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我们的成长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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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老家在四川东北部群峰簇拥的大巴山区,我们落脚的这面山名叫老君山,村子悬在山腰,海拔千余米。山下有一条浩荡的大河,河对面是杨侯山,许朝晖的家就在杨侯山的腹部,那里有一所村小,叫石船小学。她爸从部队复员回来后当了教师,但没在石船教书,而是派到我们村的鞍子寺小学当了校长。站在鞍子寺的操场上,可以望见许校长家门前那丛水竹林,也可以望见他家做饭时升起的炊烟,但要回去一趟,则须把一个“U”字形从头走到尾,这没有大半天工夫绝对不行。当地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两家相隔一条河,打情骂俏任吆喝,要想过去亲个嘴儿,哥你莫怕走断脚。”
  许校长家很穷,按村民们的说法,穷得“舔脚板”。猫舔脚板是为了洗脸,人舔脚板,就是吃脚板上沾带的猪屎牛粪——这是穷得没办法的意思,也是穷得绝望的意思。但许校长似乎一点也没绝望,他从家里背到学校来的粮食,不是红薯就是南瓜,但他吃得津津有味,每次吃罢,我们都见他嘴唇湿润,鼻子里喷着热气。当时的鞍子寺小学,加许校长在内共有三个民办教师,老的姓吴,少的姓江。吴老师和江老师都不是我们村的,家境很宽裕,他们不仅把大米带到学校来,还经常吃肉,如果肉断了顿,就到我们村里去买狗。那时候,家家产户都养狗,有的还养了两三条,只要出高价,吴老师和江老师总能吃上狗肉。贫富的悬殊使三个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个灶,许校长一灶,两个教师一灶。这里的“灶”是合伙的意思,其实学校只有一眼灶,墩墩实实的土灶,被一间破破烂烂的木屋围住。每次做饭,吴老师和江老师都率先抢占位置,许校长从不说什么,不过他也有怨气。他有怨气不是因为两个教师总是抢占厨房,而是他们炒肉时留下的香味,在灶台边久久不散,仿佛故意折磨他,让他心里怨自己太穷。
  有一阵,许校长工作忙不过来,就跟两个教师达成协议,合伙开饭。既然合伙,柴米油盐就称斤论两地平均支出。这可苦了许校长,他再不能全交粗粮了,全交粗粮人家就不跟他搭伙。更让他苦恼的是,轮到他做饭时,加菜油只是有那么点意思就行了,可吴老师和江老师就要抱怨,说老许,这到底是猪草还是人食?有时甚至愤愤然地把干巴巴的菜叶倒进潲水桶,自己重新炒,随便炒份小菜都加半铁瓢菜油,满满当当的一壶油,没多久就见了底。关键是他们还要吃肉,但许校长交不起肉,他不交肉,两个教师也忍着不吃。许校长半年不吃肉也很精神,两个教师却熬不住了,忍了一段时间,就自己带肉来吃,当然不放在公菜里,而是单独做出来埋进两人的饭碗底。许校长闻到了肉香,也看到了他们从碗底下迫不及待地抠出肉片送进嘴里,但他装着没闻到,也没看到,三扒两扒把饭吃完,就走出那间木屋。他往往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吸进了油菜花的闷香或者成熟稻谷的清香,有时还有农人烧庄稼秆的烟味。这些气味很快让他忘掉了吴老师和江老师碗里的肉,忘掉了他们吃肉时油汁从嘴角边流出来的样子。
  许校长不吃肉却还是那么精干,他在部队当的是仪仗兵,身坯高大挺拔,我们从没见他把手反剪到背后,也从没见他站着或坐着时把腰塌下去。
  然而,三人合伙不到一个半月,到底还是分了灶。
  分开的前一天,他们去乡上领了工资,回学校后,吴老师对许校长说,老许,今天领了钱,就奢侈一回吧。许校长问怎么个奢侈法。江老师说,我从家里带来了两斤酒,可惜没肉,喝酒不吃肉,酒也就白喝了。许校长说,那怎么办呢,我也没有肉。吴老师说,我们知道你没肉,不过没关系,可以进村买嘛。许校长的脸涨得通红,他是在愧疚,对家人的愧疚。这段时间,他的脸上经常出现这种颜色,特别是当他吃着用很多菜油炒出的青菜萝卜时,这种颜色就很久不退。吴老师开导他,说老许呀,人活一世,不要把金哪银啊看得太重,该用就用,用了还会来的,不用它永远不会来,是吧?这种话许校长并不乐意听,它的意思等于是说:你这辈子就是一副穷相,想靠节约致富,没门儿。许校长为争口气,脖子一梗就同意了。放学后,三人走进村里去买鸡。穷得舔脚板的许校长也舍得买鸡吃了,让村民感到格外新鲜。问了十余家,不是鸡太小,就是母鸡正下蛋。许校长说既然这样,就以后再说吧。这时候,不知哪个村民点拨了一句:符代珍家里有只大公鸡,四五斤重呢。
  符代珍是我母亲,我们家的确有只大公鸡,但我母亲不愿意卖,说什么都不卖。
  许校长说,嫂子,我们出市面上的价钱,你为啥不卖呢,都说鸡要涨价,我看至少要等十天半月才涨得起来呢。母亲笑道,这只鸡我都喂一年多了,十天半月还等不起?两个教师听出许校长其实是在劝说我母亲不要卖鸡,非常生气。吴老师说,谁说鸡要涨价?邻近几个乡镇都发了鸡瘟,鸡瘟是跟风走的,马上就要传过来,十天半月后别说涨价,怕是送人也没人要。这消息我母亲今天上午就听说了,尽管消息明白无误,但母亲还是不卖。三人无奈,只好走了。他们刚出脚,母亲就捧出一把玉米,并把街檐下的碎石子儿混合在玉米里,给那只大公鸡吃。吃了一阵,母亲撒腿就往外追。我们家离学校有二里多地,母亲追到半道才把三个老师叫住了,母亲撩了一把额上的汗,很是委屈地说,算了算了,就卖给你们吧,谁叫你们是娃的老师呢。
  回来,鸡早把那堆玉米加石子儿吃得精光,嗉子硬如卵石。江老师先把鸡提起来,见那么重,乐呵呵的,又传给吴老师,吴老师一样乐。接着许校长接了过去,许校长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鸡嗉子。许校长咧了咧嘴,脸又涨得通红,说,这鸡……好肥。
  许校长摸鸡嗉子的时候,母亲的眼光拧成了一条绳,待许校长的话出来,她就笑逐颜开了。母亲是感念许校长没把她点破,一边给鸡过秤一边说,许校长,听说你家女子很不错呢。
  许校长的脸不再红了。说到女儿,他立即忘记了自己是在奢侈,忘记了自己正遭到鸡主人的暗算。他开始以故作谦虚的口气滔滔不绝地谈起他女儿。其实他女儿我早听说过,知道她跟我读同一个年级,知道她的成绩好。我们那时候经常举行全乡统考和单科比赛,每次我都发誓拿全乡第一,但每次都有个叫许朝晖的人磐石一样压在我的头顶。我开始不知道许朝晖是谁,以为是个男生,后来才听说是许校长的女儿。我比不过一个女生,一度让我很泄气,但母亲安慰我说,人家有她爸每周回去指点,你有啥想不通的?你爸虽然识得些字,可他长年累月在外面打工,管不了你,你已经很不容易了。今天我母亲又这样说,她说许校长,要是我们家也有人给娃指点,你女子不一定考得过他呢。对此,许校长当即否认了,他说自己根本就没给许朝晖指点过。没时间啊。许校长说,砍柴的活,犁田耙地的活,都给我留着,我还没进家门,干不完的活就埋到脖子上了,哪有时间指点朝晖啊。
  他这样一说,不仅我母亲不高兴,吴老师和江老师也不高兴,尤其是江老师,因为他正教我。许校长说到兴头上的时候,江老师拦住他的话头说,老许,我先把钱垫付了,回去再结账行不行?可是许校长根本没听江老师的话,他还在说他的女儿。他说我们朝晖没别的,关键是她把读书当成快乐,这让我太满意了。她才多大年纪啊,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父母让我念书,我就像喝黄连一样呢。说罢许校长嘿嘿地笑。母亲见说到许朝晖的年龄,就问你家朝晖今年多大?母亲的心思我明白,她这样问,是想让我从年龄上把许朝晖比下去,因为我在我们村里发蒙算早的,而且中途从没留过级。
  当许校长说出他女儿的年龄之后,母亲顿时泄气了。
  许朝晖比我小了整整两岁!虽然她跟我读一个年级,却比我小了整整两岁!
  泄了气的母亲反过来指责我:你看看人家!
  即使母亲不这样说,我自己也羞愧得耳根发烫。但我暗想,反正还有一年就毕业,到时候看谁能考进县里最好的学校。
  江老师付了钱,他们就把鸡提走了。母亲好像是因为占了老师们的便宜,心下不安,就装了大半篓子土豆,还从屋梁上剪下一串干辣椒,让我背到学校里送给老师。母亲说,鸡肉炖土豆,再撕几个干辣椒进去,味道特别鲜。走在野花怒放阒寂无声的山道上,我想母亲这是何苦呢,给鸡喂的东西,绝对值不了五毛钱,可这半篓土豆加一串干辣椒,几块钱都搭了进去。到学校时,见许校长蹲在灶房外杀鸡,他即使蹲着,腰板也挺得笔直,他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向人们提示:我是仪仗兵出身。看见我,许校长说,天都快黑了,你来学校干啥?我把母亲的话转述了,许校长很高兴,忙把篓子从我肩上接下来。这过程中,吴老师和江老师出来了。他们已经听到了我的话,也很高兴,但他们说,既然背来了,就收下,只是不能白收,必须付钱。我当然不能收钱,手插进包里不停地往后退。江老师摸出一张五元的票子,严肃地对我说,拿着,够不够就这点儿了。吴老师过来搂住我说,听话,把钱拿回去,告诉你妈,她的心意我们领了。这时候,江老师举着票子走到我面前,我猛地挣脱吴老师的胳膊,把篓子里的东西往地上一倒,就急忙跑下了土坡。
  回家后,我把经过告诉了母亲,母亲问道,他们给钱的时候,许校长怎么说?我说许校长没吭声。母亲叹了口气:许校长就是不会做人。母亲的话代表了我们村多数人的意见。尽管大家都知道许校长书教得好,也知道他最有责任心,可就是很难找到一个人喜欢他,哪怕是他正在教的孩子。
  他们彻底分灶,就是因为吃了那顿鸡肉,其中的原委,过了十多天我们才知道。那天江老师进村来找我邻居下棋,我也去了。棋盘还没铺开,江老师就说到了那天吃鸡肉的事,只说了半句自个儿就笑得前仰后合。他说那天鸡肉刚下锅,三个人就开始喝酒,其实就是他和吴老师劝许校长喝酒。许校长酒量不大,但他没改军人性子,劝他喝他就喝,而且是老老实实地喝,吴老师和江老师却只沾了沾嘴皮。许校长空着肚子喝了半斤左右就不行了,当即倒了下去。他倒下去不久,鸡肉也熟了,于是两个老师就着炖锅,从从容容地啃,几斤重的鸡肉啃了个精光。收拾了碗筷,许校长还没醒来,他们想把许校长搬到他房去,但他个子太大,搬不动,也就只好不管他,关了厨房的灯,各自回屋睡觉去了。
  许校长是后半夜醒来的。江老师说,他起来上厕所,看到厨房的灯亮着,就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口前张望,他看见许校长低着头,正捧着一碗土豆在吃。
  
  讲完江老师又说,老许不把他女儿带到鞍子寺读书,说是因为他女儿放学后要做家务,其实是怕我和吴老师教不好。哼,教得好教不好,幸好不是他说了算,幸好有学生为我说话!言毕,江老师亲热地拍了拍我的头。我当时想,要是母亲不让我送土豆去,许校长醒来后吃什么?
  散伙之后,许校长上街请人为他敷了个土炉,从此,他把锅碗瓢盆包括土炉都堆放在自己那间窄小的寝室里,做饭也是在寝室门外。为什么不早用这办法呢?许校长一定是这么想的。他终于能够单门独户地开伙了,为此,他觉得很幸福。
  那年秋季,我进入毕业班,许校长成了我的老师。与此同时,许朝晖成了我们班的插班生。
  江老师说许朝晖以前不来鞍子寺读书,是许校长怕他和吴老师教不好,现在看来像真有这么回事。
  报名的前一天我就听说许朝晖来了。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说真的,我早就希望许校长教我。我曾经在教室外面听过他朗读课文,他读课文的时候,虽是挺拔着身姿,声音却起起伏伏,很有感情,不像吴老师和江老师,尽管手舞足蹈,念出的句子却干瘪瘪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许朝晖带来呢?许朝晖在对河的时候,就压得我窝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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