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罗布泊随笔

作者:朱增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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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2000年即将来临的时候,我和几位朋友一起,利用一次诗歌评奖活动的机会,做了一次穿越死亡之域的远行。先从罗布泊核试验场的“爆心”地带穿过,接着横穿“魔鬼之域”罗布泊干湖,到达已湮没1500余年的古楼兰废墟。
  核试验爆心和罗布泊干湖,是两个性质不同的死亡地带。核爆炸形成死亡地带是一瞬间的事;罗布泊彻底干涸开成的死亡地带,经过了自然界漫长岁月的沧桑变迁。这两个性质不同的死亡地带,蕴含着20世纪留给人类的两条重要启示:人类命运面临的严峻挑战,一半来自自然环境的不断恶化,另一半来自人类创造的文明社会本身,其中包括人类创造的高科技奇迹。
  毫无疑问,人类将带着这两份20世纪的遗产跨进新世纪的门槛。那么,人类进入21世纪之后,又将如何思索着前进呢?前途依然光明而艰难,艰难而光明。人类没有理由失望,人类更没有理由绝望。
  
  榆树沟与甘草泉
  
  榆树沟因沟里长有榆树而得名。这条沟是进入核试验场区的咽喉,也是一路上惟一能够见到树的地方。能够见到树,说明这里还在荒漠边缘。由于榆树沟濒临吞噬一切的干旱荒漠,这些榆树似乎害怕暴露目标会被荒漠虐杀,所长得都很低矮,隐蔽在这条干沟里偷偷活着。
  今年这一带雨水较多,榆树沟里的榆树一片葱茏,浓密的叶子绿得发黑。前些年,我多次来这里参观地下核试验,最后一次路过这里时,见到这条沟里的许多榆树都枯死了。今年,连枯死多年的老榆树也都奇迹般重新长出了绿叶。这些榆树的生命力是惊人的。有时连续两三年干旱无雨,它们像一群被饿死、渴死、统统倒毙在这条干沟里的流浪汉,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可是,只要在暮春或初夏来一场暴雨,沟底乱石间的哗哗流水会使它们在一夜间突然醒来,跪着、躺着、伛偻着,以各种姿势在匆匆而过的水流中争相豪饮。第二天早晨,枝头就会绽满绿芽,三两天就都一蓬一蓬的绿得发狂。它们过惯了这种长年饥渴,一来机会又暴饮暴食的日子,就这么生生死死、死去活来,树龄大多已在百年以上了。
  榆树沟两边的山上寸草不生,岩石风化得千疮百孔,不成样子。我在戈壁荒漠中见到的山峦大多是这种模样,表层岩石全都风化得像散落在地的饼干,用脚一踢立刻散成一堆石屑碎片。自然界的沧桑变迁常常使人感叹人生之短暂、渺小,又使人觉得生命加倍可贵。远古时,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我们从楼兰返回时,去了大气层核试验区域内的一座化石山,人人都拣到了海螺化石)。后来,由于地球板块相撞,地壳隆起,海洋干涸,耸起山脊。再后来,山脊又被渐渐风化,酥松的岩石渐渐变成石子、沙子,许多山峦就这样被岁月之风夷平,铺成了眼前的大漠戈壁。只有见识过大漠戈壁中这些风化山岩的人,才能真正领悟"海枯石烂"这句成语的含义。过了榆树沟,就是越走越开阔的戈壁大漠了。
  烈日下,沥青公路像是暴晒在戈壁滩上的一条黑色缎带,被无限地拉长,一直铺展到天的尽头,越远越细,以至不见。车子像是爬行在这条黑色缎带上的几只瓢虫,肚皮底下烫得不行,企图用很快的速度爬完这条带子,却怎么也爬不到头,一个劲地拼命向前。
  今年,戈壁滩上多数地方的骆驼刺也长得比往年茂盛,远远望去,一片灰绿。但在另一些地方,成片成片枯死的骆驼刺却一直没有醒来。黄绿相间的稀疏植被,将戈壁大漠涂抹得更加苍茫。
  甘草泉哨所是进入核试验场的第一个关卡。
  哨所,是军中担任守卫、警戒任务的最小执勤单位,但它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属性。中国政府已向世界庄严承诺,从1996年7月30日起暂停核试验,但核试验场区仍是重要的军事禁区,各个哨所的执勤战士仍在守卫着这片过去30多年里曾爆炸过40多次原子弹和氢弹,现在已突然沉寂下来,而且可能会永远沉寂下去的无人地带。
  甘草泉哨所很出名,因为它所处的位置很显赫,还因为它所在的地点拥有两样荒漠之宝:甘草和泉水。这两样东西合到一起就成了"甘泉",这在戈壁荒漠中听起来极富魅力。泉源周围形成的一小片水草丰美之地,像是上帝遗失在荒漠中的一粒小小的珍珠,在这里熠熠生辉。
  从全国地图上看,广袤的罗布泊荒漠,至今仍是一片没有什么地名的空白区域。现在这里使用的许多地名,都是在这里从事核试验的人们自行命名的,独具一番人文意义。目前这些地名只流行于一个特定领域,尚未印上地图,但我想它们将来是会流传下去的。当年,最早进入这片无人区来开辟核试验场的主要是两部分人,一部分是隐姓埋名走进荒漠的科学家,另一部分是撤下战场不久的军人。他们当中有一小拨人发现这里有泉眼,就在这里支起帐篷驻扎了下来。不久又惊喜地发现,附近这片戈壁中生长着甘草。凭着他们对人生、对使命、对环境,以及对人类共同愿望的深刻感悟,将泉水和甘草这两样荒漠之宝的名字糅合到一起,创造出了"甘草泉"这个新地名。他们将它写在用包装箱板钉成的一块小牌子上,插在帐篷外的小路边。不料这地名不胫而走,一举成名。
  战士们怕惊了客人,命令哨所喂养的一条狗安静地卧在一旁,不许它乱动。但狗是通人性的,它看见战士们今天不像往日盘查来人,知道来的都是客人,它也高兴哩。只见它有意将脖子伸长,将下巴颏紧贴住地面,瞅准战士们不注意它的时候,冷不丁摇动一下尾巴,向客人们作出某种表示。我知道,在这些寂寞的小点号上,执勤战士们特别喜欢养狗,看来狗是帮助人类排遣孤独的忠实朋友。
  在以往进行核试验时期,由于这里地处要冲,车辆人员来往不断,它是场区所有哨所中最显眼、最热闹的一个哨所。自从停止核试验以来,这个哨所也一下子冷落了下来,变得很寂寞了。今天突然来了这么多客人,战士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北京来的诗人、编辑、评论家们,高兴得一人一副笑脸。
  
  荒漠战士
  
  东大山哨所比甘草泉哨所更偏远,环境更艰苦,他们的寂寞才是真正的寂寞。他们守卫在大气层试验区的入口处,身后离后方基地有几百公里;前方是放射性沾染区,不让任何人进入或通过。哨所的战士一年到头见不到什么人,白天看石头,晚上看星星,躺下看孤灯。
  寂寞生孤独啊。
  孤独是战士面对的可怕敌人,它天天折磨着人的精神,足以将人弄傻、逼疯。在东大山哨所,班长彭德才带领着他的4名战士,天天同这个可怕的敌人对峙着,打着一场艰苦卓绝的持久战。
  我关心着一个问题:彭德才和他的战士们平时是如何击退寂寞、战胜孤独的?
  彭德才将我们领进他们的宿舍去参观。两间相连的小屋,里外放着5张单人铺,一只水缸,一张小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看什么呢?看被子。从战士们叠被子的水平上看每个人的心态、毅力,看这个小小集体的精神面貌,看他们的纪律,看他们战友间相处得是否和谐。我进门目光一扫,外间的三条军被叠得方正极了,立刻给我一个惊喜。两间小屋,5条军被,叠得一模一样。靠窗户的那条军被已被洗得发白,不用问,肯定是班长彭德才的。彭德才,这是一个具有军旅气息和阳刚大美的名字,他同我们永远崇敬的开国元帅彭德怀只一字之差。我向他提醒这一点时,他灿烂地笑了。
  叠被子是军旅生涯的一大基本功。如何将一名散漫青年训练成规矩方圆、军纪如铁的战士?绝招之一:叠被子。从入伍第一天起,晚上熄灯抖开,早晨起床叠起,酷暑严寒,风雨无阻,夜夜抖开,天天叠起。从元旦叠到除夕,从入伍叠到退伍。每天必须将它叠得刀切斧削一般,纵四拳横五拳,差一点都不行。一年365日,天天大小方正一个样,不塌角,不起皱,不变形。被形严整,说明这条军被的主人身心两健,好着哪。连长看兵,先看被子。
  朋友中有好几位现役军人,还有几位过去曾经当过兵,都说哨所的内务好。另外几位没有当过兵的朋友,虽然不一定能领悟战士们天天在叠被子上下工夫的全部含义,但见了叠得如此方正平服的被子也都叹服。叠被子是战士们最见功夫的绝活儿。当没当过兵,当的是哪一路兵,光吹不行。拿条军被来,当面叠一下,如果是真家伙,那动作,那规范,一看便知。如果是冒牌,立马露馅。有的人虽然当过兵,如果当的文艺兵、机关兵,平时散散漫漫、吊儿郎当,被正规连队的战士讥讽为"稀拉兵"、"老爷兵"者,也往往过不好叠被子这一关。在部队是越往基层走,战士叠被子越认真。千万别把战士们叠被子这一手军旅绝技看成是形式主义,须知,他们天天将一条军被抖开、叠起,抖开、叠起,那是在通过这一手打磨意志、历练人生哪。东大山哨所的这几名战士能将被子叠得如此严整,说明班长彭德才带兵有方,说明战士们在这里生活得很有信心,没有被寂寞和孤独击倒。
  在里间的小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摞自办文艺小报,是他们所在的连队发往各哨所的。在当今这个信息时代,都市青年早已将上网获取信息和进行人际交流视作寻常手段,油印小报已成隔世之物。但在这个哨所,报纸信件只能由定期送粮的车子成捆捎来。战士们每天获取外部信息,靠一台以太阳能做电源、直接接收卫星电视信号的电视机。同一个连队的战士分布在各个哨所上,哨所与哨所相距上百公里至几百公里,战士们只能凭借这张油印小报进行战友间的心灵交流,小报上面刊登有各哨所战士们写的短文、诗歌等。战士们对它倍加珍惜,保管得如此经心,一期不缺,一张不损。它们来自核试验场的一个孤独哨所,上面负载着特殊的军人信息,它们完全有资格作为珍稀文物,选入军事博物馆展出。
  哨所外面是几座严重风化的秃山,山坡上都有战士们用捡来的白色小石块镶嵌的口号和各种图案,表达着他们的精神追求和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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