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7期

老铁道

作者:津子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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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结实成强壮的男人时,第一次在梦中流出眼泪是关于童年的老铁道,那两条锃亮的、整齐地深(而非伸)向大山的铁轨,在夜里,当火车从路基上碾过,我的枕头也跟着颠动,在我将耳朵贴在铁轨上听车轮组成的音乐时,一个飞翔的梦就幻化而成……后来,我在中学教科书上知道了那条"丁"字形的中东铁路,然而,理性知识的积累使得我离它越来越远了,我常想:我的关于老铁道的故事是进入不了历史的,连地方志也没有他们的记载,可如果没有这些鲜活的生命,老铁道也就剩下概念和冰冷的金属了。于是,我的生命里流淌出下面的文字……
  
  大麦
  
  大麦是在南岗子的闹市区度过童年的,那里离 海湾(后来叫阿木尔湾)不远。冬天,他和几个流浪儿窝在教堂的阁楼里,那个阁楼有一面墙临着烟囱,尽管外面的大雪封住了所有的生气,他们还是熬过了可以冻掉人耳朵的严冬。
  大麦还是喜欢夏天,在夏天辽阔的海滩上,有大片大片卷着雪白花朵的海浪,海鸟成群成群的,飞在你的眼前,你眼前眼花缭乱。
  大麦喜欢自己所在的城市,大家都叫它海参崴(海参崴:现俄境符拉迪沃斯托克。),那是一个各色人种混居的地方,大麦不知道自己的祖籍,他觉得既像河北伙计,也像山东老哥。
  16岁,大麦就会汉语、俄语和朝鲜语。他还被一位姓杜的老板看好,成了杜老板的跟班,杜老板是经营化妆品和西药的,有的时候也掇弄一些大烟和军火。杜老板离开海参崴时,大麦认识了白俄老维太太,在维太太的庇护下,大麦成了赛马场的马童,这样,大麦天天与打着响鼻的大洋马牵在了一起。
  维太太喜欢赌马,她没有经济收入,变卖家当和酗酒是她做得最多的两件事。大麦去看望维太太,十有八九,维太太都是酒气熏天的。"亲爱的契斯卡"(维太太对大麦的昵称)。她用比大麦大两圈的滚圆的身子围住浑身马臊味儿的大麦,还叽叽地亲着,呼吸急促地喃喃着。
  大麦瞅着维太太灰兰的瞳孔,那瞳孔里似有一片草场,尽管辽阔却蕴涵一种死寂。
  大麦已经习惯了。
  大麦不用担心洋马一样高大的维太太,维太太 除了拥抱和亲吻外,再没有别的。维太太毕竟老了。
  然而那年秋天,维太太酒后让大麦和她新来的女佣娜塔莎睡觉,娜塔莎有外蒙血统,圆而平板的脸,梳一条棕麻似的粗辫子,脸颊上有血丝。娜塔莎解开布拉吉,全身赤裸地躺在地毯上。大麦的脸被血涨热了,他第一次看女人的身体……那是大麦第一次经历女人,而且是在另一个老女人的面前干他认为人生最神圣的事。
  按着后来的说法,那样的闹剧曾反复过十几次。
  然而,大麦经过那个多雪的冬天之后情形就变了。
  那时,杜老板盗运一批军火过境,俄方的"卡伦"(边境哨所)已对杜大头(杜老板)警觉了。杜老板知道大麦认识常去赌马场那位一脸雀斑的少尉,就托大麦去混"卡伦"。
  大麦第一次过境到三岔口(今黑龙江边境东宁县),金钱的诱惑和回本土的热望使大麦生出许多幻想。大麦是农历十二月初八到三岔口的,旧街已经开始挂过大年的红灯笼。
  办完了"买卖"上的事,大麦牵着赛马场退役下来的"将军"马,从老街上威风凛凛地走过。在老街,大麦怀里虽然有钱,他不赌不嫖不抽,径直来找跑崴子的山东老李头儿,老李头儿开了一个烧锅,街面是一个水酒店。他有两个伙计,生意平平淡淡,大麦来,让老李头儿的眼睛发亮,他一面大声吆喝伙计为大麦卸马鞍,一面乐呵呵地接下大麦 的褡裢。
  老李头儿重交情、讲义气,有一年他和几个淘金的弟兄困在海参崴,是大麦给了他们回家路上的干粮。"喝酒!"老李头儿大嗓门劝大麦。油灯下,火苗的光在他黑红且粗糙的脸上蹿动,一明一暗的。
  那晚,大麦喝得头晕目眩,全身发软。
  老李头儿喝到极兴处,冲着屋外喊:"银玲子,银玲子!"
  掀门进来一位穿红色夹袄的姑娘,姑娘水灵灵的,大麦从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姑娘。
  "这是俺闺女,银玲子。快、快给麦爷敬酒。"
  大麦眼睛发直,盯得银玲子手足无措。
  "一会儿侍候麦爷歇下……"
  老李头儿先喝倒下了。大麦摇摇晃晃去东屋睡觉,银玲子给他打好了洗脚水,递来擦脚巾和洋胰子。
  银玲子依在门框上轻声说:"麦爷歇息吧。"
  大麦浑身似火,他直盯盯地瞅着银玲子,说:"过来!"
  银玲子以为铜盆里的水热,就走过来,蹲在铜盆跟前……突然,大麦拉过银玲子的胳膊,力大无比地将银玲子抱住,银玲子无声地反抗着。快把银玲子压倒炕沿时,大麦自己被地上的炭火盆绊了个跟头。
  大麦爬起来,又力大无比地冲了上去,把银玲 子按在炕上。他的手从银玲子的袄罩下伸进去,摸到了鼓鼓的部位……银玲子一口吐沫吐到大麦的眼睛上,同时,他的腮上也火辣辣的。--银玲子跑掉了。
  第二天,大麦脸上被银玲子抓出的血痕开始明显了。他愧见老李头儿,就悄悄搬了出去。
  大麦只在三岔口住了两天,他走的那天早晨,街上除了卖豆腐车之外再无别人,出了老街,大麦心里不是滋味儿,不知是想着银玲子,还是愧疚……
  在出城的路口儿,大麦发现了银玲子,她站在路口的松林边,正向大麦这边张望着。
  大麦催马跑了过去,他不知该向银玲子讲些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银玲子。
  沉默了许久,银玲子讷讷着:"你……是真心的吗?"
  大麦释然了,也激动起来,他从马上跳了下来,指着天对银玲子说:"不真心,天打五雷轰!"
  银玲子信了。于是,大麦怎样激动地揉搓银玲子,银玲子都保持着微笑。
  在那片松树林里,大麦热烘烘地拱进银玲子的怀里,他好像觉得银玲子与这片白茫茫的原野有着某种联系,无论怎样蹂躏都袒露着深厚的慈爱……
  时间不长,大麦就出透了汗,摘下皮帽子,像揭开蒸馒头的锅盖,头顶上热气腾腾。银玲子还是微笑着,尽心尽力地微笑着。
  "看看你,你骑在大马上多威风呀!"银玲子只说这么一句。
  大麦说:"我很快就回来娶你。"
  大麦说:"我也能学会种地,做个正儿八经的人,不再五马六混了。"
  大麦还说:"我们要生6个儿子……"
  第二年春天,大麦穿一身西装出现在三站的筑路工地上,他成了俄远东铁路公司第八筑路工段的翻译。
  由于大麦是在俄境长大的,黑毛子(来自阿塞拜疆的俄国人)沃尼法季经理和白俄工程师加夫留哈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大麦可以随便吃马林鱼和沙夜。有一天没有月色,大麦来到帐篷外小解,望着四周漆黑的森林和闪闪烁烁的星空,他想起了银玲子,他知道他是为银玲子回来的,可真的回来了,他似乎又把银玲子忘记了。大麦喃喃着银玲子的名字,踉踉跄跄地向淹没在森林之中的草甸子走去。直到他听到狼群的嚎叫……
  在大麦回来的那年初冬,据说大麦去三岔口找过银玲子,老李头儿已经把水酒店和烧锅盘给了一个朝鲜人,大麦得到一些零零散散的信息,他听说银玲子在秋天生了一个男孩,他还听说银玲子被报号"占山好"的胡子绑过票……大麦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三站。
  那之后不久,大麦也不知去向,有人说他和黑毛子沃尼法季、白俄工程师加夫留哈一起贪污筑路 款,被流放到库页岛(俄境萨哈林岛);也有的说大麦一直在找银玲子,几乎找遍关外。说的人一本正经,说光复后在哈尔滨还见到了他,他穿一件破棉袄,像一个要饭花子。也有另一种更加近似肯定的说法,大麦在那次酒后,在满天繁星的夜里就已经被狼群吞没了……
  然而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中东铁路通车后,在五站(今中俄边境绥芬河市)东面边境那一带,有一个马架子房,房前开垦了大片庄稼地,打猎的人说,常可以看到一个女人领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向边境外张望,特别是在大雁南飞的时候,那个场面一定出现。
  据那个猎户讲,那个站在边境上遥望的女人一直望到她的头发花白……
  
  白蝴蝶
  
  雨下得腻味,对老伯袋(方言,指修铁路出苦力的劳工。)来说,已经由头两天的暗喜变为心烦了。天亮时,刘金贵睡眼地望工棚外的雨。雨珠像传说中透明的宝石帘子,时断时续地使刘金贵糊着眼屎的眼睛产生幻觉。
  (领)老伯袋哟!
  (合)修火道哟!
  嘿哟咳哟嘿哟咳哟!
  (领)老毛子哟!
  (合)挎洋刀哟!
  嘿哟咳哟嘿哟咳哟!
  (领)大清朝哟
  (合)一窝糟哟!
  嘿哟咳哟嘿哟咳哟!
  早晨,刘金贵的烧刚刚退了一些,昏昏沉沉之中,耳边总响那个号子,没完没了的……
  "大哥!"
  刘金贵循声向阴暗的工棚里瞅了瞅,由于从亮的一面转向暗的一面,他的眼睛有些模糊。工棚里乱得像马圈一样,三十几条汉子的汗珠儿和其它生理气味沉积和发酵在铺盖上,再同雨天的潮湿混合起来,令人窒息。
  "大哥,"仁甲趟着泥水走到刘金贵的铺位旁,哈下腰来小声对他说话,"你猜,谁又回来了?"
  刘金贵瞅了仁甲一眼,仁甲正站在一处漏雨的地方,雨滴噗哒噗哒落在他的肩上。"白蝴蝶。"
  刘金贵翻身从铺位上坐了起来,沉静了一下,从被窝里掏出一个黑布烟口袋,摸出了烟丝,卷在生纸上,卷的是那种被称之为"蛤蟆头"的旱烟,末了在唇边舔了一圈,就插在嘴上。仁甲从刘金贵的枕头下摸出干爽的洋火,哧的一下为刘金贵点上。
  "金大牙来没?"
  "今个儿没见到他。"
  金大牙是二把头,手极黑,工棚里的老伯袋都怕他。当然,除了金大牙之外,就数刘金贵了。这其中至少有这么几个原因:刘金贵在这群老伯袋当中资格最老,铁道还没通车就开始修铁道,他是死里逃生的,在穆棱河修大铁桥时,工棚里一百多老 伯袋都得了老毛子那边传过来的病,浑身红斑,上吐下泻,眼见着一个一个死去,只剩下他和仁甲……而这些老伯袋也多是他的山东老乡,投奔他而来的。更重要的是,刘金贵豪勇而义气,他会一些拳脚功夫,还有一双令人生畏的眼睛,他的话不多,眼睛一横,就让你心里发慌。就连金大牙也让他三分。
  ……白蝴蝶在列达(俄语夏天)度假村出现是一年前,那时它刚建好,橘红色的尖顶房子,白色的木栅栏,在山洼那一波一波的红松木间随天上的浮云隐隐伏伏。山坡上还有一个木制的教堂,地板是竖着铺的,绝对结实。日落时,教堂的钟声从一个山坡拐向另一个山坡,很快就传到老伯袋的工棚里来。……由于白蝴蝶是那个俄国铁路工程师度假村少见的中国人,她一出现就引起了老伯袋的注意,他们背地里叫她白蝴蝶。白蝴蝶长得十分白净,戴一顶俄国女人常戴的那种有花边的帽子。刘金贵对仁甲说:哈尔滨的洋学生就是这样的打扮。他们说这些话是在闷热的工棚里,燥热使得他们身体上的某一部位坚挺不退,无法入睡。刘金贵深吸了一口纸烟,然后,用一口重痰将烟头淹灭,转身对仁甲说:"有朝一日俺非日那个骚娘们儿不可,死也值了。"
  仁甲两只眼珠在眼眶里晃荡着,说:不假!
  而在此之前,他们只是觉得有气,他们觉得中国的女人不该让老毛子祸害,渐渐地把这种恨转化到白蝴蝶身上,"俺看让咱们丢人的是那个骚娘们儿!"刘金贵说。
  "不假!"仁甲说,"老毛子的眼珠儿不是焦黄就是灰溜溜的,瞎烘烘的,浑身毛烘烘的。白蝴蝶看好他们什么?"
  沙河隧道完工后,刘金贵和仁甲就被调到下也河(今黑龙江省牡丹江市郊)修火车站,直到老毛子和小鼻子(日本人)在旅顺开战了,才集中了他们,在铁岭河那一带修兵营的铁道复线。这样很快就过了两个夏天和一个冬天,白蝴蝶只是成了他们旧有的一个记忆,一个记忆里的火种。
  ……仁甲见刘金贵沉默着,自己也一声不响地站着。
  "你在哪儿见着的?"刘金贵抬起头来,目光中游动一丝寒气。
  "在西山头的河边,她打个洋伞,像在画洋画 。"
  刘金贵又沉默了一会儿,叫了声仁甲兄弟。仁甲顺从地应了一声。
  "如果老哥干,你干不干?"
  "干、干什么?"
  "白蝴蝶那骚娘们儿。"
  仁甲紧了紧还有些细软的眉头,说:"大哥干什么俺干什么。"
  "那好,"刘金贵声音洪亮地说:"俺琢磨着,修完兵营这条道,咱倒霉的日子也到了,还不如现在就拼了,拼就拼出个赚头,拼就拼个痛快……一会儿,咱先把金大牙那狗娘养的弄死,再抢那个骚娘们儿……"
  "完了咋办?"仁甲的声音像拖一根面,越往 后越软。
  "咋办不行,林子这么大,还养不活你。再说,俺听别人说五站开了烟禁,种大烟也行。"
  刘金贵讲话没背着大伙,眨眼的工夫就有六七个人响应,都嘟嘟哝哝说受够了,跟大哥走。有罪就遭罪,有福就享福。刘金贵受了感动,他说抓到金大牙弄些银子,平均分配。抓到白蝴蝶也平均分配。伙计们说银子可以平均分配,白蝴蝶就归大哥。刘金贵说俺堂堂的汉子一条,怎么能见色忘义……"让你们都开开洋荤,也没白活一回。"
  行动开始了,雨也渐渐小了。刘金贵领4个人去砖房子找金大牙,金大牙不在,大概回水稻田那边的高丽屯了。刘金贵他们就撬开房门,在金大牙的屋里等仁甲他们。仁甲带两个人去山坡下抓白蝴 蝶。
  白蝴蝶被抓来了。她真的像折了翅的蝴蝶,满身泥水地瘫软在屋子的一角,瘦弱的肩头不停地颤栗着。
  "大哥,咋办?"仁甲在脸上抹了一把,抹出一些泥道子。
  正喝酒的刘金贵说:"把她的盖头扯下来!"仁甲伸手要掀白蝴蝶头上的布袋子。刘金贵又连忙说别动。他把瓶里的洋白酒咕咚咕咚喝净,走下地,把拼命挣扎的白蝴蝶抱到土炕上。
  那是个昏暗的阴天,6个汉子整整糟蹋了白蝴蝶一天,天快黑时,白俄路警才开始巡查,而这时,刘金贵他们已经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望也望不到边际的大山里……
  那件事之后,中东铁路公司在哈尔滨的机关报《远东报》报了一个消息,大意是:《远东报》的记者胡素茵被一伙流民强暴,俄铁警正在全力侦缉云云。
  一晃多年过去了,老黑山一带出现了一支报号"得胜"的胡子,开始七八个人,每清剿一次就增加一些人。到康德二年(1932年)已经号称200人了。"得胜"的大当家的就是刘金贵,日本关东军进下也河(今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时,刘金贵成了抗日军的一个支队司令,他们在爱河大桥东岸和关东军整整打了一夜。有的说刘金贵带打散的部下跑到苏联去了,有的说刘金贵在那场战斗中战死了。不管怎样,刘金贵的名字的的确确是消失了。
  二当家的仁甲在爱河那场大战之前,他受命去吉林拿工商户的捐款,在老街,他看见一个像白蝴蝶的人,一打听,知道那个女人在一个下等妓院接客。他还知道那个女人有一个"野种"孩子。仁甲认定那个女人就是白蝴蝶,他的两条腿开始发抖,他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他们6个人当中哪一个的种儿,见了那个"野种"之后,仁甲确定那绝不是老毛子的。
  仁甲在二道街的酒馆大醉了一场,大哭了一场。而后,他把自己的头发剪了下来,留下一半银圆,交给跟他来的伙计,让他转交给刘金贵,自己则摇摇晃晃找白蝴蝶去了。
  那之后,老街上再也见不到那个带着孩子接客的妓女。
  也有人在横道河子见过仁甲和白蝴蝶,仁甲拖着一条残腿与白蝴蝶慢慢地过着日子。他们有一个女儿,在镇上读公学。不过后来他们又离开了横道河子,再没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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