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昏鸦．含羞草．野草莓
作者：叶延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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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鸦的翅膀 是童年黄昏的记忆拼图 重要的是一片片天际飘来的 归巢鸦群的翅膀…… 是老成都风景的马赛克 成片的是一块块遮住霞光的 黑色鸦群的翅膀…… “日头坠在鸟巢里 黄昏还没有溶尽归鸦的翅膀” 这是克家先生的齐鲁北国黄昏 白昼与长夜每天都例行的一场 温柔的礼遇的接交仪式 而在我的南方童年，归鸦也读孔子 从夜神那里出发的黑色的鸦群 从城郊暮色的掩护中发起冲锋 残阳的箭矢已经无力射落它们 从原野中获得魔力的黑色翅膀 如同老宅青灰的瓦片 一片又一片地叠盖于老城的天空 石室中学那文庙里的古柏树 举起枪戟一般的虬枝 却划伤了西坠的太阳，哎呀 染红了半天的云霞与归鸦哇哇的呐喊一 落下是文庙的树林里层层叠叠的暮色 落下是文庙巨大石碑严肃庄重的铭文 缺电的老城胆怯的灯火是萤火虫
逗引着躲藏在老宅里的鬼故事
故事随鸦翅飞向我的心田
我害怕!我就高声地唱——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打烧酒!”
喊呀，喊出满天星星伴我今晚的梦……
含羞草
别碰它，一碰就会变成醉酒的贵妃
醉酒的贵妃是梅兰芳
那是街头的一幅电影招贴画
梅兰芳是男的，贵妃是女的
招贴画彩色的，电影黑白的
梅兰芳从旧社会走到新中国
这株含羞草也是这所老公馆的遗族
公馆的主人跑到台湾去了
留下大树下的含羞草听故园蟋蟀的歌唱
这歌唱被装进了瓦罐里
我是这旧公馆的新住客
是十个新住客中的北方来的孩子
成都，将军衙门，西胜街，斌升巷
这是我人生记忆中的第一串地名，
没有邮政编码，只有一丛含羞草
旧公馆像巴金小说里的布景
我不喜欢看那些凄美的小说
就像我不喜欢这个变成大杂院的公馆
人们都低声说话，那些不隔音的花窗
让我知道母亲不再是首长还变成“非党人士”
变故让我得到一个母亲，一个新家
得到从延安保育院里出来的姐姐
低矮的屋檐嘀嗒着多雨的日子
像来访的客人们反复细语的关照：
思想、改造、相信、克服、轻装……
雨季里窗外变化的风景是含羞草
大树遮住雨丝，而树叶间滴下的雨滴
会像子弹一样击中含羞草的羽叶
它就如醉酒的贵妃抖散晶莹的水珠
梦一样瘫倒在风雨的泥泞里
什么时候?没有朝霞也没有月色
含羞草就那么精神矍然地迎风起舞
蟋蟀告诉它雨停了，也召唤我临窗注目
雨后的蟋蟀鸣唱着含羞草爱听的歌
——这是童年留下的第一个童话
野草莓
被春水多情吻过
郊外小溪两侧的绿茵中
嘟起一个个红润的唇
“那是青蛇爬过留下的蛇浆果!”
大人们警告我们的舌头
因为我们是保育院里的孩子
就像寓言中对男孩指着的姑娘说
那是一只鹅……
被乡下的孩子摘了，配上绿草
编织成金鱼的双眼也变成青蛙的双眼
逗红了保育院孩子们睁大的眼睛
小溪就在保育院的花墙外
春天就在保育院的花墙外
乡下孩子说“这里关着一群傻孩子!”
没看见我们有爸我们有妈
阿姨脸上全是冬天的冰挂……
从花墙孔向外伸出一只小手
从花墙孔向里伸进一只小手
天使看得见这两只手
一个手心里有一颗牛奶糖
一个手心里有两只野草莓
晚上有两个梦都是春天的故事
春天的野草莓长满了幼儿园的教室……
春天的牛奶糖结满了蚕豆每个豆荚……
郊外小溪的野草莓
吻过我童年的梦
春天当过我的小新娘!
对劳动者最早的观察
这是我记忆中最早的观察
半个世纪没有改变的记忆
——一个砸河滩卵石的苦力
地点：青山绿水
山是想象在天际的云雾中
云彩翻腾给我山的神话
水是平原清澈的一湾河水
河湾满是光滑的鹅卵石
它们是一群逃学的自在贪玩的孩子
人物：砸石子的苦力
一条短裤还打着补丁
一只旧车胎做成的卵石套圈
再加一把砸石头的铁锤
——这是世界上最穷的苦力
一个几乎全裸的男人
和在他四周的鹅卵石
事件：石头与骨肉
远看是石头世界里一块黝黑肌肉
近看是一块卵石被一只手用套圈子勒紧
另一只手将铁锤高高地扬起又砸向卵石
每一下都从石头中冒出火
冒出刺鼻的地狱般的硫磺味
每一下都从肌肉里渗出水
汗水像海一般咸涩而腥臊
报告：我呆呆地站到夜幕落下
坚硬的石头被柔软的肌肉击碎
(每天我想，如果石头能够反击
每一个失败的卵石都会改写历史)
咸涩的汗水征服了石头的火花
(今天我想，如果给火星以荒原
每一朵死去的火花都会变成凤凰)
啊，这是我童年的第一个老师
只有一条短裤一把铁-锤和一副套圈
——还有满河滩的鹅卵石
寄宿学校的周末
天使们会看到这一双双眼睛
在这个周末是大地上的星星
如果天使也有一颗心
啊，天使就是一颗心
长着翅膀的心啊就是天使!
——天使收起背上的翅膀
浆洗干净就是中山装和列宁服
朝寄宿学校的大门走来!
这是最漫长的一个下午
一次惊喜溅起九十九个失望
二次狂欢引出九十八个恐慌
三次尖叫唤出九十七个张望
啊，每接走一个孩子
留下的就多一分孤独
谁叫他们是法定年龄之下的
周末才开释的囚徒?
游戏?警察与小偷的游戏?
游戏?强盗与官兵的游戏?
游戏?法庭与囚犯的游戏?
这不是小伙伴们常扮演的游戏
这是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游戏啊
从春天第一朵花蕾初绽
到眼前银杏树金色的叶片
日历般铺满秋天又一个周末……
黄昏一张老照片——
一个无人接回家的孩子
独自占领了整个操场
勇士般摇动一匹木马
为他伴奏的是传达室老头
那台吱吱啦啦的收音机
“整风运动正在深入开展……”
——今天啊，这幅画变成这首诗!
裤腿上的清晨
我知道童年已经不能回来
因为我再也找不到
沾在裤腿上的清晨
那是沾在裤腿上的花粉
淡黄色的南瓜花蕊
那是大肚子蟈蟈的歌唱
我知道童年已经不能回来
因为我再也找不到
沾在裤腿上的歌唱
那是沾在裤腿上的芒刺
野草把种子发芽的叮咛
变成小路一样的诗行
我知道童年已经不能回来
因为再也找不到
沾在裤腿上的诗行
那是托在草尖上的露珠
朝霞显影奇幻的色彩
小草有梦想的彩虹
我知道童年已经不能回来
因为再也找不到
沾在裤腿上的彩虹
啊，童年啊；就是闯进清晨
一条被露水打湿
又被朝霞晾干的记忆
啊，记忆啊，记忆中的童年
是晶莹的透明的充满了
薄荷草气味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