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草 暖

作者:黄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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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暖今年三十岁了,她给自己未来的十个月定下一个庄严神圣的任务——每一天她都要想两个不同的名字,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当然最前边的那个字是根本不需要考虑的,“王”字是她肚子里的宝贝今生今世的定语,当然也是草暖她今生今世最前边的一个姓氏。“王陈草暖”,这是草暖在二十七岁结婚后的名字。
  王明白对草暖说,其实真的不需要这样,结个婚难道连老爸姓什么都给丢了不成?我。姓王,你姓陈,过去姓陈,现在还姓陈,只要你还姓陈就是我姓王的老婆。
  
  草暖说,那还是不一样啊,我是你王家的人了,当然跟你姓啊,你看香港台新闻经常出来的那几个女人,什么陈方安生、叶刘淑仪啊,不都是跟丈夫姓的么?再说我也没有丢掉我老爸的姓啊,陈字还不是排在王字后边,不是还在那儿吗?别人一看就能知道我老爸姓陈。
  王明白没有吭气。他一个大男人每天应对公司的事情那么多,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从来不想考究。名字嘛,就是一个人的标签罢了,又不是什么商品的晶牌,非做得那么考究干什么?实际上他公司里的同事见到陈草暖都喊她“王太太”,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姓陈,名草暖,更加没有人知道她把自己唤作“王陈草暖”。
  但草暖还是在自己的朋友里边坚持唤自己为“王陈草暖”。多么麻烦的称呼啊,所以那些朋友无论跟陈草暖真熟还是假熟,都一律自觉地喊她——“草暖”。
  自从三月份草暖怀孕以来,对名字的执着简直就到了变态的地步,好像十个月以后生下来的是一个名字,而不是一个男孩或者女孩。
  变态!有一次王明白真的就这样说草暖。草暖没有说话,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好像怀疑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跟王明白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一样。王明白那天在公司里跟董事长产生了一些不愉快,心情比较烦躁,所以顺口就说了草暖这么一句。
  草暖当然不会跟王明白争吵的,怀孕前不会,怀孕后当然更不会了。草暖说怀孕了不能够发火,要不然会把孩子气掉的,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根据,但是这毕竟对草暖是件好事情,更不用说对王明白了。草暖这个人就是这一点比较合适当老婆,整个人就像她整天挂在嘴边的那个口头禅一样——“是但啦”。只要有人征求她任何意见,结果别人总会得到她这句话。刚开始别人以为草暖有教养谦让别人抓主意,久而久之就发现草暖真的是很“是但”。在广州的白话方言里,“是但”就是“随便”的意思。结婚后王明白甚至觉得草暖这样“是但”的优点,比草暖煲的汤做的莱,比草暖长的样子穿的衣服,比草暖瘦瘦的小腿尖尖的乳房等等都要好出很多倍。
  可是,王明白却不明白为什么草暖什么都可以:“是但”,惟独对姓名这东西却不肯“是但”,对“王陈草暖”以及无限个还没有确定下来的“王X X”,她从来没有说过“是但啦”。
  从小学读书开始,草暖就有一个绰号——“公园”。因为在广州,草暖等于公园,这是谁都知道的。草暖公园位于广州的越秀区,东风路的末尾,火车站的旁边,是广州流动最多人的一个地方,所以,草暖公园既是一个公园,也是一个公交车站的站牌。草暖不喜欢人家喊她“公园”,公园啊,听起来就像公厕那么糟糕,再往下想草暖就会更加不高兴了。
  因为这个名字,草暖问过她的妈妈,她记得很清楚,就那么一次,后来妈妈跟爸爸离婚了以后,她想再问,就找不到妈妈了。那一次草暖放学回家,看到妈妈在家里熨衣服,那种很笨重的铁熨斗,底部经常被草暖用来当镜子照的,那个年龄草暖比较喜欢照镜子,只要能看到自己的脸的发亮的东西,都可以被草暖当作镜子来照,不管是一块放学经过的橱窗还是一小片窝在阳台上的积水。草暖长得很像她的妈妈,越大越像了。草暖的爸爸也是这样说的,包括草暖后来的妈妈也是这样悄悄跟草暖的爸爸说的。也就是说,草暖一天一天地照着镜子长大,奇迹还是没有发生,她太像妈妈了,而妈妈长得太普通了。
  当草暖问妈妈为什么要给自己取一个公园的名字的时候,草暖的妈妈稍微愕然地抬起头看着已经高到自己肩头了的草暖,然后放倒了铁熨斗,熨斗的底部正对着草暖的脸,草暖依旧习惯地朝着熨斗照了照。· 草暖记得妈妈是这样回答的——起个名字,是但好听就得了,草暖,几好听啊!
  妈妈很“是但”的回答令草暖很失望。说实在的,她多么希望妈妈能给她一个浪漫的解释或者气派的解释,比如说她跟爸爸是在草暖公园认识的,比如说她跟爸爸在草暖公园散步的时候想到给未来的她取这个名字的,比如说草暖公园那个时候是他们单位共同修建的,比如说草暖公园有一棵芒果树是当年他们将核埋进土里然后长成的……
  但是草暖是个公园啊,妈妈。草暖不死心,总希望妈妈隐瞒了事情的真相,像她看到的很多言情小说一样有着一段爱恨缠绵的情节。
  公园?公园不好么?春天来了,草最早就 暖了。你不记得了,小时候整天缠着爸爸妈 妈要带去公园的啊?妈妈继续熨衣服,低着 头处理衣服上很难熨到的皱褶。
  可是去公园不是去看草啊,公园有游乐 场啊。草暖还要继续追问。
  
  那你就当你自己是个游乐场好了!妈妈 笑着刮了刮草暖的鼻子。草暖的鼻子跟妈妈 的一样,塌塌的,刮在上边,跟刮在一张平脸 上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草暖是个游乐场,草暖也许就会很 快乐了。可是草暖是公园里的草啊,春天来 了,草就长了,暖了,春天走了,草就矮了,黄 了。一年春天有多长啊?尤其在广州,冬天和 春天简直没有任何界限,冬天走了一暖就叫 热了,成夏天了。
  再说了,妈妈后来也没怎么带草暖到游 乐场。在草暖十三岁那年,草暖的妈妈就搬 离了草暖的家,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离开 草暖和爸爸,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爸爸和妈妈 吵架,但是妈妈却忽然消失了。草暖什么感 觉也没有,好像妈妈只是离开她一阵,过几 天就会回来的。直到不久学校召开“单亲家 庭家长会”,老师递给草暖一份油印的通知 书,爸爸参加了,回来的时候摸摸草暖的头 说,明年,明年我们就不参加这个会了。果 然,到了第二年,草暖又有了新妈妈。
  长大一点草暖才知道妈妈跑到香港了, 跟她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一起,说是去 发展。谁知道呢?总之,草暖再也没有妈妈的 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草暖总认为是爸爸不要 妈妈的,因为爸爸长得比妈妈好看,妈妈能 找到爸爸那么好看的人,也算是前生修来的 了,妈妈有什么资本挑剔爸爸啊?妈妈也更 加没有资本嫁到香港去才对啊。关于这些, 草暖和爸爸没有任何交流,因为新的妈妈一 来,草暖的妈妈简直更加人间蒸发得彻彻底 底了,只是草暖这张脸偶尔会成为某种记忆的禁区。大概因为这张脸的缘故,草暖觉得爸爸不是很希望她结婚后再经常回家。
  还好有王明白,他可以顺利地将草暖的人生从春天过渡到夏天以及其他别的季节,反正只要春天过了就好,过了就是说开好了头了,开好了头后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王明白既是草暖的初恋也是终恋。草暖二十六岁遇上王明白,那时候王明白从学校分配来广州,是一个外来人口,没有户口本,只有一张户口纸,夹在公司一沓厚厚的集体户口里边,轻飘飘、乱糟糟的。
  草暖跟邻居一起认识的王明白,本来也没有什么相亲的意思,只是周末单身汉约着一起凑热闹,打发打发,人越多越好,所以邻居就把草暖拉上了。那次是到白鹅潭的酒吧街吃烧烤,大约有十个人,彼此都不是太熟,一个带一个就组成了一帮。邻居向他们介绍陈草暖,照例有人提到了草暖公园,草暖照例笑了笑没作什么解释,后来不知道是谁接着问草暖有没有弟弟,草暖纳闷地摇摇头说没有啊。那人说,如果有的话应该取名陈家祠。于是人群就都有了笑声。草暖也笑了,头一回有人将她跟陈家祠联系起来。陈家祠跟草暖公园相隔远着呢,在中山八路,是过去西关大户陈氏的旧址,里边是老广州的生活模式,已经成为文物被保护起来。
  人群挨着珠江边吃起了烧烤,样子都不是特别雅观,但各自都跟各自靠近的聊起了天,边吃边聊,一直到了都看不清脚底是陆地还是珠江了。
  草暖混在里边,属于人问一句自己答一句的那种。历来如此,草暖在人群中就是不起眼的,样子不起眼,说话也不起眼。
  旁边居然有人很准确地喊她,陈草暖,要不要来瓶可乐?
  草暖很惊诧,侧过脸去看那个人,一张陌生的脸。虽然刚才每人都被介绍过了,但是草暖一个也没记住。
  这个人居然能记住草暖的姓和名。
  草暖回家以后是这么想的,既然这个人能完整地喊出自己的名字,那就是说这个人注意到自己了,注意到自己了也就是说对自己有好印象了。相反,草暖不是太能看清楚这个人的样子,在夜色里只是觉得这个人不算高,有一张稍圆的脸。
  所以第二天王明白打电话约她出去吃饭的时候,草暖自然就去了。
  后来王明白就有秩序地跟草暖交往起来。
  一年以后,草暖跟王明白去登记了。草暖带着登记有草暖的爸爸和新妈妈的户口本跟王明白到民政局登记那天,是夏天,广州的热浪熏得草暖觉得很不真实,好几次草暖回过头看王明白圆圆白白的脸上挂着几粒黄豆大的汗珠,每次快要滚下来的时候,草暖都用自己的白手帕将它们接住了,然后换到另外一面再给自己擦擦。到了民政局,王明白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那张薄薄的户口纸摆在桌上,跟草暖那个有封面的户口本一起。草暖翻到有自己名字的那一页,摊开了,看看自己的名字,然后看看王明白的名字,心里才开始一阵高兴——自己嫁给了王明白了。
  在王明白二十七岁到三十岁之间,不仅身边多了个草暖,而且还多了很多下属,短短三年,王明白像坐直升机一样,一下子蹿到了部门经理的位置。草暖笑嘻嘻地过上了好日子,换了一百多乎米的大房子,最近王明白还买了车。
  “旺夫呗,有什么好说的?”草暖美滋滋地对自己的朋友说。她结婚后跟女朋友交往比过去密切了很多,话也自然多了。
  实际上,草暖那张一点特色也没有的脸,实在看不出什么“旺夫益子”的端倪来。鼻子不高,天庭不饱满,两颊无肉,下巴不兜,怎么看怎么普通。幸亏草暖不喜欢张扬,要不然妒忌她的人不准会说出什么话来损她。基本上她的朋友在她身上得出的结论是——好人还是有好报的。草暖是个好人,好人的定义在她们看来就是:不刻薄,不显摆,不漂亮,不聪明。所以草暖这个好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关于草暖的“旺夫益子”论,王明白虽然嘴上不以为然,但心里还是有二些相信的。客观地说草暖这个老婆还不错,很顾家,不奢求,不多事。可是王明白更多地想到自己一个大学生,这个时候不冒尖,这辈子要冒尖就很难了,看看周围跟他经历类似的年纪也差不多,现在不像那种熬资历的年代了,更多的讲究抓机遇,机遇错过了就回家带孩子好了。这听起来好像比较残忍,但事实如此。
  而草暖只是不偏不倚地与王明白的机遇同时出现而已。
  关于王明白的机遇论,草暖虽然没有回应很多,但是心里也还是承认的。从这个角度来看,王明白就是草暖的机遇。还有,草暖现在肚子里的“王X X”,也是一个机遇。怀上了“王X X”,草暖才明白,人要寻找机遇并且逮住机遇,是多么微妙的一件事情啊。
  怀孩子是草暖提出来的。
  王明白刚买车那一阵特别喜欢带草暖出去,打打牙祭,吹吹山风。有时是为了吃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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