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深秋去看俄罗斯

作者:周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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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份通知出访俄罗斯的事,一下拖到了十月份。恰在这时,车臣战事乍起,恐怖分子在莫斯科制造多起爆炸案,当日的《晨报》头版头条,赫然登载的一篇报道,标题就是"恐怖笼罩莫斯科"。
  孔夫子早就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我母亲八十多岁,满头白发深得此道,她说:"咱们不去那个俄罗斯了。"我母亲一般说来总容易把外国的个别人名地名记成有中国特色的,比如克林顿,被她叫成"林克顿"。我笑着对她说,"没事儿,他们炸不着我!"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其实也有些发毛。但是俄罗斯对于我毕竟是平生一遇的机会,莫斯科,圣彼得堡,耳熟能详却又素昧平生,它们是与我的生活多么有缘分却又是多么遥远的城市啊……"俄罗斯",心中默念着这三个由汉字组成的异邦,我感觉到诱惑和牵引的力量远远地超过了恐惧。
  "亲爱的,我来了。"
  我在心里悄悄地这样说,仿佛是对达吉雅娜、阿克西尼娅这样说,也仿佛是对保尔康斯基公爵、麦列霍夫?葛利高里这样说。我熟悉的身影汹涌澎湃,他们站在我记忆的浪头上时隐时现,越来越近了……哦,我这时才明白,我灵魂中的情人和偶像几乎全在俄罗斯。
  
  第一日 莫斯科 晴天颇暖
  
  从北京到莫斯科,原先预计飞行八个半小时,结果提前一个小时飞机已经盘旋欲下,抵达莫斯科上空。
  飞机正倾斜着,从舷窗望下去,第一眼看到的正是俄罗斯的容貌。宽阔的田野和森林正铺展开一幅颜色深浅不一的绿色大地毯,略有起伏波动,整体却浑然无垠,直达天际。莫斯科错落在这些森林之中,它此刻显得既不耀目,也不刺眼。拥有九百万人口的这座世界名城,半掩半露,似乎正淹没在大自然强壮蓬勃的生机之中。
  我想起多年前飞临法兰克福上空时的第一眼,当时,我惊呆了。我没有想到大自然会以如此超过幻想的样子呈现出来。我也没有想到,原来童话就是真实。法兰克福的森林是墨绿的,黑森林;而俄罗斯的森林却是驳杂翠绿间或透出一些褐黑和枫红的。相比之下,法兰克福的黑森林就像是假的,俄罗斯的森林更容易为中国人理解和接受。唉,一刹那间心中怎能不涌上一丝酸楚呢?土地,同是一个地球上的人类生存依托之地,我们是黄的,他们是绿的。从天空中俯看我们中国的城市,哪一座能与森林和谐相处呢?可怜的那么几行、几处、几小块的树木,只能叫木,不堪称林,更不敢望森之项背。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民族就不珍爱森林和草原呢?为什么就不热爱这最宝贵的、最美妙的自然财富呢?遥想秦汉以前,中国的广阔大地上也一定布满了这样的森林和草地,大自然当初必不曾亏待过我们。但是我们人太多了,我们是一个以农业立国几千年的民族,以家庭伦理为治国基础,因而又特别崇尚生殖延续,结果,耗尽了大地上的绿色财富。
  延续到了我们这些人,只好眼巴巴艳羡人家的上好森林。其实,我们也是很爱森林的啊,谁能不爱这么美丽的自然林野呢?
  莫斯科就这么容易地抵达了。遥远时远在天边,近切时近在眼前,奥列格?巴维金先生--斯特拉斯得维捷,达瓦利西(你好,同志)--来接我们了。他出现在候机厅的时候,显得很高兴,但是当外联部欧洲处处长刘宪平向他一一介绍我们的时候,他却变得有些拘谨腼腆了。巴维金此时成了我们在莫斯科惟一的俄罗斯朋友。他是一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莫斯科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棕发蓝睛,算不上十分英俊但也绝不能说不好看。
  他驾车带我们驶向莫斯科,他的新型伏尔加在弯路上发出明显的摩擦声响。我们在飞机上已经将近八小时没有抽烟,现在仍不好意思抽。从机场到市内大约三十余公里,最后我们住在了俄罗斯国防部的宾馆里。稍事安顿,巴维金就开车带我们逛莫斯科城。莫斯科与北京时差四小时,北京的午夜,正是莫斯科华灯初上的时候。
  坐在汽车上浏览莫斯科市容,那心情也是恨不能"一日看尽长安花"。先到列宁山,看万灯闪烁,百万人家愉悦天伦之乐;再到克里姆林宫和红场,著名的红场并不如想象的大,列宁墓也只不过一间四方形小石屋那般大小,上书俄文列宁二字;另一侧标有1945字样的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纪念碑,更加出人意外的是,它不是高耸的碑,而是平躺的一块碑,碑上有放倒的军旗和钢盔雕塑,还有一支不灭的小火炬。它显得那么近切可触,又同时让人感到肃穆庄严--庄严肃穆的事物并不一定非得高拔入云让人仰视。当然,在不远处还有一座骑马阅兵的朱可夫塑像,这位卫国战争的英雄生于战争、死于和平,他和这个民族一起战胜了不可一世的希特勒,而今被历史定格在这里。
  反法西斯战争结束后的一年,我来到这人世间。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我始终生活在二战巨大的阴影里,恐惧与崇拜并存。因而,我的俄罗斯情结有一半来自战争,来自对正义的、强者胜利的崇拜。两次战胜欧洲战争狂人侵略的俄罗斯恰与这种崇拜暗合。我永难忘怀库图佐夫在获知拿破仑撤离莫斯科的消息时,以手掩面,长舒一口气,泣不成声地说:"啊啊……嗬嗬嗬,俄罗斯……得救了!"
  一个伟大的民族是不需要经常提醒"爱国主义"的,因为祖国就在它血液中,祖国就是生命。没有什么私利或部分人的利益能够超过祖国,也没有什么大人物的意志能够高于祖国的意志。
  走过列宁墓的时候,中学学过的俄语忽然翻卷上来几句,我大声对巴维金说:"列宁斯卡亚,普拉夫达!"(列宁的真理)巴维金很高兴,回转头来对我会心一笑。他的小儿子米沙小声问他:"他是不是懂我们的语言?"
  这一天晚上,莫斯科是温润的,甚至比北京还暖和。莫斯科河的波光在黝黑的波浪上轻轻跳跃,这是一条大河,它仿佛是依恋这座城市的一个巨大灵物,静悄悄地、顺从地贯穿了莫斯科城。
  这就是那个声名赫赫的莫斯科城吗?
  森林绿地,大河奔流;红星钟声,赤都圣地。近百年来给了全世界的资产者以强烈震撼,给了全人类的无产者以光明希望的地方啊,而今安详静谧,而且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凄清。
  秋之落叶层层叠叠,在绿的草上、白石阶上随意洒落,点染着衰红与新黄。虽不免凄清,却衬托得韵调极美,直是"落叶满阶红不扫"的外文译本。不时有遛狗的人从草地和路边上慢慢行过,独自和孤独的形象更增添了些许艺术的氛围。
  这就是莫斯科。它或许不如想象的那么繁华,那么现代化,但是却比想象的更美、更自然、更富于历史的沧桑感和人情味儿。它是亲切的、人间的,而不是幻想中的天堂,走近则碎,它让人慢慢在品味中越来越喜欢它。
  
  第二日 托尔斯泰故居 晴暖 着衬衣单裤即可
  
  早晨醒来很早,刚六点钟就起来了。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拉开窗帘,隔九楼小阳台四望,竟是俄罗斯晓风残月。异地不同时,早晨却是一样的,都有一种欲醒未醒的、朦胧伤感凄清千古的气氛。因为没有了人的活动,再大的都市都会显露出其原始的一面。然后,渐渐被人的活动填满,于是又显示出它繁华热闹、匆忙忘忧的常态。
  因为起得早,所以洗个澡。宾馆的房间很小,一个单人床,沙发写字台衣柜卫生间之类倒也齐全,但就是小。在国内,宾馆房间一般都很大,但俄罗斯都是单人间,一看很小,空间利用倒比较合理。
  吃过早餐,去参观托尔斯泰故居。这个故居不是离莫斯科有二百公里的雅斯纳雅?波良纳庄园,而是莫斯科城里的一处别墅,托尔斯泰把它买下来,是过冬时住的,也算"冬窝子"。后来我们到圣彼得堡参观冬宫时,我突然想到这一点,就问道:"既然这是冬宫,是不是还有夏宫?"讲解员很愉快地回答:当然。
  我觉得我猜到了一种类似的东西,那就是一个民族游牧生活留下的印记。农业民族是一年四季定居的,似无冬夏迁居之分,清朝皇帝建承德避暑山庄,等于是"夏宫"。在这一点上,新疆的哈萨克牧人和俄罗斯的沙皇、满清的乾隆皇帝,还有我们伟大的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有着共同的习惯和印记。
  瞧瞧吧,到了。
  这就是托尔斯泰他们家。
  这是幢楼上楼下共有十八间房间的俄式小楼,周围有花园、小树林、车房马厩,坐落在莫斯科当年的一条作坊街上。院内幽静,偶尔有修缮的工人匆匆走过,好像托尔斯泰还在里面。
  我们套上一种大毡拖鞋,以免弄脏了里面的地板,走进去,参观了托翁家里所有的房间。我忘了曾经在哪儿看到一篇文章里提到这儿是一处"简陋的居所",但是,我觉得一个作家(哪怕是托翁这样的巨匠)能在本世纪初叶就拥有这样的宅院(何况还不止一处),真可谓是"幸甚至哉"了。当然,托尔斯泰还不仅是作家,他还是伯爵。直到现在,我还想不出当代中国有哪一位作家(包括省委书记)能达到他这种生活条件。
  有些中国文人老是爱讲"清贫淡泊",一边在讲,一边却削尖脑袋为谋求一点小利小官而奔走乞怜,真是恶心透顶、虚伪透顶!殊不知困境磨难可以培养人的奋斗精神,财富地位同样有时可以培养人的高贵、大气、悲悯、忘我的品质。正是托翁这个贵族伯爵,不仅写出了《战争与和平》那样深知沙俄上层社会的长卷,而且写出了《复活》那样充满人性的不朽之作。
  而《复活》就是在这幢房子里写成的。
  在托翁生活过近二十年的故居里肃然慢行,目不暇接,东张西望,仿佛四处仍然弥散着他生命的气息,好像一不小心他就会睁着生动的眼睛直盯住你……所幸托尔斯泰这个大人物是简朴的,他喜欢亲自劈柴,还喜欢骑马、骑自行车。最有意思的是,他喜欢亲手制作皮靴和皮鞋,做好了,送给朋友。我看到,他手制的靴、鞋水平相当高,不亚于现在的名牌产品。托尔斯泰同时还是个高级鞋匠。鞋也是他的作品。
  在他的故居通向二楼的楼梯拐角处,有一只标本熊,立在那儿,熊掌里托着一只木盘。木盘干什么用的?
  "来访的客人放名片的。"讲解员说。
  大家都笑了,"托尔斯泰够幽默的。"这位高贵而朴素的哲人生了十三个孩子,其中四个孩子早夭,六十三岁时生的小儿子夭折后,对他打击很大。"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正是这样,在托尔斯泰的精神上,也经受过一次又一次不幸的洗礼。不然他怎么能够伟大呢?
  参观完了--不,应该是朝拜完了托翁故居,我们一行人就去了俄罗斯作家协会。作家协会门前有一铜雕,是一匹长翅膀的马,比真马略大一些,铜胎绿锈,静静地站在草地上,像是想象的神马刚刚落地,刚刚回到现实的土地上。这当然源于一种古老的想象力崇拜,使人很自然地想起"天马行空"。这时马代表人的思维能力,自由奔放,纵横驰骋。但是还不够,人还要它更神奇,让它长上翅膀,飞上天空,这是灵感崇拜。
  在作家协会与主席、书记、评论家、诗人在一起座谈,算是一种礼节性会见。主席切尼柯夫,身材高大,满头长发皆白,年龄大约在六十余岁,一表人材,略显疲惫。
  说来惭愧,大家都是作家,此刻还都代表着两个泱泱大国,但是彼此谁也不知道谁,谁也没有读过对方的作品。这就是伟大的信息时代,表面的事物在飞速传递,一个网球手、一个歌星、一个时装模特儿,传递起来只需要脸孔、身材、动作,然而深入心灵的无形之美,却面临着那么多的障碍,几乎无法抵达。现在简直会令人生疑:过去那么多各种语言文字的杰作,它们究竟是怎么影响千百万读者的?有多少翻译家为之耗尽了心血啊!现在谁还肯一字一句地干这件麻烦事呢?如此说来,昨天对于今天,又成了神话。
  晚间在作家活动中心,参加为一位农村题材小说家兼新闻记者举办的庆祝晚会。这位四十岁上下的作家坐在台上的沙发里,有两位男女主持人分别出来主持。会场是一个小剧场,可容几百人,基本上坐满了。来宾中不少女士预备了鲜花,准备在合适的时机上台献给他。
  晚会时间很长,不时请台下的老作家上台讲讲话,间或演出小节目,然后由朋友们讲话,再放一段录像。每个人讲话时间都不长,且都是即兴的,看起来饶有兴味儿。据后来刘宪平说,其中有一人讲演时说,"民主派可以夺得权力,但他们不能夺得俄罗斯!"言毕,全场掌声顿起。
  这是我平生很少有过的"看会"场面,因为听不懂。但是尽管是看,也觉得人家在开会时处处体现出的文化和文明,与我们这个以会多著称的国家是太不一样了。人家的会,为了交流、沟通,尽量活泼生动,形式多样,让你不忍离开;我们的不少会,重复套话,枯燥乏味,照稿宣读,抹煞所有人的个性与水平(包括领导),而且故意拖沓冗长,使人如受理刑折磨。中国的会议集中体现了国人惊人的忍耐性和缺乏创造性,再这样下去,对民族活力的破坏是不可估量的。
  会后参加晚宴。晚宴是自助餐,气氛很热烈。席间,有人高呼:"为俄罗斯的、中国的、最优秀的作家今晚欢聚,干杯。"
  于是便干杯,但心里却疑惑着,"我能算中国最优秀的作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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