文学,渊源要追溯到初中阶段。至于煞有介事地写起散文,却是在人生的舞台上转了一个大圈之后。尽管已届天命,老大不小,但在散文园地,还属地地道道的新手。如今这文坛,处处都有大将或一方土地镇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局外人,要想擅闯进去,真是谈何容易。闲言少扯,话说有一天,我正在构思《北大三老》,蓦地火花一闪,想到了一个成语:鲁殿灵光。由鲁殿灵光,转而又想到季老的人品学问。由季老的人品学问,又想到何不干脆借他这尊真佛,为自家粗糙的作品开光?!
  主意就这么拿定。有同窗好友得知,讶然责怪:"你好出格!你那写的是什么东西,竟想劳动季先生为你做广告?何况,季先生是从不给晚辈作序的。"这我都晓得。你说我能不晓得?只是呢,说来也真罪过,眼前总拂不去那位老校工的身影。
  天遂人愿,数月后,先生果然寄来了序。这就是后来收在集中的《散文的光谱》,应该说是"季羡老的光谱"。
  这则故事论理已经可以结束,我虽虚荣,还不至于在此拿了先生序中的溢美之辞,刺激读者无辜的神经。但有一事又不能不提,否则就不能全面认识这位当代人所共仰的大儒,通儒。事情就像福尔摩斯的侦探案,又像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高潮总是埋伏在后边。让我想象不到并且绝对大吃一惊的,是先生于拙作出版之后,竟然再次读了一遍,并重新写了一篇感想寄给我!---予也何幸,值得先生如此悉心栽培?啊,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孟浪,不该冒昧浪费先生宝贵的精力;因为你一旦落入老人家的视线,他就会像帮助开头提到的那位新生,不仅陪你报到注册,还要坚持帮你把行李送到宿舍。
  
  二
  
  荷花争相展开笑靥,又甜又媚,像仙女列队恭迎嘉宾。烈日知趣地隐进云层,蜻蜓引路,凉风托肘,树上的知了歌了又歇,歇了又歌,为老人的巡视增添无限清兴。
  季先生漫步在池塘四周,得意地清点着荷花的朵数。前天还是一百零一、一百二十三,昨天就变成一百五十、一百七十六,今天呢,早晨已突破二百,眼下只怕已有二百二。这当然不包括那些含苞未放的骨朵儿,它们还没有睁天睫瓣,算不得数。这池塘就在先生的家门口,享受堂堂学府的优待,它也有个贵族化的大名:红湖。三十多年前,季先生刚刚搬来的时候,湖里是有过翠盖千重、青钱万叠的,依稀还留有"千点荷声先报雨,一林竹影剩分凉"的幽梦。但是好景不长,很快就遭遇一场"冰河期",水面便成了空空荡荡。先生的心湖,也随之空空荡荡。早些年,东风又绿瀛州草,先生心头的那泓水,解冻了,扬波了。由己及人,他竭力往世人的心湖吹送春风;在我,就是深受他润泽的一个。由人及物,他就想到了门口依然凄凉的池塘,怜爱地、满怀期冀地播下了几颗托人从洪湖捎来的莲子。先生确信,播下去,就有希望。谁不知道,种子的生命力是天下最顽强的呢!有一些从古代帝王陵墓里掘出来的稻谷,一遇适宜的条件依旧能生根吐叶;有一些埋在地层里的万年羽扁豆,一旦重见天日照样能发芽滋长。痴心的老人其实也是一粒古莲,在新的时期又抽出了撩云逗雨的叶,又开出了映日迷霞的花。
  种子播下的第一年,水面平静如初。先生知道凡事都有个过程,就像写文章,先得有个腹稿,然后才能展纸伸笔,此事急不得。说是急不得,偏生又每天前来张望,仿佛恨不得要用目光把莲芽从淤泥中吸出。
  第二年,水面依然冷寂,朝朝,暮暮,惟有"天光云影共徘徊"。先生的心湖就未免风摇影动,起伏不定了。眼看它春水盈塘,眼看它绿柳垂丝,但盼它嫩叶轻舒,但盼它小荷初露。然而,讨厌的然而,该诅咒该下油锅的然而,春天来了又去了,夏天来了又去了,转眼到了秋天,塘面仍旧是一片荒芜,寥落。荒芜菡萏路,寥落高士心。难道,难道说洪波里孕育的种子不适合池塘,托根非其所?难道说梦里的婷婷、袅袅、纤纤、灼灼,终将成为一场虚话?
  到了第三年,先生已不抱希望。如果有谁到了这地步还抱希望,那他不是傻子,便是神仙。先生是凡人,凡人就只有凡人的智慧。然而,幸运的然而,带来转机带来奇迹的然而,有一天,先生忽然发现,就在他投下莲子的水面,长出了几片溜圆的绿叶。莫是天上的倒影?不会,天空只有飞鸟、云彩;莫非眼看花了?拭拭镜片,定睛再看,没错,嫩生生的,羞怯怯的,绝对是莲叶,莲的新叶。数一数,一共五片,不,六片。有一片将露未露,一半还在水底。团团五六叶,装点绿池初。它们,啊,此处应该用她们,仿佛是莲的王国派出的绿姝,先期给老人通一通消息,告诉他凡播种定有收获,生命的顽强生机的蓬勃使她们从来不曾失约于世人,等着吧,不要多久,那千茎万茎就会昂然挺立,那田田翠翠就会漫湖覆盖。
  这一等,就又是一年。虽然漫长,却并不难挨。怀抱期冀,就是足踏时间的风火轮,多少寂寞,多少惆怅,一跃也就甩在了身后。下一年,"蝉噪城沟水,芙蓉忽已繁"。先生无法确知,那莲的纵队是怎样在深水中迅速扩展,但从占领水面的荷叶判断,每年至少要以半尺的距离推进。就这样,是年夏天,先生终于迎来了半池绿荷,满眼红蕖。待最初的几周激动过后---那喜悦,绝不亚于金榜题名,大作杀青---剩下的,就是悠闲如柳丝,飘逸如清风,超尘出世如他专攻的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在莲的世界徜徉迷离,乐而忘归了。空气中有清心健脑丸,也有祛愁解忧丹。常常,先生陶醉于他的业绩,就像前面提到的那样,漫步塘边,高瞧低看,目掐心算,宛如课堂点名,又如沙场点兵---谁说这不像一场美学领域的攻坚战?数久了,数累了,先生就会找个地方坐下来,静静地聆听满湖的红吟绿奏。
  如是乎,在接踵而来的岁月,先生每到夏秋两季,就多了一项消遣:一个人坐在红湖岸边,直面满湖的碧绿黛绿,深红浅红,遁入哲学家式的玄思妙想。
  人活到七老八十,经多大风大雨,见惯沧海桑田,心就趋向沉静;偏偏又是大知识分子、大学问家的主儿,年龄愈是老去,思考愈益深入。沉静,是对身外之物而言,种种你争我斗,张长李短,不再挂碍于心;深入,是指对人生的奥义,终于可以无挂无碍地从容咀嚼,仔细发掘。
  生命到了这种境界,释放就尤其显得香气勃郁。六十年前,先生在水木清华就读,那里曾诞生朱自清的名篇《荷塘月色》。六十年后,先生在红湖岸边忆往思来,陷入片刻的假寐,不期也结晶了一篇语出天然、朗爽脱俗的《清塘荷韵》。
  写作的那天,正值九七年中秋。天上的月华和水中的月魂互映,周敦颐的清涟和胸中的澄泓相汇。啊,彼时彼刻,先生伏案挥毫,任何台风都吹不乱他头上的一茎霜发,刮不散他胸中的一缕芗泽!
  且让我们品味其中的一节:久坐岸边,恍若出尘,这时,"风乍起,一片莲瓣堕入水中,它从上面向下落,水中的倒影却是从下边向上落,最后一接触到水面,二者合为一,像小船似的漂在那里……"花落影随,状流光,影与花合,状禅机。北大曾曰红楼,季府权充聊斋。可惜没有录下先生的脑电波,一任那些美丽的幻象随风飘逝。
  数日后,我去北大开会,恰好碰到先生。也是福至心灵,我向他约稿。先生马上反应:"刚刚写好一篇,也适合给人民日报。"文章编发后,随即博得一片喝彩。尔后,又接连收获当代报纸副刊的两项最高奖。可见,这个社会绝不缺少发现美的慧眼。
  
  三
  
  短跑健儿的雄姿掠过电视屏幕,在书房卷起一股旋风。国际田联黄金大奖赛,男子四百米,人人的眼眶都盛开一朵金色的玫瑰。季先生羡慕地盯着那些黑斑马、白斑马,恨不能也下场一比高低。倘若倒退七十年?他想。啊不,其实是我在想,是我在替先生想。拾起中断的思绪,我又回到梁实秋。也是在这间书房,也是在这样一个燠热的傍晚,谈天中,先生顺便提过当年的一桩公案:梁实秋和鲁迅之间的论战。前者时年二十五岁,后者时年四十七岁,一个是初生牛犊,一个是久经沙场的辣手。"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梁实秋因为这场恶战,留下终生不愈的创痛。晚年在台北,偶一提起,还耿耿于怀,未能恝然置之。他应该狠狠杀它一个回马枪的,因为鲁迅早已撒手西去。君子报仇,五十年不晚。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但是呢,不!梁实秋说起对手,竟然满怀敬意。"鲁迅的文章实在是写得好!"他曾向人慨叹:"老实讲,在左派阵营中还很难再找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才。"画面转为女子跳高,喜剧和悲剧轮番交替。大喜大悲,亦喜亦悲。瞬间沧桑,顷刻玄黄。最后的一跃必然是悲,冠军也得在一个新的高度上栽倒。悲中亦有喜,最惨的失败总预示着最接近的希望。您是否设想自己也是场上的一员,不知您将横杆定格在哪一个高度?思维之舵急转,突然想起了胡适。仍是在这间书房,不过季节为隆冬,时间为午前,因为有出版社约请先生为胡适全集作序,自然而然,话题便转向这位四十年代的北大校长。胡适也挨过鲁迅的批判,先生说,困窘不亚于梁实秋。三九年十月,鲁迅病逝。十一月,苏雪林致信胡适,迫不及待地想煽动一场对鲁迅的围剿。苏女士满以为胡适恨鲁迅恨得咬牙切齿,笃定会出面助她一臂之力。错了。完全错了!胡适回信,对苏女士的偏激给予毫不客气的批评。胡适说:"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并强调:"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的早年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画面又转为男子五千米。群雄相逐,脚跟翻飞。镜头锁定一群看台上的后生:一色的赤膊,花脸,前俯后仰,狂呼乱叫;跟着又锁定一个幼童:一边舞动彩旗,一边也学大人打出胜利的手势。倘若您也在看台上,起码也会年轻十岁。年轻多好。青春多好。须臾,镜头又转回跑道。第一方阵,全部是非洲雄狮。十来人,争先恐后地挤作一堆。直至半程而后,距离才渐次拉开,方显得骁者愈骁,勇者愈勇。瞬间蒙太奇,屏幕打出了梁漱溟。啊,不是电视画面,是我的大脑屏幕。地点是在隔壁的客厅,忘了是早春还是深秋,是午前抑或是午后,先生曾向我动情地描述过这位学林前辈。先生说,二十世纪的学人中,最让他钦佩且引为楷模的,就有梁漱溟。而梁一生最感动人的,首先是他的人品。梁漱溟和毛泽东是多年的至交,相互往来密切。五三年,因为农民问题,梁漱溟和毛泽东有了分歧。尔后,毛泽东公开点名批判梁漱溟,上纲上得很高,两人的友谊遂告结束。三十三年后,九十三岁的梁老回忆往事;这时,毛泽东已故世十年,梁老并没有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样,趁机为自己出气,反而诚恳地作出检讨。梁老说,当日,是他态度不好,讲话不分场合,使毛泽东很为难。他更不应该伤了毛泽东的感情。如今,哲人其萎,大雅凋谢,"太息交游秋后叶,枝头曾见绿成荫",他感到深深的深深的寂寞……
  而今先生是否也感到深深的寂寞,因为他一位多年的老友,不久前驾鹤西去。他俩曾经相识相知,相驰相逐,毋庸讳言,在学术的某些领域,二老既有共识,又存歧见。而我,正是看中这后一个因素,才冒着炎炎酷暑,从城里跑来。我特别想知道先生对此公学问的评价,它涉及我的一篇文章的立论。这里有三分好奇,更多的则是尊重。先生阅水成川,阅人为世,德齿俱尊,一言九鼎,哪怕说一句话,一个词,对我常常有实质性的意义。比如我写鲁迅、周作人、胡适、郭沫若,都曾得到先生的点化。
  那天,当我在电话中说明意图,先生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答说:"一言难尽。"但是他没有拒绝我登门面谈,既然答应登门,窃想先生一定会有所指教。然而,我估计错了。从头到尾,关于某公的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在讲。先生只是静静地听,既不插话,也不表态。惟一的声明,先生说,很多人谈到过同样的话题,他一律是无可奉告,答案应由他们自己去找。
  僵局,谈话难免陷入尴尬。我于是就随意打开电视,借以冲淡多少有点压抑的气氛。我不死心,总还想从先生口中套出点什么。据我了解,先生是性情中人,平常很少掩饰自己的七情六欲;尤其当问题涉及学术上的是非正误。但是今天,先生却始终眸光似水,一澄到底,不染半点尘埃。既然如此,先生,您为什么要让我大老远地跑来?在电话中一口拒绝岂不是更好?有一刹那,我甚至起了埋怨。自从您那篇序文问世,不少人都把我当做您的弟子,甭管咱天分高低学问深浅,这师生的缘分毕竟是实在的。因此,难道看在师生面上,您就不能指拨一二,哪怕是暗示。
  最终,先生还是什么口风也没有露。沉默,当然本身就是表态,一种无须多说、不言自是的表态,但他极有分寸,起码不伤人,也不失长者的身份。我终于体悟:违心的话,先生不愿讲;在逝者的背后插上一刀,更为不屑。于是,先生便用一己清凉的沉默,熨帖灼热浮躁的红尘。
  
  四
  
  这天,是季先生的米寿之辰。黄昏时分,我来到先生所在的朗润园。没有启动手机联络,更没有径直叩门,而是悄悄绕红湖一圈,然后在湖的东岸,估计在先生及其家人看不到的地方,找一块石头坐了下来。独对了满湖的蛙鼓,和水底嘁嘁喳喳的繁星,静静地,想。
  脑际浮起一桩传闻:沿湖的这条小道,是先生进出的必由之路。某天,先生刚走出家门,迎面碰上一位驾驶白色轿车的年轻人。对方问明先生去处,执意要相送一程。先生说路不是太远,锻炼锻炼也好,坚持继续步行。先生在前面走,听得后面轿车掉头,为了让它尽快通过,便一直贴着路边。走啊,走啊,走了五六十米,不听喇叭响,也不见轿车从旁擦过。心下奇怪,回头一看,原来轿车放慢速度,老远地尾随。先生便停下来,摆手让轿车先走。轿车也停下来,示意不敢僭越。就这样,先生在前面走,轿车在后面跟。直到出了朗润园,来到一处岔路口,年轻人才轻轻按了一下喇叭,向先生致意,然后拐上另一条道飞驰而去。
  仍是发生在这园里的故事:去年九月二十五日,清晨,一伙男男女女的大孩子,在先生门外徘徊。他们是这一届的新生,久仰季老大名,未等正式上课,甚至未等这一天的霞光染红燕园,就迫不及待地跑来拜谒长者。来了,才想起季老有个习惯,每天四点起床写作,日上三竿方歇,这是先生一天的黄金时段,谁也不忍心上前打扰。那怎么办?既然来了,总不能毫无表示地回去吧。有人便以树枝为笔,在窗外花圃的泥地上留言:"来访。九八级日语。"写罢,意犹未尽,又在湖边的湿土上大书:"季老好!九八级日语。"这位驾车的年轻人,和这伙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他们未必懂得多少季老的学问,恐怕也没有谁认真读过几本季老的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崇敬。泰山北斗的比喻太老,太俗,大师大家的说滥了也不觉得新鲜,其实,在他们眸底心田,季老本身就有点像这清塘荷韵,既古典,又清明,既亭亭净植,又香远益清。有他往这儿一站,湖光山色便鲜灵如一幅水彩。
  类似上述的短镜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想啊想,哦,想起来了,是在季老的书里。倒退六七十年,先生也正处于后生的地位。那时,先生在清华求学。先生眼中的陈寅恪、郑振铎、吴宓、朱光潜、俞平伯、冯友兰,就正如今天年轻一辈眼中的先生。
  记得,先生曾深情地回忆过陈师寅恪。先生描绘说,寅恪师走在清华园,他身穿一袭长袍,腋下夹着一个布包,包里装满鼓鼓囊囊的讲义和资料。那样子,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位内拥传统、外揽西洋的大学者,倒有点像琉璃厂某家书铺的小老板。但就是这么一个土里土气的人物,只要他打校园一过,就会勾起青年学子的无限仰慕,令他们的周身充满张力。
  同一时期,同一地点,先生回忆,郑师振铎的腋下也常常夹着一个大包,风风火火地来往于清华、燕京和北大之间。他夹的不是布包,而是皮包,里面装的不仅有讲义和资料,还有自己的以及大学生的文稿。振铎师戴着高度近视眼镜,走路有点昂首阔步,学子们背地开玩笑,说郑先生看上去就像一只大骆驼……
  翻开季先生的文集,回忆师辈人物的篇幅占了很大比例。除了前面提到的诸位,还有中学老师董秋芳、鞠思敏、胡也频,校长宋还吾,教育厅长何仙槎,大学老师叶公超,北大校长胡适,德国老师瓦尔德施米特、西克,以及亦师亦友的梁实秋、汤用彤、曹靖华、老舍、沈从文、郎静山、周培源、许国璋、冯至、吴组缃、胡乔木、乔冠华、许衍梁、臧克家、张中行等等。先生说,他写这类文章,绝不是随心适性,信笔所至,而是异常珍贵,甚至是超乎寻常地神圣的。珍贵在什么地方?神圣在什么地方?一句话,就是吾国吾民尊师重友的光荣传统,我想。这又是一句老话,老得谢了春红,落了秋叶。尽管如此,我还是瞩望它重新抽出新芽。"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谁都承认鲁迅的伟大,然而,想想看,假如从鲁迅全集中抽去《藤野先生》、《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以及《范爱农》、《忆刘半农》、《悼杨铨》诸篇,先生的人格,还会有如此厚重、高大么?
  当然,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也有出于大义,不得不"谢本师"的,如章太炎之脱离俞樾,周作人之脱离章太炎。这种情况,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则应凸现为师恩如海。说师道尊严,又有什么不对?尤其当他或她代表了一种文化精粹。在尊师上,季先生堪为模范标本。据他的研究生钱文忠随记,九年一月三十一日,年届八十的季先生为冯友兰、朱光潜、陈岱孙三老拜年。每到一家,不论见到的是对方的夫人、女儿、女婿,还是老先生本人,他都身板挺得笔直,坐在沙发的角上,恭恭敬敬地表示祝贺。另据先生自己记述,今年暮春,先生于八十八岁的高龄访台,百忙中,还特地抽空去了北大老校长胡适、傅斯年二公的陵墓,鞠躬献花如仪,一洒异域多年的哀思。
  尊人者,势必得到人的尊重。这是常理。就在这个晚上,当我坐在湖边怡然遐想,通向季先生寓所的湖滨小道,走过一拨又一拨的年轻学子。他们中,也许有那位驾驶白色轿车的青年,或者在先生门口留下祝福的日语班学生;从偶尔飘进耳膜的片言只语,确信不少谈话都与先生有关。即使是坐在对岸树影下的那对恋人,一边饕餮荷花的芳泽,一边沐浴在爱情的天河,他们若是想到这满湖的莲蕊与连理,都是先生亲手所播,只怕在含情脉脉之余,也会向先生窗口的灯光,投去满怀祝福的一瞥。
  1999年8月上旬〔责任编辑 李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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