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作为礼物的美女

作者:王晓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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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对温莎公爵的故事耳熟能详。大约七十年前,他曾对一位结过两次婚的美国丽人沃利斯·辛普森表述衷曲:“如果我是国王,我将让我的附庸属国全部拜倒在你的王冠之下,所有的都将忠实于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秀发。”要知道,这并非一个穷小子的大话,也不是一个王子的花言巧语,后来他果然为了她放弃了英国王位。但是,传奇毕竟只是传奇,现实中的人们却无法理解这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壮举。一个并不漂亮的少妇何以倾城倾国?传记作家更愿意从其他角度解释:“她是个同性恋者,同时是个色情狂;她是纳粹德国也可能是克格勃派来的密探;她是二战时期德国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的情妇……”如果这件事放到古典中国,多半是“爱美人更爱江山”的选择,因为拥有江山自然不愁美人在怀,拥有美人却未必江山在握。江山美人仿佛时下的香车美人,两者相得益彰,不可或缺。皇帝从江山那里寻求帝国之梦,获得空间上的满足;在美人身上重返青春,获得时间上的慰藉。但是江山一统,只能有一个主人;美女如云,却不妨互相转赠。就连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也没有逃脱礼物的命运:西施被越王勾践赠给吴王夫差,昭君被汉元帝赠给匈奴单于,貂蝉被司徒王允分别赠给董卓和吕布,杨贵妃则被寿王赠给父皇唐玄宗。如此大规模的美女派送活动,既不说明古人如何不近女色,也不说明他们如何慷慨大方。法国人类学家莫斯发现,礼物的流动不同于交换利益的市场交易,它还具有“人格的整体赠与特征”,即注重人与人之间“面子”的互惠性。不过,这种理论不太适用于中国宫廷,美女们在被辗转赠送的过程中,一点也看不出脉脉的“人情”,只能看到残酷的“反人情”。那些性感的面孔,最终成为危险的面孔。
  西施已经成为美女的代名词,她的一生,被唐朝诗人王维总结为两句话:“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这种说法固然没有大错,却将其中的曲曲折折一笔带过。一个不谙世事的乡间女子,被国王送给敌国君主,试图以美貌颠覆对方的统治。其间,她如何缝补自己的双重身份?理智与情感是否会发生冲突?国家认同会不会产生摇摆?这些都一言难尽。现在,老派人物喜欢把西施看作为国献身的圣女贞德,新派人物则把她看作打入敌人内部的邦德女郎。总而言之,他们都把西施看作人体炸弹式的美女武器,美女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她的内心生活完全被省略。其实,当初深入敌营的不只一个美女,除了西施还有郑旦。她们的故乡浙江诸暨,不仅有西施殿还有郑旦塔,当地还流传着两人以井为镜争芳斗颜的传说。那么,为什么一对姊妹花如今只有西施独享盛名呢?据说,西施、郑旦进入吴宫之后,深得吴王夫差宠爱,在耳鬓厮磨之际,郑旦逐渐为情所困,几乎丧失了原则,幸亏西施及时提醒她勿忘国仇,使她毅然斩断情丝。看来,郑旦被后人遗忘与她几乎丢弃气节有关,但她的误入歧途却展现出“越溪女”和“吴宫妃”之间的紧张关系。她只有扮演好“吴宫妃”的角色,才能顺利完成“越溪女”的任务;可是,她越是融入“吴宫妃”的身份,越容易怀疑“越溪女”的初衷。不难想象,郑旦曾无数次独自在月光下徘徊,一边是敌国吴王的温暖情怀,一边是故国越王的冰冷誓言。她左右为难。
  这让人联想起《美女与野兽》:一个商人无意中冒犯了城堡里的野兽,他被饶恕的条件是将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这个野兽;可怜的美人来到城堡,野兽对她非常温存,即使求爱遭到拒绝也不会发火;终于有一天,美人被野兽感动答应嫁给他,咒语同时被破除,野兽变成了英俊的梦中王子。这个故事扑朔迷离,但它的最终目的不在于情节本身,而是探讨了先结婚后恋爱的可能性。青春女子本能地反抗包办婚姻,《美女与野兽》却告诉她们应该听从父辈的意见,即使未来的郎君现在看起来像野兽,最后也很有可能是白马王子。西施故事看起来完全相反,即使她们面前的吴王可能是白马王子,最后依然要把他当作野兽。但这种细节并不重要,正如《美女与野兽》是一个包办婚姻的寓言,西施故事则是一个为国献身的寓言,它们的共同之处是都要听从来自父辈、国王的绝对律令。通过对西施的记忆,对郑旦的遗忘,人们轻松地回避了后者的两难选择,宣称为了国家应该毫不犹豫地献出脆弱的身躯。两个寓言都许诺了美丽的结局:一个成为王后,另一个则放弃王妃的身份,与范蠡泛舟五湖。事实上,关于西施的下落有很多种说法,比如有人说她被越王装到皮袋里沉到江里。人们似乎故意遗忘这种不幸的结局,以免西施成为反面典型,也避免了寓言的无效。人们更愿意相信,被当作礼物的西施最后安享晚年,她的夫君范蠡是著名的财神爷陶朱公。
  汉朝的昭君,上演了另外一出《美女与野兽》的故事,她主动申请和亲,嫁给匈奴呼韩邪单于。作为数量不多的“自愿”者之一,她被各个朝代树立为美女榜样。一个生于杏花春雨江南的女子,主动要求到陌生的边疆,那通常不是出于对白马秋风塞上的向往,多半另有隐情。也就是说,“自愿”的背后往往有着诸多不得已的缘由。昭君更像格林童话里的灰姑娘,她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而是出生于秭归的平民之家。正如灰姑娘很少有机会参加国王的宴会,昭君更是很难被汉元帝宠幸,甚至连见到他的机会都没有。皇帝日理万机,无暇一一巡视后宫,只能像点菜一样从画册上钦点花容月貌者。偏偏画工毛延寿喜欢索要贿赂,而昭君又无力行贿,只能孤灯寒衾做伴,独守空床。有首《五更哀怨曲》道尽其中酸甜冷暖,歌日:“三更里,夜半天。黄昏月夜苦忧煎,帐底孤单不成眠;相思情无已,薄命断姻缘,春夏秋冬人虚度,痴心一片亦堪怜。”就这样,不知有多少女子在高高的官墙内,静静地等待着树木慢慢生长,皮肤慢慢衰老。所以,当皇帝宣布自愿和亲者不仅可以成为匈奴的王后,还会被看作汉朝的公主,昭君自然会挺身而出,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后汉书》用十六宇描述昭君见单于的场景:“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可以说,那天是昭君一生中最辉煌的二十四小时。汉元帝和后人经常埋怨毛延寿曲笔杀人,事实上,如此杀人于无形之中的何止一个毛延寿,被湮没的也不止一个王昭君。
  童话里的灰姑娘遇到王子之后,就开始了她的幸福生活;现实中的灰姑娘嫁给单于之后,却未必如此轻松。虽然根据历史记载,昭君和呼韩邪单于始终和睦相处,但一个柔弱女子初到异乡的惶恐和不安,恐怕也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她还必须面对“文化的冲突”。当丈夫死后,昭君又遵汉成帝之命“从胡俗”嫁给了长子复株累单于。即使并非亲生儿子,当床边躺着昔日称呼自己母亲的男子,昭君的心里一定百感交集,她成了一件可以被世袭的礼物。直至东汉末年,蔡邕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在自己的著作里让昭君“吞药而死”,仿佛这样才不会辱没灰姑娘的晚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杜甫在《咏怀古迹》中的一声叹息,绝非文人骚客的顾影自怜。
  相比之下,貂蝉这件礼物被赠送的频率最高,她被司徒王允同时送给了董卓和吕布。虽然在名义上吕布是董卓的“义子”,但实际上吕布一直是不义之子,此前就有过杀害义父丁原的劣迹。所以,两个枭雄为了一个女子反目成仇,也在情理之中。对此,毛宗岗曾有一段绝妙好辞:“十八路诸侯不能杀董卓,而一貂蝉足以杀之;刘关张三人不能胜吕布,而貂蝉一女子能胜之。以衽席为战场,以脂粉为甲胄,以盼睐为戈矛,以笑颦为弓矢,以甘言卑词为运奇设伏,女将军真可畏哉!”不过,貂蝉的身份至今不详,甚至有四种说法:可能是王允的歌妓,可能是董卓的婢女,可能是吕布的妻子,也可能是吕布部将秦宜禄之妻。有趣的是,貂蝉不仅在董卓、吕布之间上演过连环计,还在曹操、关羽之间充当过同样角色,只是前一次系故意为之,后一次无意而为之。据裴松之注《三国志·蜀书·关张马黄赵传》引《蜀记》载,曹操曾与刘备一起将吕布围困于下邳,关羽跟曹操说欲将吕布部将秦宜禄之妻纳为已有,曹操一口答应。快要破城的时候,关羽又反复提及此事,这使得曹操疑窦丛生,先将那个少妇接了过来,果然姿色可人,便把她留了下来——两人从此结下桃色过节。可怜貂蝉 (秦宜禄之妻)在乱军之中已无心膏沐,谁曾想到两个敌将却在为自己的归属争风吃醋?这个有辱关圣人光辉形象的传说,很少在民间流传,取而代之的是名为《关公月下赞(斩)貂蝉》的戏剧。吕布被杀之后,关羽颇为不解众人为何皆为貂蝉神魂颠倒,亲自驻守吕府(一说曹操将貂蝉送给关羽,以在桃园三兄弟中施离间计),没想到自己却也不免为之意乱神迷。痛定思痛,最后的结局是两种:一种是貂蝉深明大义,自尽而死;一种是关羽大节为重,痛斩貂蝉。貂蝉仿佛《一千零一夜》中的宰相女儿山鲁佐德,为了阻止暴行而深入虎穴:一个施连环计,一个讲连环故事。中国的月色和阿拉伯的月色同样楚楚动人,可惜貂蝉推倒了暴力的多米诺骨牌,最终在月下被一斩了之;山鲁佐德则终止了暴力的循环,在每一个夜晚向国王讲述那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如果说昭君嫁给儿子是“从胡俗”,贵妃得幸于父皇绝非什么“从汉俗”,民间对此常用“扒灰”两个字形容。从开元二十三年(公元七三五年)成为玄宗第十八子寿王李瑁的妃子,到天宝四年(公元七四五年)七月被玄宗册封为贵妃,其间历经十年漫长的时光,辈分终于升高了一级。当二十七岁的少妇面对六十一岁的皇帝,一个肤如凝脂,一个满面皱纹;一个动如脱兔,一个呆若木鸡,真可谓情何以堪。不过,唐玄宗无限广阔的疆土(空间),很快掩盖了他在年龄(时间)上的有限性。甜蜜而新鲜的岭南荔枝,使得杨贵妃可以不在乎皇帝那衰老而苍白的面容。陈寅恪曾认为白居易《长恨歌》中“七月七日长生殿”有失实之处:第一,时间不对,七月七日正值夏日,没有必要泡洗温泉;第二,地点不对,长生殿乃祀神之重地,岂可在此儿女情长。这种考证固然精确,却不免有些书生意气,须知杨贵妃和唐玄宗连伦理纲常都已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在意这些小节?欢愉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又一个十年弹指一挥间,安史之乱的烽火搅乱了平静的长安城。杨贵妃的“长恨歌”并非因为自己被当作礼物送给父皇,而是被这个父皇当作礼物送给了护驾将士。天宝十五年(公元七五六年)阴历六月初九,重镇潼关失陷;六月十三日官员们上早朝时,发现皇帝已经带着杨贵妃以及少数随从星夜出逃。但是,当他们到达马嵬驿时,士兵发生哗变,为安抚军心,唐玄宗让高力士将杨贵妃带至一边缢死。这是中国正史的记载,在民间传说的版本里,杨贵妃得以金蝉脱壳并且漂洋过海到了日本。这种说法在日本非常盛行,著名影星山口百惠曾在二OO二年称:“我是中国杨贵妃的后代。”
  虽然杨贵妃已经遭受到“末日审判”,但后来的人们并没有停止对她的口诛笔伐。清代史学家赵翼在《唐女祸》中说:“开元之治,几于家给人足,而一杨贵妃足以败之。”这是我们熟知的“红颜祸水”论,可以上溯到商纣王与妲已的时代。可是,如果留心一下《封神演义》,就会发现这么一个细节:妲己这个无恶不作的狐狸精居然是由善良的女娲娘娘派遣而来,而神仙姐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商纣王色胆包天,竟在女娲宫中题淫诗要将她召入宫中。与其说“红颜祸水”,不如说“色胆祸水”。杨贵妃就像《蓝胡子》里的妻子,蓝胡子临行前给了她一串钥匙,并且嘱咐她不要打开楼下画廊末端的壁橱。妻子没有按捺住好奇心,偷偷地打开那扇门,发现那里居然储藏着被丈夫杀死的前妻尸体。蓝胡子回来后知道妻子洞察了这个秘密,便要将她杀死,幸亏这个妻子的兄弟及时赶来刺死蓝胡子。妻子没有遵守丈夫的留言擅自打开壁橱,这或许不应该,但不能因此将壁橱里的罪恶归罪于妻子。同样,杨贵妃仿佛一把钥匙开启了唐玄宗身上的欲望之门,她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但不能因此将安史之乱乃至唐朝的衰落都归罪于她。童话里的妻子最后被兄弟们救出,现实中的妃子却失去了这种获救的可能,杨贵妃堂兄杨国忠已先于她被士兵所杀。
  关于四大美女,有着说不完的故事。四大美女的故事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为什么众多美女单单挑出她们四位?她们是以什么标准被挑选出来的?这些恐怕都已成了不解之谜。现在可以确定的只有一点,即四大美女无法表述自己,关于她们的记忆都是由男性话语建构出来的。四大美女有很多系列传说,比如西施浣纱、昭君出塞、貂蝉拜月、贵妃醉酒,还比如西施沉鱼、昭君落雁、貂蝉闭月、贵妃羞花,可是这些只说明她们如何与众不同,却没有说明她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如果面容姣好或者事迹突出是评选标准,四大美女就毫无特色可言,既可以增员为N个美女,也就可以简化为一个美女。在荣格心理学里,有一个关键词叫阿尼玛(anima),它指男性心中的女性形象。巧合的是,阿尼玛的四个层次竟然能够与四大美女一一对应:第一个层次是原始夏娃型,注重女性本能和生物特征,比如以胖为美的杨贵妃;第二个层次是浪漫海伦型,具有一定的美学色彩,但生理特征依然超过精神特征,比如令无数英雄执干戈的貂蝉;第三个层次是牺牲奉献玛利亚型,心灵的圣洁超过肉身的欲望,比如为了化干戈为玉帛而远嫁匈奴的昭君;第四种是智慧成熟蒙娜丽莎型,她不仅是女人,还具有了神性,比如不知所终的西施。问题终于有了答案,男性话语建构出的四大美女,无意中与男性心中的四种女性形象相吻合。她们是中国男子送给自己的四种礼物,那些新鲜的面孔被呈现,那些疼痛的心脏则被遮蔽。有些尴尬的是,从西施到昭君到貂蝉再到贵妃,随着时光的迁徙,他们心中的她们却从神性走向动物性。当然,这绝非是中国女子在退化,而是中国男子的想象力逐渐萎缩。直至某一天,当美人不再与江山相伴,当美人不再是男人的礼物,那就意味着她们终于获得了自我言说的能力,他们也可以在自己不该出现的地方彻底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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