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7期

彻底的声音

作者:李 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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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合唱远游
  
  娅伦是个好听的名字,拥有这个名字的是内蒙古青年合唱团的指挥。我先是听人说起过她,说她是个非常有感染力的人,艺术感觉特别好。
  后来我从电视上看到了她,印象很深。她指挥的内蒙古青年合唱团参加国际合唱节,反响强烈。那些身穿漂亮蒙古袍、有一种特殊气质的合唱团团员,站在那儿就像一道动人的风景。和谐纯净的歌声里,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这是一种彻底的声音,这 声音到达了它应该到达的地方。
  合唱是美好的。那种由每个人的嗓音汇集起来的奇妙的人声会开拓一个辽阔的空间。声音的相融,意念的默契,使人与人之间出现了平素少有的和谐、理解,这种和谐与理解从人的心头经过,对人会有一种提升的作用。你一下会觉得,人的声音是这么庄严而美丽,这么动人。真是好啊。
  少年时参加合唱,当"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从唇边离开 时,我简直有点不信,这么美妙的歌声就是我和同学们发出的?一种激动遍体走过,五月的鲜花在我的眼前次第开放,先烈们悲壮的身影,过去的岁月,一幅幅画面电影镜头那般在我的眼前展现,我进
  入了一个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世界中。
  我于是开始喜欢合唱,合唱的形式与内容都有深深打动我的地方。一场成功的合唱音乐会,既体现了人类的激情,又有一种巨大的美感。那一年在电视上收看北京万人演唱《黄河大合唱》,真是有种惊心动魄之感。歌声的风暴,歌声的马群,那种波澜起伏的戏剧性,那种庄严雄伟的史诗感,简直就是一颗歌声的原子弹。
  我被笼罩在这大合唱的蘑菇云下,有种要放声大哭的感觉。
  还有一次,看俄罗斯无伴奏合唱团的演出,真是终生难忘。那种高超的、纯美的合唱艺术,那种高级的和谐,那种合唱团员之间的心领神会,那种如海水漫 上沙滩般缓缓涌上来的美感,驱除了我心头所有与音乐不协调的情绪。我进入了那歌声,惊奇地聆听到人类声音的辉煌与斑斓--钢铁的声音,丝绒的声音,精灵的声音,我见到了声音的雪山。我的耳朵来到了声音的名胜之地,我只能长久地沉默。
  热爱合唱,自然也就尊重指挥,我见到的第一位指挥是我小学时的音乐老师。她当然不是一个专业的指挥,可是,是她让我懂得了合唱的魅力。我们的歌声跟着她的手势,或强或弱或柔和 或刚劲。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矮小的躯体好像在长高,生动甚至奇怪的表情迷住了我们。她有时张着嘴,有些夸张地不出声音地唱,有时又像要睡过去一样半眯着眼,身体斜着。她的手势时而果断,时而柔和,我们的歌声就跟随那双手,起伏飘荡着。那双手哪怕一些细微的动作,也传递着一种令人信服、美妙的信号,那双手带领我们穿越自己的歌声,来到一种让人迷醉而激动的境界。那双手使我相信,歌唱是生命里一件动人的事情。
  比起我的小学教师,娅伦是真正的指挥。尤其是她指挥的不是一群幼稚的孩子,而是一些真正的歌唱者。那些人与娅伦很默契,既训练有素,又满怀激情。他们好像集体通灵了,唱得那么好那么令人感动。歌声一起,一阵神风,抽走了所有的灰尘和杂物。通向美的那扇门徐徐敞开了,一种浑厚的庄严,一种微带凉意的清澈,就在娅伦的手势下、在合唱团的歌声里向外弥漫。那歌声里有光线、空气、雨水和风 ,有一种对天地万物、宇宙星辰的深深的爱情。这些具有独特精神风貌的蒙古族人,让人想起星汉灿烂的夜空,想起无边无际的草原,想起长鬃飘拂的野马群,想起一个民族的苦难与光荣。我满怀敬意地记住了这个合唱团,是因为他们让我的耳朵有过一种高尚的感觉。
  蒙古族的娅伦皮肤白皙,比起她的父辈来她已经非常城市化。她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典雅,说话爱打手势。那双手很漂亮,光洁、修长。用这样一双手述说音 乐语言,如指挥战役般指挥美好的歌声,让人舒服。
  据说娅伦是我国第一个学合唱指挥的研究生,正在北京学习。我想,这样一个人,北京一定要想法留住她。可我不知为什么,有种担心,她要是真留在北京,那个叫做内蒙古的辽阔的地方就少了她,那个带给我美妙感受的合唱团就不再是由她担任指挥了,那会多么让人遗憾。
  
  冰凉的琵琶
  
  琵琶的形状真是好看,它看起来像半个葫芦,又像那种香甜的大头梨。这可不是一般的葫芦和梨,它发出的声响能把你带到一千年以前。这只会响的大梨会让你的情绪瞬间飞扬或忧郁。弹琵琶的人将琵琶搂在怀中,那样子不仅独具一种温柔,有时甚至像怀有壮烈。手指在琴弦上奔走,心带着手,手随着心。这一番境界真是难以言说。
  我认识一个哑孩子,其实她也聋。她喜欢弹琵琶。看她演奏时,我竟有了一种近于惊心动魄的那种感觉。这孩子搂住她的琵琶,用琵琶开口说话了。她说她 是一个孤儿,还说琵琶就是她的亲人。她还说生命是多么美好,还说我真想说话。说着说着我们这些不聋不哑的成年人,有了一种揪心的难受和一种哀凉的美感。这个鼻梁又高又直的小姑娘,怀抱琵琶脸色苍白,就像是从古代街巷里走出的一个流浪小艺人。她就在我们面前,却有一种遥远的、不真实的朦胧感,像梦中的人物出场了。记得听完她的琴声我们好像松了一口气。我轻轻地亲了她,她一把抓住我的手。那双小手那么凉,那么小,让我 的心使劲疼了一下。
  以后,只要是看到琵琶演奏,我就能感到有一双冰凉的小手。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在我,琵琶和冰凉和疼就有了一种关系。
  
  罗密欧与朱丽叶
  
  马迭尔冷饮店位于哈尔滨的中央大街上。这条街因为两旁多是异国特色的建筑,又有一条经过百年风雨、古旧的石头马路,很有一种情调。如今中央大街已是步行街,对外地人来说,算是不能不看的一景了。
  老哈尔滨人都知道马迭尔。它原是一个法国籍犹太人开的店。这个犹太人有个漂亮又有才华的儿子,在法国学习音乐。儿子回哈度假时,被日本人绑了票。匪徒送来儿子的耳朵,倔强的老犹太人肝胆欲裂,但就是不屈从。儿子于是惨遭杀害。
  我20岁左右时,常去这家冷饮店。我喜欢那里的宁静,也喜欢那里的酸奶。那酸奶全不像今天那么稀薄,它稠稠的,粥状,盛装在一种厚墩墩的乳白色瓷碗中,上面均匀地洒上颗粒的白 砂糖。用小勺轻轻搅匀,而后滑爽地咽下,那种感觉,真惬意。我有时干脆来两份。
  有一天我发现了旁边桌上,坐着两个出众的人。他与她一望而知不是我们炎黄子孙。他们是一对中俄混血儿。哈尔滨人习惯把俄罗斯人叫老毛子,把混血儿叫二毛子。略显粗鲁的叫法中,也有一种民间的随意和亲切。50年代,华洋杂处仍是哈尔滨的特点。这里外籍人很多,其中以俄罗斯人为主。他们多是"十月革命"后逃出来的白俄,天长日 久,已把气候、地理、人文环境与莫斯科颇为近似的哈尔滨,当做了第二故乡。所以,与华人通婚者恋爱者很多。那些血缘遥远、深得杂交优势的混血儿,择欧亚之长,比他们的长辈们更漂亮,更独具一种魅力。
  到了70年代,这些人大多数已迁居他国了,可是偶尔仍能看到一些孤寂的身影。他们像落叶一样,在哈尔滨的街头飘零着。
  我望了他们一眼。真是造物主的杰作啊。这两个人都穿着当时多数人穿的那种普通的蓝衣服,但依旧气度不凡。男的好像比女的小一些,如雕塑般的面孔上略带一种弱,鼻翼很薄,和我想象中的肖邦差不多。女的有一种圣洁之美,如石膏像般洁白精致。他们默默地对坐着,面前各是一碗酸奶。两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都盛装了无限的哀愁。那个男孩子好像说句什么,那女子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那神情、关爱的样子,是姐姐无疑了。
  我被他们的美和愁吸引了。以当时的局势,我知道这样的人 不会开心。那是反帝反修的时代,作为反修前哨的边疆城市,有些人习惯将这样的人与什么电台、特务之类的联系起来。就是明知他们清白,大家也敬而远之。这一对姐弟,正陷在无望中。这样好看、目光良善的人过不上舒心的日子,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是有错的。
  那天的酸奶于是觉得不好吃。我从冷饮店出来,沿着中央大街径直走到松花江边。
  我惦记着那对姐弟,感慨着人生的无常,夕阳西下,江水像 是铺上了一层玫瑰,我坐在江边的台阶上吹口琴。情不自禁,就吹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的眼前晃动着那两个人的身影--苍白的脸庞,蓝色的衣服,忧伤而漂亮的眼睛--口琴声忧郁伤感,顺着江水漂远了--
  此后在冷饮店又看到过这一对姐弟。彼此友好地点了头。那个男孩子越发苍白了。〖KG*9〗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得了重病。再以后见不到他们了。哈尔滨的侨民几乎走光了。他们大多到遥远的澳洲定居了。这些失去了祖国的人,又一次失去了第二个故乡。这对姐弟去了哪里呢,我那时候常常突然就想起这个问题。
  有一次和朋友一起听柴科夫斯基的交响诗《罗密欧与朱丽叶》。窗外下着雨,我的朋友一会儿呈示部一会再现部地絮叨着,我却完全沉进自己对那音乐形象的感知中。阴暗、压抑的气氛,封建家庭中的仇恨,恶势力对爱情的无情绞杀,这感情色彩强烈的音乐语言在诉说着--我看到了那个充满仇视、猜疑、人性压 抑的时代,我看到了中央大街上那不断驶过的尖锐刺耳的宣传车--我看到了脖子上被挂上一串鞋子的女演员--当英国管和中提琴奏出美丽的爱情主题时,我的眼前竟出现了那一对混血姐弟。他们年轻、美好,是另外一种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面对着生活的悲惨与残酷,他们相依为命,用骨肉深情温暖着彼此寂寞的心。我看到了马迭尔冷饮店那张小桌旁,已经深怀忧伤的姐姐正在安慰同样忧伤的弟弟--旋律在奔涌,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骤然 响起了惊雷。这来自天庭的鼓声,像是对人间邪恶的拷问。当乐曲结束时,乐队全体奏出的强烈的、巨大的激愤中,也有了我的一份。
  一切已经成为过去。我已是许多年没迈进那家冷饮店了。没有从前那样的酸奶了,也没有那么动人的目光了。那家冷饮店如今是烤羊肉串茶鸡蛋一应俱全。当我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我甚至不愿向那里望一眼。我怕蓦然回首,再碰疼那颗好像已经平静了的心。
  
  大慧其人其琴
  
  我的表弟大慧骨骼清奇,体态修长,一张轮廓清晰的脸上,五官精致优雅,是个漂亮人。他从孩子时代,就深受异性关注,喜欢他的女子里,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
  可青春期的大慧最钟情的不是女人,而是他的二胡。
  1978年夏天,我在北京姑妈家度暑假。每天早晨,都在大慧的二胡声中醒来。这是大慧的晨课。姑妈早已失去了对这位艺术家的耐心,她视二胡声为噪 音,"又吱吱嘎嘎!"大慧不管这个,照旧超凡脱俗地拉着。常常是外面的琴声一响,套房里的我就醒了。
  听着听着,我成了大慧的知音。我经常睡眼惺忪地故意接着姑妈的话茬儿说:拉得好!再来一段!只有我,真诚地鼓励他。
  外表非常洋气的大慧,却偏偏喜欢这纯粹民族的乐器。他说二胡里有种非常动人心弦的东西,让人愉快时都有一种难受。平时风趣随便的大慧拉起琴来非常 投入,他或轻闭双眼,或目光空洞,在自己琴声中越走越远。我们姐弟俩常常是谁也不说话,一个拉,一个听。只有一个听众的二胡演奏会在1978年的夏天是令人难忘的。
  为了表达对知音的感谢之情,大慧请我去莫斯科餐厅吃饭。边吃边聊,我对面前这个别人眼里有些玩世的小伙子又多了一重理解。他说,姐,我就是喜欢二胡,我这么练,就是想当职业演奏家,拉一辈子琴。我一拉琴,就什么都忘了。
  我知道大慧刚一岁的时候,我的姑父就顶着大"右派"的帽子离开了北京,到遥远的山区改造去了。特殊的环境下,大慧和他的哥哥大愚抑郁地长大了。大愚自尊、倔强,因为他是这个家里最大的男人。大慧则敏感、单纯,有显而易见的艺术气质。在他孤独的少年岁月中,二胡无意间支撑了这个美少年,成了他心灵的自白。许多他想说的话,其实都交给二胡了。
  大慧一直为他的理想努力着,也一直失望着。他到匈牙利去 过,到莫斯科念过书,后来又在京城开过出租车,后来又在家弹钢琴,总之他不慌不忙地生活着。依旧漂亮,依旧平静,表面上依旧不在意。我以为他已经忘了他的二胡。
  谁知道他居然在近40岁时又念起了艺术系。衣食无忧了,他又拾起了从前的梦。不久前我经北京去台湾,他来旅馆看我,他还是那样不慌不忙。他说想搞些音乐教育,这事很有意思,从小孩子开始。他带来了为孩子们写的拼音歌,给我还有同屋的女 诗人傅天琳认真地唱着。善良的天琳受到感染,帮着我们姐弟想推广这类歌曲的办法。大慧出门时慨叹:人要是都这样,就好了。
  如今,我每当看到二胡演奏,就能想到大慧。没能成为二胡演奏家,是他一生的遗憾。那个从生下来几乎就没看见父亲的孩子,那个在北京西城区度过寂寞时光的少年,那个踏着匈牙利的月色寻找灵感的人,那个在莫斯科的秋天徘徊的人,那个开着出租车满北京城转的人,那个漂亮聪明却至今孑然一身的人,那个在闷热的夏夜认真地为小朋友写歌的人,他原先的梦里,其实只有一把二胡。
  
  救人的巴赫
  
  有一个人,她新婚不到一年的丈夫猝然去世了。他太好了,甚至还未及留下哪怕一点让她失望之处。那个亲爱的人后颈上长了一块黑痣,一块阴险的痣竟带走了他!爱情戛然而止,她接受不了,她要随他而去。
  结束了。环顾一下尚算是新房的家,她这样想。洗了澡,剪 好指甲,她要干干净净地死。安眠药就在小瓶里,小瓶在那双最后洗完的手中。她放上一张唱碟。她要在音乐声中死去。那是他买的,还未及开封呢。那个远走的人爱音乐,是个巴赫迷。
  音乐来了,是巴赫。巴赫好像亲自来了。他伸出一双温暖柔软的大手,父亲般要扶起她。一种壮丽和温暖,一种理解和怜悯,从那音乐中流淌出来。巴赫说,你爱他是么?那你知道么,爱是不会消失的。你爱的人把你留在世界上,这自有道理。你已经 有了双重的生命,你懂得了么?你答应过他,活下去,替他爱这个世界,你该这样去做啊……
  她一下子哭了。她想起他临终时对她的嘱咐,想起了自己被泪水打湿的承诺;想起有一天,他领着她的手去听一场音乐会,回来的路上,在夜晚的路灯下,悄悄地亲她--如今没有他了,可他喜欢的音乐还在房间回旋着。音乐是这么美好,挡在她眼前的那层黑色的帘子,被轻轻地卷起了。他在另一个世界伸出了温暖的手,把她推举向高远的境地。可她已经吞下了一些药片,手中的小瓶已经变轻了……
  音乐更辉煌了。现在,巴赫要把她从那冷漠的药片之中夺回来。她顺着巴赫的指引,重新发现了世界:阳光原来还是那么灿烂,五月的风中,丁香花正馥郁动人。床头是他们的照片,他搂着她,站在江边,笑得那么开心。他手中还拿着什么,对了,就是这张唱碟。那天他们买了唱碟,拉着手一直走到江边,留下了这张照片。
  她骤然间懂了,这音乐是他最后的礼物。他其实没有真正离开,只是不在眼前了。一种信心、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情感,在她自以为已是一片灰烬的心灵里萌芽了,她还是一个拥有爱情的人。此时,爱情和巴赫一起,要从死神的手中抢回她--她昏昏欲睡了,那音乐偏搀扶起她。她挣扎着,给哥哥去了一个决定性的电话……
  她死而复生的事许多人知道,可是,是谁救了她,她不愿说。说了别人也未必信,你说呢? 有一天她问我。
  我当然信。亲爱的朋友,我信的,比你告诉我的,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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