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手心手背
作者：温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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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岚岚把话挑明了，吴一晗心里非常复杂，可他没有马上怪罪岳岚岚。他用沉默表达着他的愤慨。不管怎么说，岳岚岚是他的老婆，瘫痪在床不能动了，也是他的老婆。老婆能对丈夫说出这些话来，心里肯定非常复杂，就算她知道自己活不长，可要自己在活着的时候就把丈夫推给另外一个女人(尽管那个女人是自己的姐姐)，也是需要足够勇气的。吴一晗只能原谅老婆，她现在够可怜了，无论她有多么过激的行为和语言，他都尽力不往心里去。只是，岳母郑重其事地跟吴一晗谈话，把他这个女婿当做肥水，让他今后流到自己大女儿的这块田里，叫吴一晗伤了自尊，他毫不客气地把愤慨和屈辱写在了脸上，没有扔下一句话，当即就拧身走了。这算什么事啊，岳岚岚还有一口气躺在床上占着位置呢，她们一家人居然动起了叫吴一晗续娶妻姐的心思，也真亏了她们能想出来这一招。
岳岚岚出的是车祸。她一意孤行要去驾校学车，临到快结业时，在驾校组织的上路实习时出的事。驾校车少，三个人一辆轮换操作，他们跟着一个教员上了路。那是在郊区，路上基本没有什么车，但教员还是一个劲地给他们提示着注意事项。一路上都挺顺的，三个人轮换着驾驶了好长时间。往回返时，是一个男学员驾的车，他的技术经常得到教员赞赏，所以他把车速提得很快，甚至都超过了一辆农用小货车，并远远地把它甩在了后边。男学员对自己能够超车有点得意，摇头晃脑地把着方向盘，当时是不是嘴里还吹着口哨，岳岚岚已经想不起来了。事后，她只记得前方的拐弯处突然冲出了一辆高大的工程车，男学员对这个庞然大物的突然出现，一下子惊慌起来，脚下乱了方寸，本来是要踩刹车却把油门踩死了，他们的车飞速地向凶猛的工程车冲去，车内顿时响起一阵尖叫。关键时候还是教员有经验，他一把抓住了方向盘，往右猛打了一把，工程车擦着他们的车呼啸而过，他们的车却因为速度太快，冲出了公路，翻在了路基下。岳岚岚被惯性甩出车外，摔在了田地里，捡了条命。那个驾车的男学员可就惨了，被方向盘卡住，压在了车下面，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丢了性命。岳岚岚伤得不轻：腿和腰部受了重创。另外一个一条腿当时就和身体分离了。最惨的是那个教员，到现在也没有醒过来，医生说，就算是醒了，可能这辈子也站不起来了，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非常大。岳岚岚箅是捡了条命，可她说死说活也不配合医生的治疗，宁死也不愿截去坏死的腿，导致下半身瘫痪，坏死的肌体还在不断地扩大，她又不接受保守治疗。现在的情况，说难听点，就是等死了。
这种情况下，吴一晗能说什么?岳母给他谈过话后，他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伤这个心，就是岳岚岚哪天去了，至于他今后娶不娶妻姐岳晶晶，还得自己说了算，凭什么他要听她们一家人的摆布呢。老婆的自私、不管不顾、一意孤行的性格，吴一晗领教了这么多年，他现在已经荣辱不惊了，岳岚岚再不怎么样，毕竟他曾经还爱过她，他们之间还是有感情基础的，可叫他再娶一个岳晶晶这样的女人，他就不能忍受了，在吴一晗看来，岳晶晶比妹妹岳岚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这个妻姐的印象一点都不好。过去，他和岳晶晶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主要是岳晶晶正眼瞧不上他这个没职没权，还没有钱的小职员。当然，他从内心里也没有瞧上她。岳晶晶原来是塑料厂的工人，厂子效益不好，工资都发不下来，她在家不相夫教子，却整天恋着牌局，一打起牌来连家都不顾，儿子的学习一塌糊涂。早已下海做小本生意的丈夫，几年前在外面找了个情人，有次叫她在床上给堵住了。岳晶晶得理不饶人，在她母亲的策划下，竟理直气壮地离了婚。不久，她就下岗了，也不去另找份工作，经常回娘家来混吃混住，为的是凑一桌牌局。现在，岳晶晶看着妹妹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她看到吴一晗对家庭对岳岚岚尽心尽力，觉得是一个顾家的男人，才用正眼瞧这个妹夫了。可她心里还没敢动吴一晗的心思，毕竟，妹妹还在床上躺着呢。
其实，最先动这个心思的，是岳岚岚。在岳岚岚出车祸后的这几个月里，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好男人，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他跑前跑后，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她。为了说服她接受治疗，他没少挨她的臭骂，可他的好男人品质这个时候凸现出来，在她的辱骂下，他没有一点怨言，依然给她接屎端尿，擦拭身子。一直对丈夫抱着轻视态度的岳岚岚，被丈夫感动得哭了好几回。感动之余，岳岚岚才动起了心思，这样的男人在如今的社会里可没有几个。她想到了自己离了婚的姐姐，背地里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还在犹豫时，她又给姐姐说了，要姐姐将来接替自己的位置。这样，姐姐有了好的归宿，吴一晗这样少见的好男人也留在了岳家。
显然，这是一个现在看起来残酷，今后却很完美的想法。岳岚岚的母亲和姐姐满含热泪，用女人的方式，抱着岳岚岚痛哭了一场之后，默认了这个想法。接下来，她们开始商量，怎样说服吴一晗，叫他现在心里就清楚，要有个谱，免得岳岚岚走了，将来吴一晗不买她们的账。她们经过一番商讨后，决定趁岳岚岚还活着，叫她先把吴一晗的工作做通。然后，再由母亲以长辈的身份，进一步地给吴一晗做细致的思想工作。
话挑明后，吴一晗用沉默和自己的行动表明了他的态度。但岳岚岚了解自己的丈夫，他是个相对懦弱，并且没有多少主见的男人，她知道他的哪个地方最柔软。· 果然，吴一晗起初是这样想的，生命快走到尽头的妻子，想要对丈夫未来的生活做出一些安排也不尽然都出于私心，何况这段时间，岳岚岚对他的悉心照料也心存感激，她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想要他生活得更好一些，以为自己的家人通过这件事后，会改变从前对他的态度，而给予他更多的关爱。可是，吴一晗再想一想，却又觉得事情不是自己想像的这样，岳晶晶是什么样的人，岳岚岚不会不知道，她把她姐姐介绍给他，可不就是为了让姐姐找个忠实的依靠么？可对他，这样的事情又有几分幸运可言?这样一想，便对岳岚岚有了很大的看法，认为她的自私并没有改变，但他又不愿在此时的妻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这种情绪来。他就用沉默和躲避的方式，回应着妻子。
可是这一天，吴一晗端来水正要给岳岚岚擦洗身子，岳岚岚却把吴一晗的手拉住了。她把他的手紧紧地攥住，说，一晗，这阵子看把你整的，都成啥样子了，这些活你就叫晶晶干吧，她是我亲姐姐，多于点没啥，你一个大男人，整天弄得全身臭烘烘的，咋在外面见人。
吴一晗笑了一下，没有吭声。他知道老婆要往下说的话，故意不接她的茬，抽出手来拧好毛巾，开始给老婆擦拭身子。
岳岚岚伸出手抚摸着丈夫乱草似的头发，没好意思说想说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了，还是轻声对吴一晗说，一晗，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我……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不爱听。那我就说点别的——这阵子我老想起以前的事来，我在想，我这个女人做得挺失败的，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记住你穿多大的鞋，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光考虑自己，我自私得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可你从来没有提醒过我，你只是默默地操持着这个家，我知道你一直在忍受着我。就说这次车祸吧，如果我不那么任性，开始听医生的话接受截肢治疗，就……就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可是，我就是截肢了，能保住这条命……也是个残废了，还得拖累你，直到把你拖垮……一晗，你是个好人，是个难得的好男人。要说前面我不愿截肢，是我不愿把自己弄得肢体不全，是我任性，可是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我是——不愿意留着这个残废的躯体把你拖垮。我好后悔啊，在和你结婚的这几年里，没有好好关心过你，总是埋怨你这个，埋怨你那个，无论你做什么，做得好与不好，我都看不上眼，总想找个茬跟你闹，觉得你没有出息，对你很轻视……直到我躺在了病床上才明白过来，你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好丈夫!是我没有好好珍惜你，现在到了这种地步，我真的是不想再往下拖累你……你相信我的话吗……
吴一晗已经是泪水涟涟了，透过泪帘，他看到妻子被病魔折磨得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珠，他伸出手轻轻地为妻子抹着脸上的眼泪，他相信妻子此时的真诚，再自私的人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流露着一份真情的。但他受不了她在这个时候用这样的方式劝说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妻子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她总在找机会向丈夫表达自己的真诚。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她在为丈夫和自己的姐姐设计着今后，好像吴一晗只有和她姐姐结合在一起了，她就还了他从前的亏欠，还了一份幸福似的。吴一晗受不了，但他不忍心伤害妻子，就岔开话题，或者借故走开。他其实是用这种方式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不管岳岚岚出于什么心理，至少她这样做多少也有一些为他好的意思，他不能为此伤害她吧。
岳岚岚下半身瘫痪了，可她的大脑一点也没受影响，她一直就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怎么能不明白丈夫的心思呢，但她从不戳穿，故意装糊涂，瞅准了机会，把握住吴一晗心软的脉搏，给他灌输这方面的内容，并且能动之以情，叫吴一晗陪上一串酸泪。
这还不算，岳岚岚为了姐姐后半辈子的幸福，和她母亲密谋着，为了给岳晶晶提供和吴一晗更多接触的机会，叫他们尽快擦出感情的火花，干脆叫岳晶晶搬到家里来住了，理由还非常充分：为了照顾每况愈下的岚岚。
于情于理，吴一晗当然不能拒绝，只好任岳晶晶住在家里，让她充当起准女主人的角色。在这之前，岳晶晶也是经常过来照料岳岚岚的，可以前来了总是要走的，突然之间这个熟悉的妻姐住下不走了，像这个家的主人一样来料理着这个家，像以前的岳岚岚一样指手画脚，吴一晗感到特别的别扭。但他为了给行将就木的老婆留个面子，让她再过几天舒畅日子，便强忍着。他用他的冷漠让岳晶晶明白，他对此时她的行为是非常愤慨的。岳晶晶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个时候的重要性，千万不能有闪失，她一改原来的邋遢，开始梳妆打扮起来。本来，她长得端庄，徐娘半老了，却别有风韵，收拾利索了，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并且她在说话做事上，尽量小心翼翼，做到人情人理，一副为他人(也就是为吴一晗)考虑的样子。吴一晗要上班时，她及时地报上当天的天气情况，为他递上薄厚不一的衣服、雨伞或者凉帽；吴一晗下班回来，掏出钥匙还没有插进锁孔里，她就恰到好处地拉开了门，并且手里提着吴一晗的拖鞋。这样的待遇，起初确实叫吴一晗感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温暖，可是当他一看到岳晶晶那张含笑的、故作温情脉脉的脸，听到充满了做作关切的话语时，他就发现自己真的是接受不了。他有意躲避着岳晶晶，不给她一点回应的机会，岳晶晶倒变得有涵养的样子，表面上一点都不计较吴一晗的态度，背地里却说了不少他的不是。吴一晗心里很清楚，岳岚岚都说过他好几次了，叫他不要给姐姐脸色看，她说她姐姐挺不容易的，她的心里是很苦的。在老婆跟前，吴一晗不好说什么，他不想惹老婆不高兴，她想说什么就让她说去，叫她安静地度过这段日子吧。但她一看到岳晶晶，就忍受不了，并且觉得很滑稽，好像看着一个熟悉的人猛然间奔到了戏台上唱起了戏，被浓重的油彩粉饰在脸上，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岳晶晶以前可是连正眼也不看他一下，现在却低三下四地侍候起他来，目的还不就是为了能够让他接受她，将来两个人一起生活么!人就这么怪，一旦有了目的，就会换一副面孔做人。可对于岳晶晶来说，她今后能保持住现在的面孔，一直这样谦恭地对待他吴一晗么？吴一晗对此深感怀疑。他太了解岳晶晶了，她还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