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煲 汤

作者:畀 愚

字体: 【


  小桥比较贪睡,一般不到下午不会起来。有时,就算到了下午,睡醒了,还是不愿起来。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也是蛮快乐的一件事。可是,这几天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小桥失眠了,怎么也睡不踏实。刚在床上迷糊一会儿,就会被天亮时的各种声音吵醒。先是小区里倒垃圾的车声,接着是人家下楼去买菜的脚步声,把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的声音,最后是清晨越来越多的汽车的声音。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灌满她的耳朵,就像睡在大街上。小桥讨厌所有的声音,但对睡的地方不讲究,有床,有被子就能躺下,就能睡着。
  小桥工作的地方是歌厅,时间在晚上。通常九点是客人云集的时间。然后,歌厅的高潮就来临了。然而这时小桥却提不起劲来,歌唱得勉强,酒喝得更勉强,一脸都是强颜欢笑,把应酬敷衍到了打水漂的程度。这怎么行呢,哪像是干娱乐事业的人?领班忍了好几回,昨天晚上再也忍不下去了,趁着小桥出来上洗手间,也跟了进来,问她怎么了。小桥不吱声,自顾自上完厕所,出来在哗哗的水声里洗手。领班把手搭在她肩上,看着镜子叹了口气,让她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能帮她一定帮。小桥说没事。说完,就往外走。领班让她站住,伸出两根食指往自己嘴角上一拉一挑,露出雪白的牙齿。要笑,领班诚恳地请求,小姐,为了我,也为了你,开心点。
  可是,小桥开心不起来,心里总像挂着沉甸甸的东西,拿着麦克风唱歌,思想都在开小差,两只眼睛忍不住要看一眼胸口挂着的手机。就连那个醉醺醺的客人,用一只手搂住了她,另一只手都伸进衣服里了,她还是没反应。客人得了便宜,却不卖乖,问她是不是塑料做的?小桥笑了笑,说就当她是塑料做的吧。这是什么态度?半醉的男人都粗鲁,手上用了力,狠劲拧了一把,小桥哇地叫起来。那声音响得过分了点,KTV里的其他眼睛都落在她身上,让她有了要流泪的感觉。但是,小桥不会哭,她把身体向那人靠过去,把脸贴上去,把他的手从衣服里面拿出来,但注意力还是集中在胸口的手机上。
  这只手机上面嵌着一圈钻石的心。一连三天了,它一响,小桥的心就跳起来,可一看显示出来的号码,她的心又沉了下去。这是反常的现象。小桥知道这不正常,她怎么还可以这样呢。小桥已经两个晚上没跟客人出去了,再多的钱也不出去。被缠得实在没办法了,她索性对那些客人说她病了,是那种病。说完就冷冷地笑,客人们一听都吓了一跳,一闪身,赶紧躲得远远的。
  小桥傻了,大家都看出来了,都傻到自己想砸自己的饭碗了。
  要好的几个姐妹都来劝她,特别是阿兰,一点也不客气地提醒她,要知道自己是于哪一行的,要面对现实,别为了个人问题,把挣钱的路子给断了。可是,小桥忍不住要往个人问题上想,想那个叫丁原的男人。
  小桥的心里多了个男人,这不能怪她,主要是那个叫丁原的男人说过一句话。他有一天忽然对小桥说,你别做了,你跟我走吧,我养你。
  当然,小桥那时没理他,就当没听见。这种话,她们人人都听过,不止一回地听过,什么叫花言巧语?这就是花言巧语。男人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是等折腾过了,睡醒了,睁开眼睛什么都不会记得。小桥了解男人,所以不相信男人。不过,丁原的话她听进去了,落进了心里。小桥总觉得奇怪,他跟别的男人不同。所以说女人的第一感觉很重要,当小姐的也不例外,接触的人再多,这第一感觉还是有的。丁原一眼看上去是个很老实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胳肢窝里还紧夹着个包,像个规矩的公务员,进了包厢也不知道把它挂起来,坐下了都放在大腿上,用胳膊肘压着,有点包在人在、包亡人亡的味道。他在KTV里就跟招工面试一样,放不开,紧张,脸上还要故作老练,坐在沙发里仰着脑袋,把带进来的小姐一个个地打量,看得很仔细,目光严肃而谨慎,来回比较了好几遍,像是看花了眼,才胡乱一指小桥,说,就你吧。
  阿兰常说越老实的男人越难侍候,小桥相信这话是真的。阿兰不会骗她。她们是睡在一间屋子里的两姐妹,同呼吸,共命运。可丁原看起来真的很老实,他点了酒,点了饮料,点了水果与小吃,末了叮嘱服务生关上门,拿起点歌的本子交给小桥,让她想唱什么就到电脑上去检索。丁原用了检索这两个字,小桥觉得有点可笑,于是就说你是客人,你要唱什么,我就陪你唱。丁原却说他不会唱歌。那就等你朋友来了再检索吧。小桥看不起没见过世面的男人,也不愿看世面见得太多的男人。女人的心理复杂。她把本子放回茶几上。丁原说他没约朋友来,就他们两个人时,小桥的心怦地跳了一下。
  这几天,满世界都在议论小姐让人打劫那些事。电视里说,报纸上说,客人们也在说,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歌厅里的小姐们。这些事一般发生在宾馆里,发生在她们住的地方,也有发生在KTV包房里的,都死了好几个人了。听得小桥很害怕,她认为自己迟早会遇上那么一次。她都做了最坏的打算,要是真遇上了,命是最要紧的,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就是不能把命丢了,也不能把身体伤了。不过话说回来,丁原的脾气确实很好,现在很少有这样的客人了。这种人不逗他不行。小桥问他为什么来找小姐。他笑了笑没回答。问他为什么不点别人,偏偏点了她。丁原这才扭头看着小桥,说她漂亮。说小桥漂亮的男人多了,但丁原看她的目光不一样,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眼睛规矩地看着小桥的眼睛,看得过分了,让小桥反倒有点羞怯,一下子还觉得有那么一点忧伤,让她想抽烟。丁原却说他不抽烟,但马上按铃让服务生进来去拿了一包。看得出他还是个很细心的人,他什么都要问得清清楚楚。他问了小桥的姓名,年龄,籍贯,还一再问她是不是真的,有没有骗他。在这方面小桥不像别人,名字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把身份证从包里拿出来给他看,也问他是不是在公安局干。丁原笑了。他一笑就显得年轻了,有了朝气。接着,他又详详细细地问了买一个钟要多少钱,买全钟要多少钱,最后,他又问带出去该付多少小费。小桥想他应该不会是来打劫的,那么就让自己来打劫他吧。小桥说她不出去。丁原很奇怪,小姐怎么会不出去呢?小桥也问他小姐为什么非要出去呢?
  可最后小桥还是跟他出去了,她心里有点忐忑,他们去了一家离歌厅很远的宾馆。在电梯里,丁原跟她聊着天,他说以后还会常来光顾的。小桥不怎么说话,她心里是一种提防,或者说是一种本能的提防。但是她知道不能随便得罪了客人,干这一行的不能相信客人说的话,就算是个老实的客人,也不能相信。但他看起来除了比自己年长一些,长得也不够高大外,他看上去真的很老实。 他问,你真的叫小桥? 小桥说,是。 他看着她,你真的二十四岁? 小桥说。是。 做了多久了? 小桥撒谎了,说,半年。 你的电话是多少? 小桥不说了。
  丁原不仅人老实,还守信用,他说过两天来,小桥准会在第三天见到他。有时他识已经在宾馆等着了,小桥到了那里他在看电视。他说时间就是金钱。这话却说得不对,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小桥收的钱却越来越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有好几次小桥索性说算了,看他也够破费了,他却非要用那些钱来请她吃饭。
  小桥喜欢男人请她吃饭的感觉,在饭店里,在那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面前,这感觉比在歌厅要好,这不是在一个层次上的,有了那么点恋爱的意思,就算婚外恋也是充满幸福的。小桥在这方面要求不高,可就是不明白,丁原为什么要这样待她。所以,每次都想问他为什么只找她一个人,可又怕自己的好奇心会提醒他去找别人。小桥虽然不懂经济学,但毕竟也算做生意的。做生意要符合市场规律,得跟着市场大方向走,要讲究客户垄断。
  丁原打电话来的时候,小桥还在床上,睡不着,也不想起来,看着窗帘后面阳光的影子胡思乱想。手机的铃声把她吓了一跳,等看清是丁原的号码,她把眼睛闭上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让铃声悦耳地响彻。阿兰被吵醒了,蒙住被子说不接就关了。小桥这才把它贴在耳朵上,听见丁原问她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是不是忙得把他忘了。小桥不说话,静静地听着,辨别着话里的味道。男人的猜测与责备,让她有了甜蜜的感受,在被子里抱紧了自己。丁原说这几天他忙了点,不过现在空了。他让小桥起来,说要带她去看房子。还说只要看中了,他就租下来。小桥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为什么不是买下来呢?她想,但是没问。小桥知道女人的想法一多,男人就会害怕。她说下午吧,她睡了还不到几个小时。丁原说下午他没空。那就晚上。丁原说哪有晚上去看房子的,房东会把我们当成贼的。他知道小桥肯定会听他的,接着又提醒她穿朴素点,他在越秀花苑的大门口等着。
  那房子在越秀花苑里面,在六楼,是小桥曾经想象过的三口之家的格局。所有的门都敞开着,里面的家具不新也不旧,电器同样不新也不旧。丁原问她怎么样。小桥淡淡地说一般。而房东却说这里台湾人都住过。好像他的房子因此有了身价,连他也跟着沾光那样,房东说这话时表情是一脸的骄傲。不过,他从丁原手里接过钱的手势有点急切了,让小桥认为不值这个价。可丁原好像不在乎钱的多少,他比房东更急切,关上门就问还缺什么。小桥说不上来,这是陌生的感觉,心里难免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另一种生活要开始了,小桥想过,也盼望过,但准备得还是不够充分,来得快了一点,也突然了一点,反倒让气氛有了不同寻常的沉静。小桥只顾着在检查电话有没开通,空调是不是制冷,还仔细地看了抽水马桶的泄水情况,这时小桥就想到了她需要的东西。
  一张床。小桥说,我要一张新的大床。
  床送来那天,小桥正在给家里写信。其实,现在最烦的就是写信,小桥一次次把钱寄回去,让她妈装部电话,有什么事在电话里讲就行了,可她妈总是舍不得。自从父亲死了以后,她妈也像变了个人,变得什么都怕失去。好在她还相信银行,非要把那些钱存起来,说等女儿嫁人的时候派上用场。小桥在信里告诉她妈已经不在房产公司做了,她换了个新工作。她没说那是什么工作,写到最后才带了一笔,说她要结婚了,丈夫叫丁原,人很老实。要是他工作不忙的话,到了春节就带他回来,大家见个面。她把信封好,忽然想到骗人也要骗得像一点,应该随信寄张照片去,结婚怎么能连张照片也没有呢?于是,就打电话给丁原,让他有空就一起去一趟影楼。可是,丁原说他这会没空儿,他让小桥也别再多说了,这会儿他正陪老婆在医院。
  丁原的老婆黄有珍身体一直不好,病歪歪了十几年。那个时候,丁原的公司刚办起来,在和兴弄里租了间街道办事处的活动室。两张办公桌,一部传真机,还有担任电话接线员与财务会计的黄有珍,就是全部的创新服饰辅料有限公司了。用丁原的话说主要是做外贸,一天到晚在外面跑,接了单子先到乡下的模具工棚里去制样,再送纽扣厂去订货,然后,蹬着三轮车提回来,夫妻两人在晚上装箱,贴上创新公司的商标,第二天就是出口产品了。那个时候忙,黄有珍一步也不敢离开办公桌,丁原关照得很清楚——电话,守住电话,就等于守住了公司。这一点,黄有珍也很明白,现在的公司,就是以后的金戒指、金项链,可能还不止,可能里面还有洋房与汽车。然而,就是没有厕所,公司里没有,方圆几条街上也没有。黄有珍不喝水,不撒尿,眼睛盯着电话机,肚子只有一个字:忍。
  等到总算可以喘口气了,丁原从人才交流市场上招来了电话接线员与财务会计,黄有珍戴着戒指、项链还有耳环才上了一回医院。从内科到外科,又从外科到妇科,挨个查

[2] [3] [4] [5] [6]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