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会说话的石头

作者:周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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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肃的冬天冷得早,一冷起来就没完没了。嘉峪关、玉门关、阳关,三关,锁住了春天。春风不度,冬日苦寒。孤城、秃山、羌笛,古战场,千古愁思,绵延不绝。古道,西风瘦马,天涯断肠人。朔风萧瑟,雪花零落。天冻住了,昏沉一片,地冻住了,钢硬钢硬。骆驼不再出门,它们的脖子短了,冻的。刘天白在冷气中拿到了调令,让他到东部的一个省城去报到。那个地方,名字知道,记忆中没去过,但调令上写了,那里刚刚成立了一个名叫华东勘探处的单位。刘天白向远处望去,戈壁深远,凄清如许,再望,山重水复,关山重重,此去将遭遇什么?又将成就什么?没有一点暗示。复再望,什么也看不清了,冷风钻进眼窝,生生地冻出眼泪。
  坐火车走了七天七夜。那时候火车跑得慢,还不稳,晃荡。晃荡着就到了省城。省城正在拍电影,《大浪淘沙》,于洋正在念台词,穿得挺帅。于洋那时候年轻,头发上一根白发也没有。抢着看了几眼女演员,不能多看,先找单位。一栋二层楼,人去屋空,像电影里的一个情节,失去联系,找不到组织了。留守者道,来晚了,勘探处搬家了。搬家了?搬到哪儿?远不远?不远不远,满打满算,五百里。刘天白跳起来,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路风尘,头发快白了,还有五百里,让不让人活了?走。这回没有火车坐了,晃荡也晃荡不成了。眼见得汽车驶出省城,楼不见了,马路不见了,拍电影的不见了,于洋不见了,好看的女演员也不见了。扑进眼里的是村庄、草垛、枯树,树是酸枣树,干硬干硬,铁画银钩,死了一般。也有拣粪的人,背了粪筐在路上走,不知拣到没有,一景儿。后来村庄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少,连拣粪的也不见了。嘎斯69歪歪头,一不留神驶进了荒原,道不像道,路不像路,野草萋萋,荆棘遍地,干芦苇在风中簌簌发抖,除了有些干枯的荒草,怎么看都和甘肃差不多。几千里地,一路磨难,走了好像没走,走了好像白走。天黑了,嘎斯69开到一间房子前停下,是店,有老板娘,系一条围裙,手脚利索,说话撇腔。司机拿裤腰带以下的话撩拨,女人不恼,反唇相讥,司机反而窘住。吃饭,填肚子,饭热腾腾,是大饼子,大葱,蘸大酱。至此方才醒悟,到山东地界儿了,想起在火车上本已睡着,一出河南,进了山东地盘,火车的声调都变了,直着嗓子吼:山东山东,萝卜大葱!
  睡得香甜,几辈子没睡过一样。虽然被子脏得不像样子,油里麻花,三年未洗,却也只得用其御寒。火炕,暖烘烘的,睡得踏实,积了多日的劳累在睡梦中一点点退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喊着司机再走,越走越荒凉,越走人烟越稀少,后来全是盐碱地了,白花花一片,不敢多看,多看了眼都花。刘天白想,这个鬼地方是哪儿,到西伯利亚了?到格陵兰了?到拉斯维加斯了?甘肃大戈壁,这里盐碱滩,都不像人呆的地方。想想走走,走走想想,日头快落才到了地方。定睛一看,两排破房子,像是老百姓废弃不用的,土头土脑,身上连块砖也没有。疑惑万分,止步不前,这就是华东勘探处?就这么个地方?猛见到破房子前挂了个写字的牌子,果然是。
  一戴眼镜的人从房子里走出来,身披棉袄,见刘天白,并不吃惊,问从哪里来的,上海?北京?黑龙江?新疆?刘天白说从甘肃来。那人伸出一只瘦手,握了,自我介绍是勘探处处长,郑南。刘天白掏出关系,递了过去,心说这就是领导了。眼镜处长接过去只看了一行,就叫道,刘天白,大学生,好啊,你来了力量就加强了。又紧了紧棉袄,探手指指大荒原,这里就是你的用武之地,有本事,就在这里使吧。眼镜处长很激动,好像等了很久,又像是看到来了干活儿的了。刘天白却激动不起来,和甘肃比比,差不了多少,心里涌上一句话: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是火坑也得跳。就进了房子,见一群人正围着一张图纸在争论。很多人戴着眼镜,说话文诌诌的,都有风度,都不像凡人。这时候,刘天白才感到自己有些来迟了,没赶上头一拨,这里已经开始了一场悄无声息的石油大勘探。说是悄无声息,但还是一眼就看出这场勘探规模宏大,力量集中,决非儿戏。郑南处长给他介绍情况,去年春天就开始动手了,地质研究队和地矿部门联合,作了1∶20万、1∶10万的地质勘探图,还作了电法磁法的测量。凭这些简单的资料,已在河北、河南、山东各打了一口探井,没有见到显示,战略大转移,这才转到荒原上来的。
  晚上,刘天白躺在被窝里,冷,冻得睡不着。一张床,白天当桌子,晚上睡觉。睡不着,就想很多东西。这里正忙的时候,自己刚刚从重庆大学地质系毕业,随即到甘肃一个基地实习半年。半年的时间里,他和一个野外地质队赶着骆驼不停地走,行程万里,在大戈壁上绘图,采集岩样,手提小锤,敲敲打打,或用放大镜看石头,寻找那些埋在地下的矿藏。新中国的经济建设已经开始举步,解放的喜悦迅速转为建设的巨大热情,近似空白的石油工业使国家领导人感到难以接受,他们准备像指挥打仗一样,打一场石油工业的战争。大戈壁的春天名不符实,春风总在关外。夏天几乎没有过渡,突然就赤日炎炎,大戈壁开始发烧。艰难跋涉,头晕眼花,刘天白这个20多岁的小伙子也感到心力交瘁,疲惫之极。大漠漫漫,戈壁茫茫,没有水,嘴唇干裂,喉咙嘶哑,水囊常常干涸,几次濒临绝境,几度昏厥。年轻的刘天白时时感到死神的影子就在眼前,看不到死神的正面,只能看到背影,死神是个大高个,走路不稳,一摇一晃,一晃一摇,好像腿有点毛病,也可能是故意这样走,等人,等着把该带走的人带走。半年多的野外勘探回来,刘天白和地质队的人形同野人,头发又长又脏,虱子遍身,似乎不相信已经活着回来了。
  早上,刘天白早早就起来了,走出破房子,揉揉眼,向远处望去,大平原,一马平川,莽莽苍苍,雄浑有力,像海,不是海。没有一座山峰和丘陵,没有一块岩石,平平展展,松松软软。太阳从地平线上钻出来,湿漉漉的。脚下,无边无际的盐碱滩,再也不用赶着骆驼走路了。一时兴起,对着荒原喊了一声,好啊,我刘天白来了!发了一回神经,弄得房子里的人都跑出来看,以为出了事儿。刘天白想,这盐碱滩再不好也比大戈壁强,起码不用担心没有水喝。舔舔嘴唇,还是干的,大戈壁上干怕了,动辄喉咙里就有无数条虫子爬。看到沟了,沟里有水,咸水、臭水,那也是水,比干死好多了。再也看不见死神的背影了,那个大高个儿,再见了。果然喝的就是沟里的水,开始没有感觉,几天后才觉出滋味儿不好,咸涩,苦得舌头发麻,且越喝越渴,越渴越想喝。早上的稀饭,不用放碱,上面一层绿,难以下咽。原来没水不行,有水也不行。人真难伺候,肠胃太娇惯。炊事员说,将就着喝吧,没办法。好像水质不好是他的错儿。都不再说什么,一群知识分子,自尊心强,呼啦呼啦地喝,喝出一阵高潮。
  刘天白被安排在地质研究队,是勘探处直属的队,还有一些队,地质调查队,综合队,后勤队,就不直属了。还有两个钻井队,王牌,宝贝,一个队从东北调来,一个队从西北调来,都能打3000米深的井,飞机上挂水壶,高水平。地质研究队的队长孙浩,比刘天白大几岁。猛听到孙浩的名字,刘天白以为弄错了,重大的校友,比自己高一届。孙浩是重大地质系的骄傲,高材生,在校时论文就写得很好,妙笔生花,深得赵教授的喜爱。本来孙浩是要留校的,部里需要一名地质人员,派人前来联系,要走了孙浩。没想到在这里不期而遇。孙浩怎么会在这里?是派来的?还是另有背景,刘天白不能知道。原以为孙浩会因为校友相聚而惊喜,没想到孙浩并未兴奋,问了刘天白来自哪所大学后,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刘天白顿时感到了孙浩的傲气。据说,在重大时孙浩就很傲慢,是教授们怂恿了他,到现在,仍是如此。刘天白不好再说什么,刚来,人生地不熟,还是少说为佳。
  这里已经打了两口井,仍是一无所获。他们希望见到的石油隐藏很深,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地质研究队试图以那些破碎的岩心研究层位,但是,两口井相距太远,实际上连地层也无法确定。
  孙浩带着全队的队员们出现在野外。荒原上的冬天有些湿润,薄雾稀淡,似有似无。他们用脚步丈量着广阔的荒原,企图得到荒原的神秘暗示,他们查看每一块泥土,并把可疑之处标在图纸上。仍是徒劳,石油很鬼,不会轻易束手就擒。多年以后,刘天白才知道,当时的勘探与一名从国外归来的学者有关。学者很爱国,虽然在国外读过书,发表过论文,并引起了西方地学界的重视,但是,因为新中国的成立,因为国家领导人的邀请,这位学者还是回到了祖国怀抱。学者后来担任了重要职务,他以独特的力学理论为依据,首先在松辽地台找到一个大油田,那个油田成为新中国成立以后发现的第一个大油田,规模大,产量高,一举甩掉了中国人戴了很多年的贫油帽子。学者并不满足,又把目光转向了华北平原,这片平原幅员辽阔,北起燕山,南到庐山,西起太行,东至大海。学者把华北平原当成了一张纸,挥毫泼墨,任其挥洒。学者布置了一场勘探,长风万里,挥师南下,金石有声,力图再发现一个大油田。学者已经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了,欲罢不能,孤注一掷,他对自己的力学理论很自信,剩下的只有寻找、探索和发现了。于是,华东勘探处成立了,一批地质人员从四面八方集中到这里。
  勘探处的主任地质师叫严子超,曾在西南联大读过书,著名地质学家黄汲清对他很赏识。刘天白看到,地质研究队里人才济济,自己不过是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略逊一筹,而且在这里,野外地质勘探似乎没有意义,没有岩石,小锤用不上,放大镜也形同虚设。他们不得不采用与当地人访问的办法,询问打兔子的,调查打渔的。打兔子的说,有一回一只兔子的腿上好像有点油斑,打渔的说,下网,常常打不着鱼,网里全是油泥。他们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他们说,你们买只兔子买几条鱼回去喝酒吧,大老远的,出来一趟不容易,啥也没弄着。他们以为孙浩刘天白也是来打东西的。刘天白看到,孙浩常常和严子超出去开会,近的,到勘探队,远的,到省城,到北京。他们带着研究队的图纸资料到处去汇报,刘天白不能知道那些汇报的内容,有时他想,那些汇报会一定充满了严肃的气氛,说的认真,听的仔细,不能有一丝差错。面对可以决定勘探命运的领导,汇报必须具有强大的说服力,从而使他们改变主意或者一锤定音。那些重大的发现就将在汇报和决定中产生,从而一鸣惊人,举世瞩目。
  平原只是表面的,地下却另有一番景象。厚厚的沉积物掩盖了大地的面貌,无法得知,无从探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面貌?高山,流水,大河奔涌,湖泊星罗棋布,植物茂密茁壮。是一次大地运动改变了这一切?沉沦使风景如画不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被埋在深深的地层中,难以破译。首先要判断的是,地下是凹陷还是凸起。刘天白在会上听孙浩说,前两口井都打在凸起上了,这就证明了凸起没有油,凸起是一只空瓶子,而凹陷却是一只碗,不管是金碗银碗,还是泥碗瓷碗,是碗就应该有点东西。马上就要决定第三口井位的时候,孙浩说,这一口井布置在凹陷构造上。他甚至说,如果这一次再没有油,我们就准备解散吧,大家哪来的回哪去,各奔东西。
  时间一长,刘天白就从别人那里得知了孙浩的情况,原来他从大学毕业后就被要走,开始给一名副部长当秘书,文笔很好,深得副部长赏识。只是他总是不安心,想入非非,总想着他学的专业。后来孙浩认识了部里的地质师秦天,秦天也是位在国外留过学的学者。秦天支持了孙浩,并从副部长身边拉走了孙浩,在这次华北平原联合勘探时,孙浩又请缨前往,秦天信任他,让他担任了地质研究队队长。
  孙浩表面上看是个不好接近的人,不苟言笑,说话很少,但是刘天白渐渐感到孙浩并非总是一本正经,他恃才放狂,常常出语惊人,不计后果。那时候,只有孙浩敢和严子超争吵,不把主任地质师放在眼里,或是因为一段地层,或者一个地质年代,一块生物化石,两个人互相攻击,引经据典,牵涉颇多:国外的地质家,重大和西南联大,中国五大地质流派,灾变和渐变,有机和无机。那时候,严子超的口才要略逊一筹,从而落败,孙浩总是大获全胜,鼓掌而去。
  有一次,地质研究队到野外勘察。刘天白记得那是个初春,乍暖还寒,他们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一条河,没有桥,河面上的薄冰未化。要想过河就必须涉水,人们纷纷做着过河准备,孙浩也挽起裤脚要过去。大家都知道,孙浩有关节炎,平时走路腿不能打弯,看着挺难受。一个工人要背孙浩过河,孙浩说,自己过自己过。他又捶了捶腿道,说不定冻冻反而好了呢。那个工人身体挺棒,背个把人没问题,就执意要背,只一下,就把瘦瘦的孙浩扛起来了。孙浩只得让他背,河面不窄,人们涉水而过。孙浩在那个工人背上唱了一支家乡的歌儿:
  一条小河清冽冽,
  哥背妹子?过河,
  哥的胸前平展展,
  问一声,妹的胸前怎有两坨坨?
  这是一首多么熟悉的歌儿,刘天白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西北的信天游他听过,青海的花儿他也听了,都好听,都不如家乡的歌子好听。日复一日的生活,单调贫乏,没有色彩,没有乐趣,人都成了灰色的影子在荒原上飘来飘去。刘天白就很想把这支歌对下去,他知道这支歌还有一段,接下来是妹妹的回答,机智而又略带讥讽,家乡的妹子就是这样,泼辣、顽皮、大胆。刘天白张了张口,忍住发痒的嗓子,他觉得孙浩对自己不看重,不近不远,不亢不卑,从来不因为是校友而表现出亲密,要对歌,能对好吗?不唱,这歌不能唱,要唱就在心里唱吧。
  人们都乐了,有人喝彩。孙浩原来有副好嗓子,他又唱了一支,果然好,有味儿。干地质的,干啥都行。
  歌声给刘天白留下了深印象,孙浩那时候完全不像一个地质工作者,一个大学生,一个队长,而像一个乡村的野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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