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粉红夜

作者:■叶 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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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叫马歇尔·麦尔卢汉的外国人说:“电视将这个世界变成一个小村庄。
  菲律宾丛林里的一头鹰把一只猴子的尾巴抢走了,它抓着那条尾巴在丛林里飞翔,嘴里发出恶作剧的声音。失去尾巴的猴子在树底下沮丧地看着它。
  这是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内容。联想到巴歇尔的断言,我感到我们的村庄是个可笑的地方:我们都有尾巴,可能是一条,也可能是两条、三条,说不定什么时候,老鹰就把它抢走了。
  村庄里可笑的事情很多,譬如我的宝贝女儿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她的牙齿顶在粥碗沿上,嘴巴委屈着撮成一小团儿,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进粥碗里。我惊愕地注视着她的神情,没来及回过神来,她又笑了。
  然后她就好,她认为她的右手无名指让人讨厌,让人憎恨。是的,全班级的同学都讨厌她右手上的无名指。而且,在她的观察下,班主任殷英老师似乎也讨厌它。
  女儿一边煞有介事地叙述,一边向我举起她的右手,证明她的无名指确实让人讨厌。我看到的无名指还是那根无名指:从根往上数起,第一节完美无缺,第二节略有问题,第三节则完全向小拇指那边扭曲。
  它为什么要向小拇指那儿扭曲呢?
  我说,其它四根是好的,你左手的五根手指头全是好的。你现在的任务是用学习,没有必要为一根手指头操心。
  女儿又把牙齿顶在碗沿上,眼泪一串一串地朝下流。我不管她,我只管吃自己的粥。但是我渐渐的委屈也上来了:我每天要做许多事,上班,做家务,进修业务,应付复杂的人事关系,一个人抚养她教育她,还整天期待着有什么愉快的事发生。所以我把粥碗朝边上一▲,问,你讲不讲道理?
  女儿含着眼泪小声地回答,不讲。
  
  2
  
  她终于睡了。在我看来,她的身体与婴儿期没有两样,只是放大了许多。我知道她身高不足一米四,体重三十公斤,穿二十码的鞋子,门牙长得不怎么结实,肚脐眼下陷得厉害,左眼在她三个多月时得过斜视。
  我让得她许多语言:她五岁时,说空变黄了,有股巧克力味。后来我才明白她当时想吃巧克力。她得了中耳炎,对医生说,今天的疼变大了,昨天的疼是小的。六岁时,我叫她去拿抹布,她说有孩子的妈妈多幸福。那一年她爸爸出国了,她惦念爸爸,却说,野火烧不尽,能不忆江南?她爸爸寄来离婚协议书,她说,女人讲感情,男人不讲。七岁时,说,妈妈你的长头发真好看,我没有尾巴。她说我就是你的“尾巴”。八岁时,说,这花真香啊,香得刺人。
  关于一些词,她有自己的理解。
  譬如“黄昏”。她说,黄昏黄昏,就是头被天黄得昏了。是的,傍晚时候的天空确实是黄的。
  “金钱”。她说,世上没有一个人不爱钱的,但是比钱更好的是高尚的灵魂。
  “美国”。难道美国就没有穷人吗?没有穷人的话,连一只穷猫也没有吗?不过,美国人的猫大都是富猫,吃吃玩玩。
  这就是我亲爱的宝贝女儿,关于她的记忆,我储存得太多了。除了工作,如果我有什么业余爱好的话,就在此了。
  天亮了,女儿醒来,绘声绘色地对我讲述她夜里做的一个美梦,碧绿的草地,小狗儿小猫儿,流水潺潺,一棵大树上结着各式各样的水果……主题就是她的手指奇迹般地变直了
  
  3
  
  我乖乖地带着她去看医生。
  我对她说,彭丹丹,医生说能治,我们就治。医生若是说不能治的话,我们就回家。你上学,我上班,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好吗?
  去了医院,医生说不需要治,因为这根无名指不过略微有点扭曲,既不妨碍手的功能,又不妨碍观瞻。真的,不注意看的话,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如释重负。既然医生说没必要治,那就与我无关了。我没有注意女儿神情的变化。我知道她会不高兴的,让她去不高兴吧,我为什么一定要注意她的不高兴呢?
  上医院的那天晚上回来,我带着她到比萨店吃晚餐。我发现她那天吃得很多,大口地吃,旁若无人,有声有色,吃得略有做作之嫌,连一向不爱吃的生白菜都大口地吞咽下去。整个晚上她都没有说话,我想她该是心里不高兴的缘故,但没过多久我不发现我错了。她轻松自如地吃着东西,眼珠子忽儿这边一转,忽儿那边一转,有时候也笑,只是不说话。
  我说,彭丹丹,那边梳着两个小辫的是你同学吧?
  她摇摇头。
  我又说,彭丹丹,吃饱了吗?
  她点点头。
  我干脆说,彭丹丹,你对我有意见吗?
  她摇摇头,过一会儿,又点点头,点点头的时候看着我,让我一阵心痛。
  比萨店里的环境布置得很精致,一幅一幅淡雅的画挂在墙壁上,那墙壁是贴了布的,布纹在明亮的灯光里几乎感觉不到。刀叉在精致的盘子上铿然作响,人声悬浮在食物的氤氲之气中。这一切都是优雅的。我女儿摇摇头点点头的时候,她的头发从额头上落下来了,黑色的如缎子一样光滑的头发,有着人工无法模仿的真正的优雅。我的女儿长大以后会是一个优雅的美女,品性高洁,就像中国画里的雪中红梅。
  我的小红梅又向我举起她的右手。
  而后她放下右手,仔细地把右手摊在桌子上,左手拿起一把切饼的刀子,对准右手的无名指来回一锯,又来回一锯。她做得干净利落,完全不像十岁的孩子。我傻了,我忘了去夺她的刀。
  “哦,天哪!”这是旁边的人发出的惊叹,不是我。
  
  4
  
  我猛地烦躁起来,这一切太出乎我的意料,我对生活的构想完全不是这样。我想想,我的女儿,一向品学兼优的漂亮的乖女儿,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举动。她所破坏的不仅仅是我当时的心情,还涉及到我从小就形成的某种审美趣味。我呆呆地看着她的手指,流血的手指因恐惧和伤害而颤抖着,显得更加变形了,一层粘粘的的血覆盖着手指,把一切都搞得不干净了。
  我抬起手,抽了她一个耳光。她没有避让,所以我的手掌有点痛。
  而后,我们就相互对视着,没有敌意,也没有伤感,只是有点陌生了,想从对方身上找回熟悉的一切——一切的感觉。我看见我女儿的眸子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我眩晕了一下,好像被麻醉了似的。她走了出去。
  我也走了出去。
  外面飘着一点点的毛毛细雨,非常柔软。地面上湿了薄薄的一层,天上有些红——不是惯常的黑夜,也不是白夜,而是少见的粉红之夜,它就像我女儿头上粉红色的缎带,也像她粉红约的脸颊。这个美丽的夜有点冷,我女儿在前面走着,小小的装着许多内容的身体,轻巧地移动。我很想问问她是不是有点冷,但是我知道,至少是现在,我不能询问她的感受。如果我问了,她可能会哭出来,也可能一言不发,继续装哑巴。
  我决定什么都不说。
  她在我前面走着,一成不变的步子很单调,单调到了某种震慑。我心中恐慌起来,越走越慢,双腿沉重,有一刻快要落泪了。
  我想起我小的时候。
  我今年三十八岁。我这个年龄,如果提起往事的话,往往不用“我”,而用“我们”。
  我们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没有这样的聪明。
  我们那时候从来不企图控制父母亲。
  我们最大的愿望是多吃一块奶糖。
  我们不大提出什么要求,因而心中经常是清晰的,没有枝枝蔓蔓的迷惘。
  这样想下去,我突然想笑了。于是我带着笑意喊道:“前面走着一条小狗,一条小哑巴狗。”
  她的小小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被我吹动的一片叶子。
  仅此而已。她还是不说话,还是那样走。
  她的班主任姓殷,殷老师的家就在我们要走过的路上。
  
  5
  
  殷老师长着大大的眼睛,眼睛里从来没有表情,是一对厉害的眼睛。但是她的嘴巴经常笑,不仅笑,还发出许多热闹的声音。你要是忽略她的眼睛的话,她就是个里弄里的热心的心直口快的阿姨。我站在她家门口,听到她在卧室里叫:“我来啦!”然后,她在客厅里了,问:“是谁呀?”一路小跑声,刚一照面,她就认出我来了。我调整了一下情绪。殷老师今晚穿了一身漂亮的棉睡衣,房间里开着暖气,她的脸红扑扑的,情绪安定而满足,这是我不熟悉的。
  首先我请她原谅,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殷老师一直拉着我的手,关切地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想,我的眼睛里流露了太多的情绪,这是殷老师所不喜欢的,但是为什么她就能苦无其事地面对不喜欢的东西呢?
  我知道了,我的女儿像我,我们都不堪一击。
  殷老师泡来的茶是好茶,就是太香了一点,小小的书房里弥漫着花茶的香气,有点“暗香浮动”的意思了。
  “那么,她就在外面等你?”殷老师问。
  我说是的,她不肯进来,但是她想知道,殷老师是不是喜欢她,如果不喜欢她的话,为什么不喜欢。
  殷老师拉了胸前的衣襟,又拉拉,两只手突然就在拉的过程中停住了。
  “我一直很喜欢她呀。”殷老师说,“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聪明、漂亮、懂道理,大家都喜欢她。同学喜欢她,老师们也都喜欢她。有一个老师还给她起了个绰号,叫‘阳光女孩’,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在我面前从来不表现出骄傲,她经常说,哎,最近英语不太好了。或者说,最近语言学得太累了。
  她再也不说空气变黄了,有股巧克力味。
  我忘记了对孩子的承诺,把她切手指的事告诉了殷老师,我看见殷老师的眼睛里马上涌上了一层泪水。我后悔了。我拉住殷老师的手。这时候,我感觉到殷老师的心里也有一些什么酸涩的东西流出来,它快要和我的酸涩流到一起了,那样是不妥当的。殷老师松开手之后,我心酸起来:人世里最可珍爱的就是这种契合得纹丝不漏的交流,我和我女儿从来没有。
  殷老师的棉睡衣是灰色的,镶着白色的细边,她脚上的拖鞋是粉红色的,我看不见她的脚背。屋里的暖气调到恰到好处,隔墙传过来好听的乐曲——隔了墙听音乐竟比自己放还要好听。
  我就告辞了。
  殷老师拿了纱布、药棉和胶带,送我到大门口,再三关照我,不要用“邦可贴”呀。我也不喜欢“邦可贴”。
  殷老师说:“你告诉她,殷老师叫她开口说话。要不然,真不喜欢她了。”
  
  6
  
  殷老师叫你开口说话。
  于是,我女儿就开口说话了。她第一句话就是:
  “她撒谎。”
  我吓了一跳,谁?
  殷老师。
  这一点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这是一个我生下的孩子,我养大的孩子,我对她充满了母爱,但是我现在一点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理由呢?
  她就开始想理由了,想了一会儿,说:“殷老师选秘书,四个人中单单刷掉我一个人。”
  我诧异的问什么是“选秘书”?
  就是选几个人把班级里的情况记录下来,然后汇报给老师。
  你想了一刻,缓慢地缓慢地告诉她,这个差使不做也罢。“为什么呢?”孩子问。我笑起来:“这不是奸细吗?”我觉得我有点对不住殷老师,那棉睡衣、那手心里温热、可人的语调、流动的茶香、隔壁的音乐。
  “这难道是奸细吗?”孩子说,“我可以把我讨厌的人记在上面,汇报给老师。让老师批评他。”
  我立住脚,看看天,天还是粉红的,飘着一点点的毛毛雨,那样柔软的东西竟然击碎了平静的情绪。夜幕下,我的孩子的脸蛋也是粉红的,她的手上绕着一根粉红色的缎带,这根缎带在白天时有闪闪烁烁的光泽,像撒了银粉。我的孩子蹦跳着,那缎带就划出一个一个粉红色的轨迹。
  我告诉她,这个话题我已经厌倦了,因为我们越扯越远了。现在让我们回到原先的地方,那样会让人轻松一些。
  首先要肯定的是,殷老师喜欢你,大家都喜欢你。因为你聪明、漂亮、懂道理。区里每年的奥林匹克数学赛你都会拿前三名,所以,殷老师不可能不喜欢你。
  再说你的手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你的手指,只有你自己注意。。然后你就自己不喜欢自己。医生已经说过了,你的手指一点问题也没有,没有必要矫正,也不妨碍观瞻。再说,如果殷老师真的不喜欢你,你砍掉手指以后,她就会喜欢你了吗?你有没有想过,你砍掉一根手指以后,老师还是不喜欢你,怎么办?
  这一句话发生了作用,孩子的情绪缓和下来,她靠着我的手臂,像一只小动物一样,恋恋地磨蹭我。她抬起头,冲着我的脸傻笑。
  “妈妈笑笑。”她说。
  我笑笑。我知道她不想闹了。
  
  7
  
  这一夜就快结束了,因为我们快到家了。这是晚上九点钟。我说等会儿我们母女俩看看电视再睡吧,也许会看到一些好笑的东西,譬如菲律宾丛林里的一头鹰把一只猴子的尾巴抓走了,诸如此类。我女儿就在这时候给我详细地讲述了一个故事。
  殷老师把四个学生叫到办公室,问他们,喜欢猴子吗?三个人回答喜欢,我女儿回答不喜欢。于是三个人就欣喜若狂地接受了老师派给的任务:每天记录班级里发生的事情。于是我女儿沮丧地回到教室。后来她就开始憎恨自己的手指。
  这其实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是孩子们分不清大事和小事。也有一种可能,就是现在的孩子把什么都看得很重要。
  这种重要有价值吗?
  我忍着笑,对她的落选表示遗憾。我不想再说点什么,刚才说过了,我认为这样的差使有点问题。已经到家了,我一边在包里寻找钥匙,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猴子”猴子很可爱的。
  我女儿回答:“猴子没有尾巴。它是畸形的,我也是畸形的。如果它不畸形的话,我也会不畸形。”
  这句话太孩子气了,我凭什么相信这句话里有什么内涵呢?有一点是肯定的:谁都没有错。过了这夜,也就过了一些事——这是一个有益的推断。 〔责任编辑 程绍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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