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1期

马不停蹄的忧伤

作者:叶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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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有朋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有朋友。这句被篡改的话是我津津乐道的,我常常将它挂在嘴上,以表达我本人的乐善好施和广结善缘的品质。对了,正如你猜想的那样,我是一个拥有很多良朋益友的善主儿.其中也不乏一些狐狗酒肉之流,他们在我个人的生命中泥沙俱下不一而足。
  比如有一天,我的朋友马达很严肃地对我说:“要是哪天我落难了的话,我就会义无反顾地投奔你的,那时候你可别拒我于门外啊!”
  我斩钉截铁地说:“哪会呢?朋友之间应该两肋插刀才是,我不会那么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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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我从我父亲那里继承 了一套两居室的住房。我在那里面沉溺于 幻想和与众不同的写作,我的恳昏颠倒的 作息时间和夜半时分的狂草常常让周围 的邻居们误解我。需要说明的是,我父亲 之所以放弃了这个优秀地段而宁愿搬迁 到郊外,用他的话说.是因为他已经深深 地厌倦了楼上楼下的那些邻居们。他说, 我和他们斗争了几十年,彼此都没有分出 胜负,现在我只想让自己的眼前干净一些,就当他们全都去见马克思啦。可事实不是这样,他的那些同事们仍然生龙活虎地活动在我的视野中,个个都像洪七公那样折腾不休。我父亲残忍地将我留下来和他们继续作战,而他一个人在郊外的蔬菜田里打太极拳了。他自嘲道,这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我这个人容易跟风,当一批年轻作家纷纷辞职专事写作后,我也从自己极其厌恶的黄河中上游水利数据分析所吹灯拔蜡,以一种一厢情愿的虔诚开始侍奉文字。我的神出鬼没引起了周围邻居的注意与好奇,他们猜测我是由于表现太差被单位辞退了,或者是得了严重的肝病,被勒令歇在家里等待阳光灿烂的那一天,更有甚者.他们居然说我的脑子被书给搞坏了,不送精神病康复中心就算人道主义啦。我理解了我父亲一辈子窝囊的缘故,可既然我没有别的出路了,我就愿意将牢底坐穿。
  这是一位一梯两户式的建筑,我的邻居是一双可爱的贾宝玉和林妹妹.可能是由于过早地看破了婚姻的真相,他们以拳脚和叫骂代替了甜蜜和誓言。不过也偶有例外,在我夜半鸡叫奋笔疾书时,我常常能听见他们的造爱声和那个文弱女人疯狂的嚎叫。在他们的运动中我往往会惭愧地低下自己的头,因为我私下里认为.他们的交媾是对我的一种讽刺挖苦。
  我的生活环境如此恶劣.可我并不气馁,至少我还拥有一群朋友。只要我闭上眼睛,我就会想象那些朋友出没于惊涛骇浪的江湖上,他们在月黑风高之夜谈经夺席、舞文弄墨。他们长身玉立、玉树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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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写作常常会陷入困顿,每当此时,我就溜出自己昏暗的房间,和一群朋友泡在酒吧或饭桌上。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啤酒主义者,我喝啤酒的姿势往往可以用“浇”来形容。那种神示之水从天而降的愉快让人感觉如逢甘霖。我像一口干枯的井,一任朋友们拿我当一等一的善饮高手或者一只永不谦虚的马桶。
  我的酒友遍布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我颓废的情绪一上来,他们就会立马嗅到这种信号,于是纷纷走出各自的家庭与我在餐桌或酒吧比拼肉搏。我的对手主要有两人,一个是李建国,蹩脚的小学体育教师;一个则是马达,我的发小。“发小”这个词儿是北京土话,意即从小玩尿泥长大的伙伴。不过,马达是我最近才联系上的,他家的那间土坯房在九二年的城市改造过程中被拆迁后,我就失去了他的线索。其间,我像寻找党组织一般地苦苦打探他,可一直没有任何音信。没承想.有次我和李建国豪饮后被一干人等拉去洗浴中心桑拿.在土耳其房内,我透过热汽蒸腾的水雾恍惚看见马达这家伙正在一旁闭目养神。我毫不留情地扇醒了他.经过长久的辨认和漫长的诉说,我们像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热烈拥抱在一起。从桑拿房出来不久,我们就喝瘫在路边的商店柜台上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而别马达数载,我就该抠下自己的眼珠子了。没成想,马达这孙子现在居然发达起来了.虽然在弥漫的蒸汽中他和我并无二致,一样的赤身裸体白肉无光,可等一出门,他像变魔术一般地从头到脚名牌累累,腕子上是一只瑞士的五星上将。让人更加愤怒的是在桑拿中心的广场上停着一辆铬蓝色的本田雅阁.马达一拧手中的玩意儿,那家伙居然像一只宠物那样暖昧地呜叫起来,他说那是他的汽车。我钻了进去,在夜色朦胧中畅游了很久我已陌生的城市景色,最后停在街边的一个商店.我和他吹了几瓶,说起分离后的思念与挫折.结果双双给喝大了。
  我曾问马达在哪里发财,他垂头丧气地告诫我说,以后别问他的那些隐私,那样对我不好。我及时地闭上嘴,没有再打听什么的欲望了。至于怎样对我不好,马达含糊其词语焉不详。马达充分表达了对我的崇拜和敬仰,他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一个作家了。他说他在晚报上看见了我的一幅相片和吹捧我的文章,他为我感到自豪。自此以后,马达就变成了我的私人银行.我可以大言不惭地随意支取他的钞票,在每一次的聚会上,马达都像我的一个怀揣巨款的私人保镖,这让我很开心,我的酒量因此大长。
  可马达也有一个缺点,他像一个魅影一样神出鬼没。冷不丁消失几天,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告诉我说他到深圳或者西藏,要么就是到新疆干了一单买卖。我没问他究竞,我和他有一个禁忌,就是不谈他的生意。我明白这是朋友之间的一种默契,就像我操练文字一样,我特烦别人对我指手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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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几天酷暑难耐,我决定写一篇有关冬天的故事,这样可以让我身体内的火渐渐熄灭下去。我准备描写1898年几场大雪中,发生在喀什噶尔的一件震撼整个欧洲的伪造事件。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的,一个名叫伊斯拉姆阿洪的印度克什米尔破落家庭的子弟流落在新疆南方,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他学会了刻版印刷的技艺。那时候,英国和俄国都在喀什噶尔派有领事馆,各国的探险家和冒险者纷至沓来,他们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挖掘出了楼兰古城,还有无数的古代文书。欧洲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携带巨额的支票前来收购,一时间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需求市场。这个聪明的伪造者伊斯拉姆阿洪居然异想天开地制作起了古代文书,由于极其逼真,他成了喀什噶尔最抢眼的明星。可他还不满足,有一次他从一个荷兰传教士手中买了一本《圣经》,贪婪和好奇心促使他大胆地伪造起了这本经卷。令人费解的是他又成功了,他的那本赝品辗转送到了欧洲,一些鲜有廉耻的学者教授竟然鉴定出这本赝品是12世纪的教皇亚历山大三世馈赠给东方的礼物。
  毫无疑问,这是一桩后来轰动世界的丑闻。
  我从一场弥漫了几天几夜的暴风雪入手,开始渐渐突出一个身穿白色袷袢的神秘人物。我的写作异常顺利,在整个城市仿佛燃烧一般的酷热中,我心境凉爽.微风习习。那几天我的一帮狐朋狗友也失 踪了,就连马达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猜 想他可能到南极洲避暑了吧。傍晚到来.我给自己放风,慢吞吞到楼下去打点牙祭,犒劳一番自己疲倦的身体,要几瓶冰镇的啤酒浇灌自己。夜晚的空中飞行着一群蝙蝠,它们嘶哑的翅膀乌黑一片,好像黑夜是一吨发锈的钢铁,从遥远的天空砸下来。
  在那些天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我从楼下的信箱中拿回来一摞信件,其中大多是邮政广告,可转眼我撕开了另一封,我的一位前任女友在一张大红色的请柬上不无讽刺地告诉我.她于三天后要嫁掉自己。我扔了那封信,并在心里默默地哀悼了一番她的不幸结局。
  我和她是几个月前分手的。她当时愤怒地把钥匙还给了我,还扇了我一个耳光.其原因是我试图剥下她的衣服和她做爱,而此前她只让我摸摸她的乳房,我违反了她的道德准则,我咎由自取。她是一个古典美人,她叫那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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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一切都让我措手不及。
  那天晚上我刚刚描写到喀什噶尔的一条饮食巴扎,我馋涎四射地刻画到烤羊肉和羊尾巴油的情景,在炭火燃烧中,撒满了孜然和辣椒的肥肉被翻烤得焦黄鲜嫩,一进入舌头就融化成一窝奔跑的营养了。我停下笔,喝了一瓶啤酒,我的喉头一直吞咽着,直到饕餮的欲望渐渐消失后,我又拿起笔开始了杜撰和虚构。就在这时候,李建国敞开了我的门,恬不知耻地闯了进来。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长发垂地的女人,他吆喝我打开卧室的门,两臂搂抱着那个女人径直走了进去。我尾随在后面,帮他将那个女人轻轻放在床上,拿出一床毛巾被给她盖上。我要开灯,李建国手横在唇上“嘘”了一声,李建国又命令我给那个女人倒一杯凉白开,我遵命而行。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大堆的药,一手拿药,一手给那个女人灌水。我在微光中看见一团乌黑如丝的长发缠绕在那个女人的脸上,她的脸色苍白冷漠。李建国给她喂完药,安顿她睡好,才把我一把拉到了另一个房间。他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他哀求我说:
  “这下你得帮我忙了,我无路可逃,只能投奔到你这儿来了。”
  我给他打开一瓶啤酒,又让他一根三五。我们两人窝在一起喷云吐雾,我没再问他,我想他一定是遇到难处,否则他不会来找我的。我也没打听那个女人的情况,这是我做人的操守和规范。我和李建国碰杯,一下喝了八瓶。我正准备下楼,再去买一捆啤酒,突然,李建国一把抱住我像一个无辜的孩子似的号陶大哭起来。我不明就里,可还是耐心地哄他,谁知我的安慰无济于事。李建国边哭边说:“我要不是维下你这样一个朋友,我真的就会走投无路的。要是今晚你不在家,也许就会闹出人命来。你知道我没什么坏毛病,除了爱喝一点酒就花一些,可我领过那么多的女孩子都没出事,偏偏栽在这个女人手上。她是米欧。你可能已经猜出来了,我不瞒你,今晚上我约了一个在人民医院妇产科工作的小学同学,说好在半夜给米欧打胎。我和米欧去了,可不知道怎么了,在手术过程中米欧一直大出血,肚子里的孩子倒是给取出来了,可血一直没停。那个女同学吓坏了,她怕承担责任就溜了,我没别的办法,我不可能送她到别的医院啊,我和她又没有法定的那种关系,你知道的,这种事儿要是让我妻子知道了,她一定会杀了她的。我抱着米欧,她那时候已经昏迷不醒了,我敲开了一家私人诊所给她输了液。我还能带她到哪儿?要是不让米欧及时休息的话,她还会大出血的,她的小命准保会废在我的手上。要那样,警察一定会以杀人罪毙了我的。我求求你,只能在你这儿安营扎寨了。谁叫你是我的朋友呢?你说是吧?”
  我诚恳地答应了李建国的要求,他顿 时放松下来了,还下楼买酒。
  喝到五迷三道的时候,李建国的话也 就多了起来,他主动给我介绍米欧的情 况,其中还不乏一些他们之间的床第趣闻。李建国说:“我从来在花事上不手软,可现在我栽在米欧的手里了,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活该倒霉啊。米欧,这女人是我一个学生的姑姑,我们是在一次家长会上认识的,她邀请我到她家里去做客,我就去了。我本来以为那是一次家访,却没想到我一下子就溜到了她的床上,我说不清是她勾引了我.还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总之我们鬼混在了一起。一个让人上瘾的女人说不清是魔鬼还是天使,米欧就是这种女人啊。”
  凌晨时,米欧醒了。李建国跑过去和她唧唧咕咕的。我闭了门,一个人待在客厅里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我看见一架法国的协和飞机在天空中燃烧,据说有上百名客人魂归天堂,他们本来是到美国做豪华的美洲热带旅游的。这真是乐极生悲啊。李建国从门里进来,对我说:
  “米欧饿了,你下楼去买油条豆浆吧。豆浆一定要新鲜的,记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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