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易碎品

作者:何玉茹

字体: 【


  布兰有一次跟卫京谈起友谊和爱情问题。卫京说,友谊和爱情都是易碎品,不能考验,只能维护。布兰说,经不起考验的友谊和爱情,维护下去有什么意义呢?卫京说,经得起考验的友谊和爱情,又到哪里去找呢?布兰说,那我们呢?卫京说,也一样。布兰因此很长时间不理睬卫京,卫京几次找机会讨好布兰也无济于事。卫京说,这就更证明了我的论断的正确,连句话都经不起,我们还能经得起什么呢。布兰说,不是经不起一句话,是经不起你的心灰意冷,我宁愿头上是虚拟的阳光,你懂吧?
  卫京当然懂,他也讨厌自己的嘴,明明可以给布兰虚拟的阳光,话一出口就是灰蒙蒙的天空,他觉得很容易改正,就像水管的龙头,开一下关一下的事罢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到时候就把开关的事忘了,一忘嘴里就没了把门,他就要花上比"开关"大得多的力气来做与布兰和好的工作。他想,易碎,真是易碎呀。
  但好歹每次工作都是有效的,最终布兰要投入卫京的怀抱。布兰在卫京的怀抱里时总是说,我们不同,我们是经得住考验的。卫京也只好点头赞同,但卫京心里感觉这点头其实正是一种维护,小心翼翼地在维护,他真害怕什么时候不小心摔个不可收拾,到那时候想维护都来不及了。
  这一天,两人约好了在一家餐馆吃晚饭,时间是六点钟。
  布兰从六点钟就开始焦急地等待,一直等到六点半,也不见卫京的影子。通常卫京是要早到几分钟的,这是布兰对卫京的要求。布兰说,看到你先坐在那里我心里是踏实的。可是这一次,卫京似要成心让布兰不踏实一回了。
  餐馆里十分冷清,除布兰以外只有一对中年男女在默不作声地吃饭,看样子像是一对夫妻,话已经讲尽了再无话好讲的那种。布兰想,她和卫京将来决不会是这样的夫妻。餐馆小姐在来来回回地走着,每走到她身边都要看她一眼,她已经说过等一会儿点菜,小姐不好再问,但能看出小姐脸上的期待。
  窗外已经是灯火辉煌了,街灯、车灯、霓虹灯,种种的灯把人们带入了另一个灿烂的世界。布兰喜欢在这样的世界吃晚饭,她曾把这情景也叫做"虚拟的阳光",她说,只要是光明的,什么样的光明她都喜欢。而卫京对她的话总是抱以嘲讽的笑意。
  一想到卫京那笑,布兰就不由得要发慌,她想,再不要傻等了,也许他正在哪个角落里盯着她发笑呢。事实上卫京从没失约过,也从没迟到过,不知为什么布兰总觉得这些早晚会发生。
  布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餐馆小姐说了句什么她也不理,心里只希冀着卫京忽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嬉皮笑脸地朝她认错;或者从后面用手蒙住她的眼睛,任她怎样去掰也休想掰开,他的两只手就像钢钳一样,力量是真大呀……
  可是,什么也没出现,来来往往的人全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看也不看她一眼,好像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是个让他们没有感觉的隐形人。孤独感包围着布兰,布兰对卫京的期盼和对卫京的恼怒在同时增加着。
  街上的灯火依然辉煌灿烂,布兰面对着它们却再也没办法快活起来了。
  回到家里,布兰立刻往卫京家里挂了电话。卫京的母亲说,被派出所的两个人叫走了。布兰吓了一跳,问为什么,卫京的母亲说,说是问他点事,一会儿就回来。布兰说哪个派出所,卫京的母亲说,不知道。卫京的母亲在电话里连连咳嗽着,她平时就有哮喘病,这时显然也因为受到了惊吓。
  卫京的失约布兰想到了种种的原因,惟独没想到这一条,她放下电话,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夜色,不知该怎样对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她心烦意乱地打开电视,看着电视里的人物晃来晃去的,说的什么也不明白,她想,也许,真到了她经受考验的时候了。
  这想法让她忽然感到了振奋,她关掉电视,开始给她的两个在派出所工作的同学打电话。一个没找到,另一个说,这些天正在严打,他怕是赶上浪头了。布兰说,赶什么浪头,他又没干什么事。同学说,干没干事谁说得清,你又没整天跟着他。布兰说,你这什么意思,指望你帮忙你倒替他们说起话来了。同学说,你不干这行不知道,说是问点事,那是在家里,一到派出所就不是那码事了,电话不准打,手机、BP机全都没收,小屋里一关,你就甭想再见着家里人了。布兰急道,没有证据他们总不能随便关人吧?同学说,现在这事,按规矩办的有几个?再说了,真按规矩办了,罪犯还抓得着吗?布兰说,你别罪犯罪犯的,我不想听这词儿,就说你能不能帮忙吧。同学说,哪个派出所抓的?布兰说,不是抓,是叫走的。哪个派出所我也不知道,知道了还用找你么?同学说,这就更难办了,全市60个派出所,一个派出所还下设一个刑警队,这种事八成是刑警队干的,刑警队还都跟派出所不在一起,就是说,你也许要找遍120个地方才能找到,不要说去找,打电话也得要一半天的工夫呢。布兰说,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傻等着?同学说,我可以跟我熟悉的几个派出所联系一下,其它派出所我就无能为力了。你呢,最好的办法是在家里安心等待,着急没用,没事早晚会被放回来,有事你想帮也帮不上。布兰说,净说废话,出了这种事能安心吗,你先打电话联系吧,我出去找找看,一会儿我打电话给你。同学说,不就是个男朋友吗,你跟他到哪一步了?要真那样儿了,我就豁出去也陪你去找。布兰没有吭,啪的放下电话,心里竟是莫名地轻松了许多。她想,看来能靠上的,只有她自己了。
  布兰曾看过一部叫做《罗拉快跑》的电影,讲述一个年轻女孩为救男朋友拼命奔跑的故事。故事十分的简单,却留给了布兰难以言说的印象,特别是年轻女孩奔跑时那美丽动人的身姿使布兰一想起来就心潮起伏,激动不已。她相信,若是有一天卫京身陷困境,她也会跟罗拉一样去拼命相救的。她甚至多次想象过卫京被几个歹徒围困其中或者被诬陷入狱的情景,那时候她便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现在的情况,虽远不如她从前的想象悲壮,但至少卫京是不知下落的,只一个"不知下落"就足够调动起她全部的为他人"奔跑"的激情。
  布兰装了些钱在身上,本打算坐出租车的,走下楼又变了主意,去车棚将自己的自行车推了出来。对比坐车,她更喜欢骑了车在马路上飞奔的情景,再说派出所似常设在小街、胡同什么的,坐出租也不一定方便。
  一上车布兰就是要飞起来的样子,她脑子里同时装着"罗拉"和"120"的数字,拼命地骑啊骑啊,所有的自行车都被她超了过去,一辆公共汽车始终与她并行,司机几次加快速度想甩掉她,但一经十字路口她就又赶了上来。司机从窗口冲她喊,哎,不要命了?布兰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罗拉,你知道罗拉吗?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女人几乎被她撞倒,中年妇女在后面大声喊,你给我回来!布兰头也不回地继续飞奔,这些斤斤计较的人们,多么平凡,又多么可怜啊。
  第一家派出所出现在布兰眼前的时候,布兰甚至有些激动,仿佛卫京就在里面,仿佛她立刻就可以将卫京解救出来了。一个黑黑的看门人问她找谁,她说找一个叫卫京的人,是跟派出所的人一块儿来的。看门人肯定地说,没有这么个人,一打天黑下来就没人再进来过,你一定是搞错了,要不就是刑警队那边的事。布兰说您能不能帮我往刑警队打电话问问?看门人说,要真是刑警队的事,他们也不会说的,问也是白问。
  布兰刚刚激动起来的心立刻凉了下去,她只好再去第二家派出所。在她骑上车的一刻,好在"罗拉"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她带着这感觉继续前行。第二家派出所的情况与第一家几乎一样,只是看门人稍好些,带她去里面的值班室问了问,一个睡眼惺忪的警察说,味精?还酱油呢,没听说过。
  就这样,布兰便在一家又一家的派出所之间奔波着,车下的路宽了窄窄了又宽的,街上的灯明了暗暗了又明的,虽没有什么进展,布兰的自行车却依然行驶着。路上的行人、车辆渐渐地少下来,有些偏僻的街道冷清到不见一个行人,偶尔有车辆开来,也如逃离般地急驶而过,留下来的则是更多的冷寂。也不知在哪条街上,一个被她超过的小伙子赶上来,问她去哪里,要不要他帮忙?她说不要,小伙子却不肯慢下来,仍是与她并肩前行,有一刻还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布兰打掉他的手说,你敢再挨我,我就喊人了。小伙子说,不想玩儿就算了,何必这么吓人。待小伙子离开,布兰的汗水、泪水全下来了,要搁平时,她早被吓回家了,但现在她停也没停,反更添了几分勇气。她想,见到卫京将这所有的经过说出来,看他还说不说"易碎品"。
  除了派出所,派出所的刑警队布兰也去了,回答是一样的,没有卫京这个人。愈是这样,布兰就愈想象着问题的严重。路上她又给卫京的母亲挂了电话,问她派出所的人有没有证件,卫京的母亲说,工作证倒是让她看了,她却也没看清。布兰想,现在什么样的工作证造不出来?她不得不又接着给同学打了电话,问他有什么进展,同学说他熟悉的派出所全问过了,都说没有。同学劝她别再找下去了,这深更半夜的,卫京找不着,她再出点事,岂不更糟。布兰说,一定要找到他,人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同学说,怎么能叫失踪,不是在派出所吗?布兰忍不住凶凶地说,你怎么知道在派出所,要是有人冒充派出所的人呢?同学说,别急好不好,这种事一般是不会发生的,除非你男朋友得罪了人,你男朋友得罪过什么人吗?布兰说,他的事我怎么知道。同学好像得了理似的,说,不知道你又何必这么不管不顾呢,真叫人不明白。布兰说,你怎么会明白,你这样的人。说完布兰就放了电话,她知道同学在那边会怎样的不快,让人家帮忙还没有好听的给人家,可是,在这严峻的"考验"面前,她真是顾不得许多了。
  找到一家派出所,布兰就在心里记下一个数字,数字在不断地增长着,但与120相比,仍给布兰遥不可及的感觉。就在布兰找到第12家派出所的时候,同学坐着的出租车停在了她面前。同学从车里出来,满脸惊奇的神情,说,你什么时候学会骑快车的?老远地看见你了还追了老半天。布兰一只脚蹬车,一只脚点地,不情愿停下的样子。同学说,就别怔着了,快上车吧,都我的不是还不行吗?布兰开口道,谢谢你,我不想坐车。同学说,这就怪了,你是想早找到他,还是想晚找到他?布兰苦笑说,心诚则灵。同学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坐车、骑车能差多少,都骑了半夜车了心还不够诚的?再说车又不是白坐,想心诚钱你来出不就结了?布兰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骑上车走了。同学只好上车请司机跟着她。司机说,她眼睛亮得吓人,不会是神经病吧?同学叹口气道,我要是有这样的女朋友,神经病也要了。
  有了同学一起,派出所的人客气了许多,偶尔遇见个熟人,熟人还托熟人,一下就联系上好几个派出所。派出所的情况也好打问,一问就实话实说,不像布兰一个人时,人家还要盘问她半天,在哪里住,叫什么名字,工作单位什么的,倒像布兰犯了法似的。这样,布兰心里的数字很快地增加着,到第21家派出所的时候,这家派出所的值班员打电话问另一家派出所,有没有传讯一个叫卫京的人,那边电话里竟然说,有,有这么个人。这边说,他家里人找了大半夜了,现在能不能去看看?那边停了一会儿,好像在请示什么人,然后问,跟你有什么关系?这边说,我也不认识,朋友介绍来的。那边说,来便来,人可不好放走。这边说,到底什么事?那边说,事不大,就是态度不好,死不承认。
  布兰在一边听着,眼泪早在眼里打起转转了,待这边放下电话,确切地告诉她那派出所的名字、地址时,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同学不停地劝说,她也不听,只管哭,不知是为了卫京,还是为了自己一夜的奔波。
  在去那家派出所的路上,同学嘱咐布兰说,到了那儿千万沉住气,不管见到什么情况,也先要忍住,由我跟他们去说。布兰说,你什么意思,莫非他们对他……同学说,他态度不好,也是难免的,不过不会有什么大事。布兰听着就又哭起来。边哭边说,我不管,反正得让他们放人,不放我就不走。停了会儿,同学忽然问,布兰,你身上带了多少钱?布兰说,也就五六百吧,怎么了?同学说,少了点,不过可以试试,要是他真没事,估计问题不大。布兰说,没事还要花钱啊?同学说,舍不得花钱你就看他还呆在那儿。布兰说,命都豁出去了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我是说,给他钱不反倒说明咱有事么?同学说,你不了解,我们这圈子可不是你这逻辑。布兰说,好吧,我听你的就是了。
  到了那里,人家先把布兰的同学叫在一边,小声嘀咕了半天,然后同学才走过来,告诉布兰,已经谈妥了,先押1000块在这儿,人暂时可以回去。布兰说,哪儿来的1000块?同学说,不够的我补上,你就甭管了,要不是熟人的面子,这个价儿就想把人领走,门儿也没有。布兰说,他到底犯什么事了?同学说,偷盗。布兰脑子就嗡的一声,说,不可能!同学说,你急什么,他的事你不是不知道嘛。布兰说,我是不知道,可我知道他决不会去偷。同学说,好了好了,人家说了,事不大,但有人咬他,没参与偷,参与策划了,东西还没偷走。估计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然不会这么痛快放人的。布兰说,你真相信他们说的?同学说,你呀,"心诚"起来就没完没了了,现在可是争论相信不相信的时候?布兰只好不再吱声,心里却十分不满同学的态度,好像卫京真干了那事似的。
  接着布兰就和同学去另一个房间里交了钱,签了字,还按了手印。布兰看看自己按过手印的手指,血红血红的,在白色的日光灯下有些吓人。她急忙将手指藏进了口袋里,心想,卫京哪里知道,她在为他做着一笔交易呢。她忽然感到,在这种冷冰冰的地方,她为爱情而生的勇气和浪漫是多么的……多么的不适宜。
  卫京终于被放了出来,布兰和同学在出租车旁边等候着他。布兰曾设想过与卫京拥抱的场面,但来到眼前的卫京却目光呆滞,面无血色,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拥抱的场面已没有可能,布兰只好挽了他的胳膊,就像挽一个可怜的孩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进了车里。
  从派出所出来,天空已是有了些亮色了,马路上也开始有清洁工在挥动着扫帚,出租车从他们身边驶过,他们的头抬也不抬。布兰想,他们的心里多么安宁,他们岂能知道她这一夜的奔波!
  到了卫京家里,卫京的母亲见到儿子,自是十分伤心。卫京劝着母亲,布兰则向同学说着感谢的话。这样过了一会儿,布兰觉得应该与卫京单独地呆在一起了。她看看同学,同学却依然坐在沙发里,没有离去的意思。布兰忽然想起她补交的几百块钱,便把卫京叫在一边,跟他说了钱的事情。卫京拿出钱递给布兰的同学,同学才站起来告辞离开。
  卫京的母亲大约也是一夜没睡,这时躺在床上,已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布兰拉起卫京的手,示意他去另一个房间。卫京却半躺在沙发上,动也不动。布兰看着他,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本想将自己一夜的经历细细讲给卫京听的,但卫京现在这样子,连他的一夜都不肯说,岂是想听她的一夜的?
  沉默了一会儿,布兰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卫京,你跟我说实话,他们说的那事,你参与没参与?
  话问出来,布兰自己也吃了一惊,本是想没话找话的,一找出来竟是这话,还说得又郑重又生硬的。
  卫京望着她,很不解的目光,然后反问道,你说什么?
  布兰只好又把话说了一遍。
  卫京说,你怎么能这样问我,他们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我么?
  布兰后悔得什么似的,却又不满卫京的态度,就说,不是相信不相信的事,你该跟我说清楚,他们关你一夜不会没有理由吧?
  卫京说,你想有什么理由,说出来我听听?
  布兰说,什么叫我想,你自己干了事还要推到别人身上么?
  卫京说,我干了什么事?他妈的你说清楚,我干了什么事?
  卫京猛地坐起来,一双目光凶凶的,要跟谁拼命的样子。
  布兰望着他,发现他额头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右眼角处也有些青肿,她奇怪自己竟是刚刚才发现。但面对卫京凶凶的样子她也不想示弱,便说,你干了什么事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让人家关起来。
  卫京说,你还人家人家的,你还跟同学串通起来给他们钱,你们他妈的都不相信我,都不把我当人看,你同学看我时就像看一个罪犯,你还口口声声地感谢他。你该跟他走才对,呆在我这儿干什么呢?走,走呀!
  布兰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这时,她听到卫京的母亲微弱的声音说,卫京,你不能……
  布兰站起来,一边向门口退着一边说道,卫京,你就是这样来维护你的爱情么?
  卫京说,是你总在破坏,我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维护的力气,你知道不知道?
  布兰说,我只知道我经受住了考验,而你是经受不住的,我还是那句话,经受不住考验的爱情,维护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布兰说完这话时已是退到了门边,她打开门,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布兰走在楼梯上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音响,那音响就像是玻璃杯一样的东西被摔碎了。她觉得心猛地疼了一下,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快了许多。
  〔责任编辑宁小龄〕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