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7期

钓鱼过程

作者:杨少衡

字体: 【


  1
  
  我对前来的贵客没有亲切感,但是这不妨碍我认真履行公务。
  贵客可视为两个半,其中两个为男,另半个为女。用开玩笑话说,是两公一母或两雄一雌。我使用这种通常适用于表明禽兽性别的玩笑说词,有助于界定我同贵客们的特定关联。我认为来客算两个半人,是因为其中两个男子面目比较清楚,随同他们前来的青年女子尽管艳若桃花,身份却是暧昧不清,在本次接待活动中是个明显多余的人物。跟这两个半贵客一起前来我乡的还有小吴,以及司机,均男性,他们是另一回事,自当别论。
  事后分析缘故,我断定自己对客人的距离感主要因为他们在我面前显得有些目中无人。来客为首 的姓石,称"石先生",年纪大约四十,个子矮胖,头皮略秃,戴一副大黑框眼镜,穿名牌西装,眼神犀利,话语不多,对我有一种居高临下屈尊俯就的架势。另一个男子称"黄经理",年纪小点,三十模样,长得细长精干,鬼头鬼脑,有一副精明相,他在石先生身边就是个跟班,跑前跑后跳来跳去,转过身他就另一套嘴脸,口气挺大,架子比他的老板绝不逊色。
  另外那个青年女子姓刘,称"刘小姐",时下这种称呼含义比较丰富。该小姐个头高挑儿,着短裙,留披肩长发,明眸皓齿,风情万种,模样够不上倾国倾城,差不多也还称得上准绝代佳人。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这位刘小姐跟另两个客人的口音有别,她说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也就是两位男客称的"国语",两位男子的"国语"则让人不敢恭维,他们都有些舌根发硬,咬文嚼字不太灵便,不管怎么衣冠楚楚,一张嘴就我"系"你不"系",口音十分别致。尤其是那位石先生口音更重得厉害,例如他说"我汗你讲",意思"我和你说",他把"和"说成"汗","我和你"说成"我汗你"。乍一听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当然我并不苛求贵客嚼舌头的方式,我知道时下舌头的这种嚼法有一定的魅力,否则就不会有一个"国语"纯正的妙龄女郎陪着这两个人来到我这里。我得进一步说,事实上所谓魅力跟贵客口腔里的舌头关系不大,关键之处不在其嘴,只在其腰包。这就像河里窜来窜去的鱼,它们的魅力不在于会不会嚼着舌头跟我说"OK",而在于会不会游过 来大张嘴巴"吧嗒"一下咬住钓钩。
  我这么说有些缘故:今天前来的石先生和黄经理都是商人,来自台湾。
  两天前,小吴从市里给我挂来一个电话,告知要带这两位客人前来。小吴是我市招商办公室的一个科长,负责办理招商引资方面的事务。我在乡里管的就这一块,因此跟他时有公务来往。小吴说,来的两位台商对速冻果蔬方面的项目有兴趣,准备在我市找一个合适地点办一座大型果蔬处理厂,并依托该厂形成一片种植基地,引进台湾的一些果蔬新品种,吸引农民种植,由他们负责收购、加工并销往国外。两位台商准备就此项目进行考察选点,在听过本地农业和外经工作部门介绍后,他们对我市沿海几个乡镇比较看好,小吴建议他们顺道也上我这个乡看看。
  "项目看来不错。"小吴说,"我对你挺够意思的吧?"
  我表示感谢。我很欢迎各种有钱人前来我乡考察,如果他们是专程前来,而不是顺道跑来看看,我会更加高兴。我需要的当然不是他们兴冲冲到我这里兜风,或者放几个屁,我衷心希望他们能在这里搞一些项目,我对这样的来客比较愿意笑脸相迎。
  然后小吴就陪着他们,坐着一辆"奥迪"于这天下午两点到达我乡。在到达我这里之前,他们在我们北边的北乡考察,用罢午餐后驱车前来,他们准备留给我半小时时间,在我这里四处看看,然后再往南去,到南镇去继续考察,并在那里吃晚饭。 
  我有点怀疑他们其实就是在耍花招,我曾经碰到过类似的事情。我对小吴有些了解,这人聪明绝顶,心眼挺多,却也比较滑头,这种人搞招商引资,跟东南西北三教九流各路神仙或者各种妖魔鬼怪打交道并讨价还价确实相当合适,不过旁人也得留神,防止让他顺手牵羊卖给哪个人贩子去。我猜想小吴安排客人光临我乡,其实并不是来考察,或者顺道前来看看,他们要看的不是我这里的什么投资环境,也不是我那个摆着张旧沙发的简便卧室,他们其实就是要把那辆"奥迪"开进我们乡政府的院子,然后下车朝院子一侧走去,在一个铺砌着白瓷砖的去处拉开裤裆上的拉链,掏出里边的物件对我乡政府的文明马桶进行实地考察。我这种猜测有一定的根据。我断定今天中午他们的工作午餐一定非常丰盛,北乡我的那些同僚会充分利用招待午餐的机会,对两位腰裹万贯的台商表示热情友好,以争取该项目。南边方向,南镇我的那些同僚也肯定准备于当晚用同样的方式浸泡贵客,全力相争,一般认为晚餐比午餐的机会还会更好一点。小吴没给我安排类似机会,但是他非得在我这里停留不可,因为他们午餐吃得酒足饭饱,上车动身后他们的消化器官便紧张工作,最多一个小时他们就会觉得内紧,小腹胀得难受,然后他们便会急于找一个地方处理一下个人问题。这种问题在乡下本不是大事,我乡境内,沿公路线有许多农民厕所,均为露天,用土坯砌半人高围墙,里边臭烘烘一个粪坑,爬满蛆虫和苍蝇。本地人在需要紧急处理个人事务时不太 计较路边厕所的文明程度,必要时他们可以随地大小便,像我们的远亲猴子一样。小吴带来的这几个客人却不行,他们踩进我乡的路边粪坑实在有失身份,作为负责接待人员,小吴确有必要预先考虑适合他们的方便去处。
  于是我就有了迎接贵客的荣幸。从北乡驱车到我这里大约得一个小时,我乡乡政府院内恰有一座文明公厕。该公厕是本乡一项杰作,称为本地一景也不为过。该厕的外墙遍贴白色瓷砖,屋顶为黄色琉璃瓦,内设自动冲水小便器和坐式马桶,有精致的洗手盆,旁边还安着一架烘手机以备来客烘干湿手。这座公厕的设施与四星级宾馆洗手间的设施可相媲美,是我乡辖区内一座示范性建筑。该厕建于两年前,当时我市有关部门提出在推进农村文明建设时必须抓好改厕,即改造传统厕所。其时我乡年轻乡长刚刚上任,他突发奇想,决定搞一座比较超前的文明公厕以为乡村典范,于是就有了这一道至今十分靓丽的风景。我相信小吴及他携带的两个半贵客欣然光临我乡,与这一座文明公厕有莫大关系。这种事自然不好明说,从大老远跑到本乡乡政府,撒一泡尿转身就走也说不太过去,于是他们便决定拨出半小时时间,为途中解手额外安排了一项在本乡的实地考察活动。
  我充分理解小吴的这种精心安排,事实上也没法对他表示什么异议。对我来说,不管他们是不是为了排泄专程前来,总之他们是客人。所谓来的就是客,即来之则客之,我认为当主人的还是应当有点气度才对。
  于是我从中午起便在乡政府办公室恭候来客。我推测他们在北乡达到酒足饭饱程度的时间,然后计算他们的奥迪在省道柏油马路上行驶的速度,我估计他们差不多即将光临的时候,大门外传来"嘟嘟"的鸣笛声,他们果然在我预期之刻隆重抵达。
  我带着本乡经管站干事小李迎上前去。如我所设想的一样,他们一个一个钻出了奥迪,先是小吴,后是两位贵客,最后从车里钻出个小姐。这位小姐的光临出乎我的预料,但是几位来客到达我乡后的行径跟我推测的几乎分毫不差:他们下了车,小吴勉为其难地倒腾着两腿,以最简洁的语言在我和客人间做了见面介绍,我出于礼貌掏出名片递给来客,来客把我的名片顺手往口袋里一塞,点点头做一个含糊其辞的表示,便一摆手跟着小吴掉头朝我那间造型新颖别致、外观十分宜人的文明公厕走去。几个客人中,惟小姐知道说声"对不起",才慌忙如厕。小姐大概可以视为某种专业服务人员,多少受过点职业训练。
  我不禁摇头。我想这几位贵客真是憋得有些失态了。我是本乡副乡长,本地主人,我站在乡政府院子的场地上恭候客人解手,这种迎宾方式过于殷勤,即使外国元首光临怕也用不着如此隆重。我认为贵客们再怎么憋得急,也应当稍微忍耐一下才是。我由于职务之便曾经接触过一些类似客人,其中有外商、港商,也有台商,那些人各有各的秉性,绝大多数还是很懂道理,没有哪一个光临我乡时客气话都不说一句就直奔厕所。尽管不怎么高兴,我 却也没有怒形于色,毕竟我是主人,不能跟这种客人一般见识。通常我很沉得住气。
  我估计这些人要花相当于旁人一倍半的时间来处理个人事务。果然不出所料,贵客们赖在里边几乎有半个世纪,那位姓黄的经理才率先甩着手掌上的水珠走出了公厕,一出门就嚼着他那条富有特点的舌头发表意见,用他的礼貌方式对我这个于厕外守候多时的主人致以亲切的问候。
  "不行!"他抱怨道,"不行!"
  他跟我说我乡文明公厕的烘手机坏了,送不出热风。我面露惊讶,说:"是吗?那烘手机昨天差点把一个客人的手背烤焦,怎么今天就光是冷风了?"
  我是有意装傻。我知道里边那东西早就坏了,我乡这间公厕过于超前,因此在两个半贵客专程前来考察之前,它已经得到过许多人的眷顾,包括我乡四乡的农民,也常趁赶集之便特意前来一访。使用过于频繁,设备便容易损坏,这不足为奇。
  "你这一路的厕所,"黄经理道,"太脏!臭!"
  "乡下嘛。"我说。
  这时小吴陪着石先生出来了,他们也都甩着手上的水珠,动作出奇的一致。
  "不好意思,陈乡长。"小吴缓过劲便懂得客气,说,"让你久等了。"
  我说没关系。我问小吴客人们在解完手之后是不是准备再喝点什么,例如茶水、可乐或者矿泉水?小吴转头就看石先生,石先生用他有如锥子一样 的眼睛朝我看了一下,也不多说,只对小吴问一句:"你汗那边怎么说?"小吴跟着就对我说:"算了,我们和南乡说好三点半到,得赶时间。"
  我当即吩咐上车,说:"那么就走吧。"
  我上了我的吉普车,从车窗里看客人鱼贯进入他们的奥迪。我再次发觉早先我把刘小姐估计在来客之外有些道理:那辆轿车通常只坐四人,包括司机,实不应再加上一位小姐。我注意到小吴按礼仪规矩坐在前排助手位上,后排是两个台商,刘小姐像一只大马桶袋似的塞在后排石先生和右车门之间。我有些感想,我想石先生带着这么个多余的女子风尘仆仆前来我乡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不知道那里边是谁会给挤得透不过气来,是矮胖子石先生,还是"国语"纯正的刘小姐。
  我让吉普启动。我们领着奥迪出了乡政府大门,出了门我就吩咐司机拐上一条岔道,司机大惑不解,我说:"你尽管开。"
  我们走的是一条土路,这条路高高低低,到处沟沟坎坎。我们的吉普车在那路上跌跌撞撞,像海浪中的船一样拼命晃荡。我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把手,让自己不至于被晃出座位。我很为他们感到庆幸,幸亏他们及时跑了趟厕所,否则他们眼下简直要死去活来了。
  十分钟后我们到达西岭,停在早被推土机推平的山头上。紧随我们身后的奥迪停下来,却只有小吴一个人下车,其他专程前来的贵客均缩在后排一动不动,像是经历一场颠簸之后集体昏厥了。
  "陈乡长你这路真是他妈的!"小吴骂道。
  "我为你们节省点时间,"我说,"抄了条近路。"
  小吴过去拉开后车门,跟客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有黄经理如醉汉般蹒跚下车。石先生和刘小姐依然龟缩于车上,把实地考察的重任全数交付给黄经理。
  我没怎么在意。我认为不管石先生下不下车,总之我得履行公务。我向黄经理介绍了西岭以及眼前推平的这一片山头,我告诉他这里是我乡未来的工业开发区,这里有着其他地方所不完全具备的种种好处,在这里投资,特别是搞类似果蔬速冻冷藏项目,绝对是最合算的。
  "合算?"黄经理说,"光路就让人颠死!"
  "黄经理印象挺深刻的。"我说,"一会儿你们顺右边这条路走吧,你准会大吃一惊,发现这里的路原来出奇地好。"
  这倒真不是骗他。西岭右边的这条路足有十六米宽,一直接到省道,五公里长全是柏油铺的路面,路况好极了。但是我认为贵客们往往见多识广,我乡的十六米大道跟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不可同日而语,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因此必须让他们先在另一条破路上颠一阵,接下来走好路他们的感觉才会意外地敏锐一点。
  然后送客。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太计较。我注意到台商石先生对我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兴趣,说到底他就是到本乡解个手,连下车顺便看看都不愿意 ,根本没把我这小小副乡长放在眼里。这并不奇怪,摆架子的人通常都有他们的道理,例如身居要津,或者囊中暴满。一条鱼混成大鱼,在池子里游起来当然格外神气,看什么都斜起鱼眼,碰上了也就只好让它们这么看去。尽管如此,作为主人,我还是得跟他道个别,至少做到于礼周全,让他人无话。于是我把小吴和黄经理送上车后,特地绕过车头,走过去拉开右后车门,一拉开我立刻发现不妥,当即"砰"地把车门用力碰了回去。
  我发现石先生"汗"刘小姐并没有被我的路颠死。在黄经理、小吴和我一干人忙于实地考察之际,他们俩也没闲着。
  在车后门被我突然拉开时,石先生正面不改色,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搂着刘小姐,无比陶醉地在她胸腹腿间上下其手,认真考察。
  我感到满意。通常我在某一口池塘边坐下来时总是先观察水面,通过水面的波动推测水下的情形。我认为要办成任何一件事情都必须尽可能掌握有关情况,包括我注目的对象的秉性、喜好或者毛病。
  

[2] [3] [4] [5] [6]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