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7期

该死的鲸鱼

作者:夏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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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夜里两点钟左右,我正处于想睡却还没睡踏实的迷离状态。我很累,可能累得有点过头,反而睡不着了。已经三天了,这三天来我与南岛村所有的男人一起,没日没夜地砌砖头抹水泥,为那条可怜的鲸鱼打造坟墓。当最后的一缕光芒在大海的尽头跳跃,并消失在粼粼波浪上的时候,巨大的鲸之墓终于造好了。我们响亮地拍打着身上的泥灰,然后倒退几步,远远地打量着这个座落在村头、大得有点夸张的水泥盒子,骄傲与自豪就像潮水瞬间涨满我们的胸腔。回家后我痛痛快快地冲了一个澡,接着吃晚饭,在饭桌上还打开了一瓶酒,我喝点酒的原因一是鲸墓总算按我的计划圆满完成,自我来点小小的祝贺,另外就是想让自己那个亢奋了好几天的脑袋好好休息一下。然而叫人沮丧的是, 上半夜的气温燠热难当,蚊子在眼前飞舞,又值涨潮时间,海水冲击沙滩的哗哗声不绝于耳,弄得我根本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熬到下半夜,涨潮消停,海水平静了下来,海面上还刮来一阵凉爽的清风,气温逐渐下降,我才开始进入睡眠前的恍惚状态。可就在此时,我听见从村头那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声音舒缓而悠长,好像一个淘气的小孩扎破了一只气球,也有点像放了一个湿了火药的臭炮。
  我没拿这当一回事。现在已是深夜两点了,我只想让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疲劳控制住的身体,早点睡着。我躺在床上懒得动弹,我感到体内的血液流得非常缓慢。
  大约过了几分钟,那种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才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至于不对在什么地方我还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村里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因为在听到声音的同时,我还闻到了一股腐败的恶臭,恶臭使我的血液流速骤然加快,心脏怦怦直响。我从床上跳将起来,顾不上披上衣服,只穿着一个肥大的裤衩,冲到门外。这时小巷里早已挤满惶惑不安的人,大家都在惊恐地彼此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可谁也弄不清楚这股令人作呕的臭味究竟来自哪里。有人胡乱地猜测说是不是海那边的核电站发生泄漏事故了,但很快就被另外的一个人排除了,他说就算是核泄漏,那也只有看不见摸不着的辐射,哪来这么大的臭味。大家想想这话没错,但对那股腐尸般的臭味来自哪里,依然搞不清楚。
  此刻,那种带有氨水气味的恶臭开始越来越浓 烈,熏得大家头晕眼花,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有人甚至大口大口地呕吐了。大约喝了点酒的缘故,我觉得臭气勉强还可忍受,脑袋也还算清醒,我想起这事可能与那条埋在大墓里的死鲸有关。我连忙招呼大家赶快跑到海边去,在那里或许还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自己却进屋找来一只手电筒,又顺手拿了一条毛巾捂在嘴上,弯着腰朝村头的鲸鱼坟墓走去。
  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由于天气闷热,鲸尸在密封的坟墓内不断腐烂,膨胀,以至于顶开砖头和混凝土,导致腐败的恶臭弥漫南岛村的大街小巷。巨大的鲸墓一侧,裂开了一道几米长的大口子,臭气就像沼泽地里泛上来的气泡,顶开砖头,隔一阵子就噗哧一声,释放出足以致人昏厥的恶臭来。我试着往缝里填点石块。但相对于那条宽大的口子,我一个人的劳动,根本无济于事。再说,我已快抵挡不住那股恶臭近距离的蒸熏了,我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估计用不了多久,晚饭吃进去的东西就要从喉管里喷出来了。我不得不紧捂着嘴巴逃离现场。
  回来的路上,我碰见大批的村民,正往我这个方向涌来。他们就像一群受到猎人追赶的袋鼠,惊慌失措地从我的身体两边奔跑过去。我一把抓住一个家伙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往空气流通的海边跑,反而朝着鲸墓这里来,这不等于是自己找死吗?那个家伙呼吸急促,不停地用手掌扇着鼻孔前的空气,说海边也不行,风是从这边吹过去的,他们差不多要被逼到大海里了。他还说看来只能到灯塔 上碰碰运气了,如果灯塔也和其他地方一样臭气逼人,那惟一的出路就是跳到大海里喂鲨鱼了。
  灯塔建在鲸鱼墓另一面的岬角上,那只礁石嶙峋的岬角延伸到海里大约有半里路。还好,由于风是从这里吹向岛的另一端,臭气无法把这个地方也笼罩进去。我跑到灯塔时,那个地方从地面到望平台都已站满了人。这种情景让我想起惨遭水淹的蚂蚁,成群结队地抱在一根脆弱的稻草上。
  看着村里的一千多口人,齐刷刷地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让我感到既难过又莫名地恐惧。他们就像刚从深海里被捕捞上岸的小黄鱼,临死前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我弄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件事,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我觉得对不住他们。我避开拥挤的人群,朝灯塔背后黑的悬崖走去,打算让自己的脑袋吹吹海风。我觉得脖子上顶着的已经不是可以想事的脑袋了,那里面混乱得只剩下一片嗡嗡作响的空白,就像没了节目的电视荧屏。
  刚在裸露的悬崖上站定,黑暗中突然响起的咳嗽吓了我一跳。借着灯塔上洒下来的余光,我看清先我站在这里的人,是那个灯塔的看守人陆老头儿。这个古怪的老头提示性地咳了一声后,又转过脸去,默默地看着海面。海面上零散地漂着几点渔火,我知道那几条小船并不是在捕捞作业。这么近的海面除了贝壳与垃圾,是没有什么东西可捞的,那是些拥有船只的人家,为了躲开臭气,不得已驾船逃到海里去了。
  陆老头儿一动不动,也不言语,仿佛与礁石融 为一体。他的沉默让我感到很不自在,我想找点话说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实际上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这事说起来都得怪那条该死的鲸鱼。如果它不是搁浅在南岛村,如果我们把它弄回大海后它平安无事,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死在我的眼皮底下,那我们或许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
  都怪那条该死的鲸鱼!
  那是约十天前的清早,还躺在床上睡觉的我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敲门的声音那么重,以至于我的身体都随着敲门的节奏在床板上弹跳起来。我打开门看见一个满脸兴奋的小男孩,正起劲地捶着门板。我恼怒地问他干什么,我说你没看见我正在睡觉吗?那个男孩
  亢奋得连脖子都粗大起来,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我说陆老头儿在滩涂上捡到了一条鱼。我问是什么鱼,值得他这么大惊小怪的。小男孩想了老半天,不知该如何表达,说的话颠三倒四的,连他自己都被搞糊涂了。后来干脆伸出胳膊,朝天空划了一道夸张的弧线来表示他要说的那条鱼是多么巨大,他说这条鱼恐怕连你这个一辈子打渔的人,看了都要给它吓死过去。说着一溜烟似的往海边跑去。
  听了这话我觉得好笑,我想什么鱼我没见过?这天底下只有被我吓死的,哪有什么能吓死我的鱼。但是看那小孩的神态又不像是在说谎,即使说谎谅他也不敢在我阮云龙面前说。许多人正闹哄哄地往海边赶,我想或许陆老头儿没准真的捡到一条什么稀奇的鱼,于是我趿着拖鞋,也懒洋洋地跟着去了。
  那条大鱼首先是陆老头儿发现的。与往日一样,他想趁退潮的时候到滩涂上捡点小海鲜回来。陆老头儿不会打渔,他是一个被海水从什么地方冲到岛上来的人。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他遍体鳞伤的情景已无人记起,大家只记得他被浪头送上海滩时,脖子上挂着一个晃眼的银质十字架。后来有人招他上船出海,可稍微有个浪头过来他就把胆汁都吐出来。村里除了打渔就没有其他的谋生出路了,大家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好。有人建议送他回家,但他除了说出自己姓陆外,死活不肯说他来自哪里,更不用说把脚跨入那条发动了马达、准备遣送他回去的船了。恰好这时岬角那儿建起了灯塔,大家就让他住到灯塔去,当上一名灯塔看守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救他一命的好心渔民,大多都被大海的巨浪吞没了,而他因为从不出海还好好地活着,从一头黑发的青年活到现在头发花白的陆老头儿。晚上准时拧亮他头顶上雪亮的两盏大灯,白天则偶尔种种菜疏,然后每天清早到退潮后的滩涂上,捡点小鱼小虾什么的回来。
  潮水还未退尽,陆老头正在弯弯曲曲的防波堤上走着,老远他看见滩涂尽头的浅海里卧着一块巨大的黑影。起初他以为那是一艘沉船,但他在夜里似乎没听见有什么船只在这一带来往,假如有什么船出事,他不会一点儿也不知道。再说如果是艘船的话,这么大的体积和吨位,除非碰到狂风巨浪,要不,是不会轻易被冲到离海岸这么近的地方的。他招呼了一个早起的渔民,与他一起驾了一条小船朝那个黑块驶去。
  快要接近黑块的时候,陆老头儿明白那绝不可能是艘船,露出水面的部分呈现出优美的弧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黑色的光泽,令人炫目,世界上不会有这么一艘漂亮的船。但他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不是有生命的,只觉得它大得不可思议,简直就是一座小岛屿--如果世界上有这么平整光滑的岛屿的话。
  正当他们犹豫着要不要再靠近一点儿,那个东西似乎动了一下。它周围的水波缓慢地扩散开来,证实它是在动,是个活物。涌来的水波缓慢,但很有力度,推得他们乘坐的小船大幅度地摇摆起来。过后,那东西的背部还"哧"的一声,喷出一股水柱来,水柱大约有三人多高,伴着刺耳的嘶嘶声,海风还把一些水雾带到他们的脸上。这让他们感到无比恐慌。现在他们知道了这是一条巨鲸,虽然从来没见到过这种庞然大物,但它喷水柱的情景似曾相识。他们记不起是过去见过,还是听人说过,反正眼熟得很。正是这种难以确定的模糊印象,让他们莫名紧张。他们连忙调转船头,拼命地往岸边驶来,生怕迟那么一步就会被它一口吞掉。
  听说这么大的一条鱼搁在滩涂,南岛村的人倾巢出动,他们不敢冒失地靠近它,只是远远地站在防波堤上好奇地看着。等到我半信半疑地来到海边时,潮水已经退去,那条我和别人同样没见过的巨鲸,这时候暴露无遗地卧在沙滩上。陆老头儿正小心翼翼地朝它走去,手里拿着一支拐杖般长的木棒,大概打算用来防身的。我觉得他滑稽透了,如果那是一条在海里游的鲸鱼,别说这么一支木棒,就 是拿孙悟空的金箍棒来也不一定管用。我知道它尽管大,但目前没戏唱了,这好比戏里唱的虎落平原蛟龙困浅滩,离开水后它就连翻个身都成问题。所以我目不斜视,脚下的拖鞋吧哒吧哒响,大摇大摆地朝它走去。站在防波堤上的人们,见我胆子这么大,也都跟屁虫般跟在我屁股后面。
  来到鲸鱼的身旁,我们才知道它远比站在防波堤上看到的大多了,它就像一座小山横在我们的中间,我们只能彼此看见头顶上来回晃动的一撮黑发。巨鲸看上去好像已经死了,当它那被胶条般鲸须覆盖着的宽大嘴巴,时不时涌出一汪汪散发着浓重腥味儿的涎水,我们才明白它依然活着,只不过活得比较狼狈比较无奈。大家东看看西瞧瞧的,好奇得很,只是谁都不敢冒失地靠近它的尾巴。那条尾巴冷不丁地会在沙滩上拍出一个坑,声音很响亮。他们害怕一不小心被它拍着,那样的话即使不变为肉饼,恐怕也得落个骨折肉绽的。对于那条扇面状的巨大尾巴而言,人不见得比刀面下的黄瓜牢固多少。
  我围着鲸鱼转了一圈,随后叫人扛了一根船上用的竹篙来,我想量量这个大家伙究竟有多大。竹篙是三米长的一根,我和陆老头儿两人抬着从头至尾丈量,足足量了十下,这也就是说鲸鱼有三十米长,几个老渔民凭经验估计这鲸少说也有五十吨重。精明的人立马儿算了一笔经济账,说仅这么一条鱼就抵得上村里所有渔民半年捕捞量的总和,且不说那还不是纯净的鱼肉,有大鱼小鱼海苔小虾,没准还有废弃的破鞋及胶皮轮胎什么的,现在的大海 都快变成垃圾场了。这么一算,人群一阵骚动,原先对巨鲸尚怀恐惧心理的人们都活跃起来。现在,在他们的眼里巨鲸已不再是一个神秘的令人敬畏的海底生物,而是一堆能让他们大快朵颐能让他们换来哗哗直响的钞票了。许多人回家拿来刀斧,挑来竹筐,准备趁巨鲸还活着,趁它肉质还新鲜的时候,好好瓜分这份意外的收获。
  我是这个千余人小村的村长,因此大家推选我来执行对鲸肉的分配。我也就当仁不让,开始指手画脚,叫人回村把铁匠铺里的那只重磅铁锤拿来。如果不先敲碎它的颅壳,我自以为是地说,是没人动得了它一个手指头的。趁人拿工具的空隙,我又捡了一根树枝递给村里的会计,叫他蹲在沙滩上,好好算算每户人家大概能得到多少鱼肉。这项精细的工作费了他不少脑筋,因为这五十吨重的巨鲸毕竟不是煞白的鱼肉,难免还有五脏六腑,还有骨头,还有那个显然没有多少肉两的硕大的鱼头。好在会计是个能干的人,在众人的围观下,他干枯的手指捏着小树枝在沙上龙飞凤舞,如同书法表演一般,很快就拿出了一个让人心服的方案。那就是不管你的家境如何,只按人口多少计算,到头来分到的都会有肉有骨头搭上杂七杂八的内脏。至于那个鲸鱼头,当然也会被砸成二百六十一份,分到全村二百六十一户人家的手中。
  他们把铁匠铺里的那只大铁锤,扛来放在我的面前,我拎了拎觉得有点沉,正想在人群中找个壮点的家伙,让他抡开膀子往鲸鱼脑壳上砸。这时,我看见陆老头儿怒气冲冲地朝这边走来。他走得那 么急,潮湿的沙子被踢得四处飞溅,一直围在我身边的人忙不迭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来。自从我与他量了鲸鱼的身长后,他就一直守在它的身旁,他脱下汗衫蘸饱海水,不停地淋在鲸身上。鲸鱼那蓝灰底上缀着白色斑点的皮肤,光滑柔嫩,在毒辣阳光的照射下,仿佛被开水烫过一般,到处都起了气泡。陆老头儿对待这条鱼就像对待他生病了的儿子一样尽心,让我们看了觉得好笑,虽然他这辈子连半个女人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儿子了。
  他冲到我面前,二话不说先拎起大铁锤摔了出来。他摔得有点急,身体又单薄,差点儿把自己也摔个大跟斗。做完这件事后,他绷着脸问我为什么要杀鲸鱼?
  我故作轻松地说,谁说我把它杀了?你看见我杀它了吗?我们不是在说说的么。
  不知怎么回事,面对这个老头儿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不想让他知道我们打算把这条鲸鱼杀了,尽管没准他早已知道。我觉得心里有点虚。
  "你不杀它最好了。"陆老头儿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想杀它,你得先动手杀了我。"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他,没有人这么跟村长说话的,他们闹不明白向来沉默寡言的陆老头儿今天是怎么回事。我倒没什么的,只是认为他说话不该这么冲,这让我有点不高兴。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这鱼不拿来杀,难道你把它拿回家养在玻璃瓶里不成?
  "养它我没那本事,你也知道没人有这个本事。"陆老头儿说,"再说它也不需要我养,自会有 大海来养它。只是你没资格杀死它,这鱼不是你养的也不是你发现的,你有什么资格?"
  陆老头儿的话激起了我心中的狠劲,我硬着脖根说,如果我非要宰了它呢?说着我洋洋自得地对周围的人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什么鱼是杀不得的呢。大家一阵哄笑。有人说既然是他第一个发现了鱼,到时候多分一份鱼肉给他好了。
  陆老头儿好像没听见这话,依然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你杀它也可以,如果你不打算继续让渔民打渔,不打算让村里的人活下去的话,那你就尽管动手好了。"
  这话说得大家一头雾水,我们弄不明白这跟大家的生死有什么关系?我想你这老头儿不让杀鲸鱼就直说,何必搞得鬼鬼神神的,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孩。
  "它是海公。"陆老头儿接着说,"还没听说过哪个渔民连海公也要杀的,救它还来不及呢。它从无边无际的大海单单选择我们这个地方歇脚,算是我们南岛人有福了。"
  陆老头儿的话说得不重,也没有多少神气,却让闹哄哄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我也傻了。我们从小都听过我们的爷爷,我们的父亲,以及村里的老渔民说起过有关海公的种种神奇的传说,说海公发怒的时候能喷出三丈高的水柱,只要尾巴轻轻一甩,就能打翻一条船。他们谈论它时脸上流露出来的敬畏的虔诚的神色,让我记忆犹新。对于靠海吃饭的人来说,翻船当然是最令人忌讳的一件事了,别说碰到,就是平日的谈话当中也尽可能地避开"翻 "字,或与这个字谐音的其他的字。我们称船上的帆为篷,吃鱼的时候,宁愿让另一面鱼肉剩下喂狗喂猫,也不愿意伸筷子把它的身子翻过来。没人会想到眼前这个被困在滩涂上随时都会毙命的庞然大物,就是传说中威风凛凛的海公。
  陆老头儿把话说完,自个儿又回到巨鲸的身旁,依然用那件汗渍斑斑的汗衫,蘸饱海水来湿润它的皮肤。他还笨拙地清洗着它来历不明的伤口。这期间,巨鲸头尾摆动,挣扎了几次,但都由于缺少足够的水,它的挣扎变成了一种徒劳的无效功。大部分年纪大点的渔民开始过去帮陆老头儿的忙去了,只有几个年龄与我相仿的青年,犹豫不决看着我的脸色,问我该怎么办?我正窝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发泄呢,我朝他们吼道,难道你们眼睛瞎了吗?这么大的海公躺在鼻子底下,你们还用得着来问我该怎么办。你说该怎么办?
  他们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脑袋,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沙地上划拉着。我也知道这几个家伙跟我比较铁,都是从小与我一块玩大的,他们是想帮我挽回点面子什么的,只要我开口。一直以来,我们这批不是部队转业,就是高中毕业回乡的青年人,对村里那批老家伙很是看不惯,我们想做点什么事,他们总会在一旁说三道四,说上辈人是怎么怎么说的。这让我们很憋气,恼火得很,可一点办法也没有。
  过了片刻,我的口气缓和了下来,我对他们说,其他的话就别再说了,我心里有数的。我说就是救它也还不得靠我们?我叫了其中的两个回村抬了 一块塑料编织布来,还拿了几根竹竿,然后把陆老头儿和那些没头没脑在瞎忙的人请到一边,在鲸鱼身上搭起了一个遮阳篷。可是鲸鱼实在是太大了,那块原本在船上遮盖货物用的条纹塑料布,只能勉强挡住它身子中间的一段,头和尾巴依然在七月的阳光下暴晒。虽然现在大家都想通了,一心想救它,让它重返近在咫尺的大海,但对于一个有着五十吨重的大家伙,就是移动一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只能做到这一点,更多的是寄希望大海的再次涨潮,最好它自己争气,能划拉着双鳍游回老家。
  中午的阳光越来越猛,滩涂面上的沙子开始泛白,水汽蒸发了,远处的人影影绰绰,仿佛也快要被蒸发了。大家还在忙碌,可现在除了拎点水抹抹鲸鱼的双眼与嘴巴,不知道还要做什么。我们连中饭也顾不上吃,身体已经疲乏透了,许多人茫然地坐在沙滩上,看看不远处湛蓝的大海,又看看无声无息的巨鲸。这两者之间距离这么近,然而始终却没办法把它们结合在一起,这让我们感到什么叫做无奈。
  有人想起跟渔政部门联系,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打了个电话。对方的态度倒非常热情,了解了大致的情况后,答应派人过来,让我们无论如何再坚持一阵子。我心想我们再坚持多长时间都无所谓,只是不知道那鲸鱼还能不能坚持,再这么下去的话,恐怕它要被猛烈的阳光晒成大鱼干了。可是除了等待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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