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相聚会议室

作者:南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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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会迷
  无聊的时候会想一想:如果被迫移居火星,人类撤离地球之际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与抵达火星时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毫无疑问——开会。没有别的,人们就是乐意开会。一些人大声疾呼削减会议,然而,如何削减会议正在成为另一些会议的周期性主题。一个三流哲学家振振有词地宣布: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是会笑的动物。我要修改亚里士多德的定义——人是擅长开会的动物。开会多么有趣啊,连上帝都嫉妒了。神通广大的上帝无所不能,就是没有人和他一起开会。没有人和他拌嘴,辩论,勾心斗角,投反对票——可怜的上帝多么寂寞。
  会议意味了什么?
  政治家想象之中,会场就是硝烟四起的阵地,摇唇鼓舌就是竞技。任何一个伟大的政治事件背后都隐藏了一连串的会议。开会、开会、开会!成功的政治家就是从一个会议迈向另一个会议。
  女儿在电话里发脾气:我父亲不在家。在哪里?——不是在哪个会场上,就是在前往另一个会场的途中。
  某秘书指点一个单位的头目:力争让你们的方案“上会”,排不上会议的方案再伟大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一个小公务员兴冲冲地告诉他的妻子:我的早点可以少吃一些,中午在会议上用餐,改善伙食!
  某个上任五年的处长总结出一条神秘兮兮的经验:越小的会议越重要,这与大人物坐小汽车一样。那些闹哄哄的大会无非是人人都坐得上的公共汽车罢了。
  “华威先生”是文学史上的一个著名人物。趾高气扬地坐上黄包车,从一个会场奔赴另一个会场,这就是他得意的生活方式。马三立的相声《开会迷》之中,那个山东口音的“开会迷”令人忍俊不禁。然而,无论伴有多少挖苦和讽刺,会议还是愈来愈多。就像离婚、高血脂、肥胖症、政府机构重叠、电视节目低俗不堪、传统文化衰落、汽车尾气排放——所有的人都频频摇头,但是,汹涌之势不可逆转。
  的确,人们无法拒绝会议。增添薪水,调换工种,担任教授,修改预算方案,撤换一个项目负责人,或者在桥头竖起一个雕像——一切都要求开会决定。很大一部分历史的创造就是在会议厅磨嘴皮。熟悉历史的人点得出来,多少会议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成为历史的罗盘和纪念碑。必须承认,开会是一种文明的形式。如果能还有机会坐在谈判桌旁开会,各国首领就不会跑回去按下发射核弹头的电钮。让我们开会吧,哪怕开得筋疲力尽。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曾经为无数的会议赋诗一首——也叫《开会迷》:
  每次来到,我都请求:
  “今天能否接见?
  从混沌初开我就等在这里。”
  “伊万·万内奇同志开会去了
  讨论戏剧部和饲马局合并的问题。”
  一百层楼梯爬上了好几回,
  真叫人倒胃。
  可又对你说:
  “叫你再等一小时。
  正在开会,省合作社
  要买一小瓶墨水。”
  一小时以后,
  男秘书,
  女秘书又全都不在这里——
  空无一人!
  二十二岁以下的
  都在出席共青团的会议。
  天色将晚,七层楼的最高一层
  我又爬了上去。 “伊万·万内奇同志来了没有?” “正在出席
  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委员会。”
  二 开会的人
  谁都可能收到会议通知。一个电话,一张烫金的请柬,一份文件,或者一声漫不经心的口头招呼。小村庄里,只要当当地敲响吊在村口一棵树上的半截铁轨,村民就知道要开大会了。另一个小村庄里,开会通知一度是一片一片的小饼干。原先村民总是寻找种种借口躲开,不愿意集中到大队部聆听社论的传达。后来,队长想了个主意:每个与会者可以领一片小饼干。于是,每逢开会,整个村庄扶老携幼,前呼后拥,会场不得不改到了晒谷场上。
  踏入会场的许多人其实并非会议爱好者。百分之九十的重复信息,一串一串如出一辙的套话,千篇一律的表态,这一切使许多会议成为无比乏味的活动。人们在会场上发愣,打呵欠,挖鼻孔,搓脚丫,然后昏昏欲睡——有时甚至干脆打起了呼噜。一个坐在第一排的老先生拉长一张脸,眼观鼻,深呼吸,意守丹田,开始做气功。几个小伙子抢到了后排的隐蔽位置,悄悄地掏出手机玩起了电子游戏或者发短信。尽管如此,会议依然那么多。一些会议的骨干分子觉得,如果不及时开会,千百幢机关大楼都会失去灵魂。他们时常飞越千山万水,仅仅为了参加一个会议。会议是工作的工作,是运送上级旨意的一个个小齿轮。开会是对于行政级别的一次确认。哪一级别的会议一般与哪一级别的行政机构互相呼应,后者利用前者宣称自己不可逾越的存在。否则,途经这个行政机构的公文就会成为一纸空文。
  所以,会议是权力集聚和扩张的要冲。一群人表情严肃地坐在一起,商议和决定一件远离会议室的事情,这种神奇的感觉就是权力。参加会议意味了分享权力。这是身份和资格的证明。只有要人才会被无数的会议抢来抢去。那些夸耀自己如何伟大的人总是在步入会场的时候说:我刚刚从另一个会议上赶过来。如果事后的会议报道没有他的名字——如果会议报道仅仅说“某某首长等莅会指导”,他就会牢骚满腹:“妈的,又被记者‘等’掉了。”
  权力拥有者就是热衷于开会。走上街头,混迹于芸芸众生,他们貌不惊人,语不出众,没有多少人愿意多看一眼。然而,一旦会议开始,他们立即拥有一个不同凡响的高度。登上主席台,他们可以用俯视的目光打量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手握麦克风,发号施令,训话,抑扬顿挫地宣读报告——这个时候,哪怕一个猥琐不堪的胖子也会显得神气活现。会议就是一个舞台,只有权力拥有者才能占据这个舞台的核心。
  
  
   三行政技术
  在行政机构混久了就会成为开会的高手,甚至开成了“会精”。一些手握重权的官员自如地将会议玩弄于股掌之中。大大咧咧地坐到中心位置,叼一支烟吞云吐雾,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哀兵悲情,操纵与会者的情绪,左右会场气氛。若非图穷匕首见的时刻,他们不会怒形于色,拂袖而去;但是,即使谈笑风生之间,他们也会维持一个威力四射的形象。这些人说变脸就变脸,让人摸不着分寸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但是”——只要一个如此简单的转折,茶杯往桌上一墩,源源不断的训斥顷刻之间迅雷不及掩耳地泼来。
  这些人深知,开会就是将个人的意志成功地兑换为集体决议。商议,试探,威胁,许诺,敲山震虎,打招呼,暗示,一松手给个甜头然后又抽紧了绳索,把一件举手之劳的事形容得困难重重,或者举重若轻地大包大揽,种种盘旋和腾挪很快将众多的与会者绕昏了头,于是,一大笔资金的流向或者一个心腹的提拔不动声色地完成。另一些时候,开会就是表演“金蝉脱壳”之计,推卸责任。说几句漂亮话搪塞某个申请,用太极拳式的推诿甩给另一个部门,抛出一堆花团锦簇的辞令让当事人想哭都找不到坟头,这是许多官员会场上的得意之笔。开会就是表示本官的重视。动员过了,强调过了,解决不了问题是贯彻不力——你们还在嘀嘀咕咕地抱怨什么?
  当然,更多的人是坐不上主席台的。他们到会的主要目的是编织关系网络。开会就是职业人员的社交生活。四面八方的好汉相聚会议室,会场是一个富有亲和力的小江湖。握手寒暄,拍肩点烟:多时不见,有空到我们那里指导工作,我给你找个清静的地方住几天,带夫人一起来,我们接待。哈哈,你老兄带的是第几任夫人我们就不管了,开玩笑开玩笑,另外,有件小事想拜托你关照一下,情况是这样的……一个会议下来,串几个房间,几件棘手的事情基本上就有了眉目。
  会议正式开始的时候,预定的汇报、发言仅仅是一些排练过的节目,没有多少机锋和变数。重要的是察言观色,伺机而动,利用临时插话、即兴的建议引起主持者的注目和兴趣。他们都记得某些幸运儿的例子:某人就是因为一次出色的插话得到赏识,从此飞黄腾达。抓住会场上稍纵即逝的机会,可能突然改变后半辈子的命运。当然,这也是一种冒险。表演过火,言多必失。更多的时候,必须沉得住气,保持一种含义不明的微笑或者暧昧的沉默,怎么解释都有理由。周旋于几派势力之间,若即若离;说话留三分,可进可退。只有到孤注一掷的时刻,他们才会不顾一切地恭维或者谴责。这个时候,他们的形象猛然定型,而且再也不能修改了。
  古人说过: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许多官员不得不在暗地里承认,开会是最为重要的行政技术。四会议的形式
  这个会议怎么开?——开会的形式无比丰富。
  除了装潢考究的会议室,还有许多开会的所在。密室,地窖,田埂边上,茶寮里,某一艘游艇或者某一部专列,如此等等。电话会议或者电视会议是利用电波组织会议。据说,某些大老板喜欢到桑那浴室里开会。大家都脱得精赤条条,身上藏不下录音设备,这可以避免商谈内容日后成为某种不利的证据。
  另一些会议形式更富于戏剧性,例如飞行集会。几支队伍分别从不同的街道冲出来,汇聚在一个十字路口。旗帜、标语和口号此起彼伏。一阵传单从某一幢高楼上撒下来,纷纷扬扬;一个人跳上临时搭建的台子慷慨演说。警笛四起,外围出现了冲突和搏斗;片刻之后,几支队伍疾速地没入几条街道,如同出现之际一样迅速——当然,这些镜头不一定仅仅从属于政治的主题。最近冒出来的“快闪族”(nashmob)更多的是逗趣。一份电子邮件的通知,五十个人集合在纽约闹市的十字路口,一起掏出手机高叫“是的,是的”,然后鼓掌、迅速离开;或者,另一批人接到了匿名电话,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到达一家商店门口,脱下一只鞋子在人行道上敲击几下,随即平静地散去。“快闪族”的组织者表示,这种集会有助于排解日常的压抑。
  无论哪一种会议形式都包含了空间政治的运作。会场的设置即是空间的谋划。这种谋划的首要主题是,显示清晰的等级结构,辨识领导者与被领导者。多数会场设有主席台,这是上级与下级的明显标记。“在主席台就座”证明了一种特殊的待遇。如果众多领导者登上主席台,他们之间的名次排列是一个重大问题。摆错领导的名次可能引起雷霆之怒。按照惯例,中心的座位理所当然地留给第一号人物。众星拱月的图案之中,谁都清楚重心在哪里。不少会议操办者多半曾经为另一个小问题大伤脑筋:二号人物是坐在一号人物的左面还是右面y某些时候,主席台上安排的领导人如此之多,以至于会场上显得空空落落。于是,会议操办者不得不临时租用一些大学生或者中学生填塞空间,制造会场气氛。
  会场里的等级结构如此明显,以至于与会者以平等的身份出席反而需要特殊的证明。强调平等气氛的会场时常设置为圆形的——例如联合国的会议厅。圆形无始无终,围成一圈的与会者不存在高下之别。引人瞩目的“朝核会谈”之中,钓鱼台国宾馆摆上了一张六方形桌子。中国、朝鲜、俄罗斯、美国、日本、韩国各据一边,国家全称的第一个字母决定了谁与谁毗邻而坐。没有中心,没有居高临下的主席台。等边六边形受力均衡,结构稳定,这个几何图形暗示的主题即是各种力量的对等与协调。
  会场的空间政治首先解决一个问题:谁执掌麦克风——这一部机器保证谁的声音拥有压倒一切的音量。
  五 发 言
  开会就是发言。一个频频出入会场的官员抱怨说,他简直得了“话痨”,说个没完——无论坐在什么地方,面前都会如影随形地伸出一个麦克风。口才表演是对会议主角的一个考验。古板,幽默,深刻,犀利,麦克风证明了一切。口才显然是胸襟的表现。毛泽东的许多演讲大气磅礴,旁征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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