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你看见了什么

作者:萨 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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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淑敏和那些相貌平平、循规蹈矩的离婚女人一样,过着寡淡孤独的生活。徐淑敏的婚姻悲剧三言两语便能说完。她看中了一个很英俊的男人,她母亲却让她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徐淑敏母亲有自己的道理:漂亮的男人容易花心,找个老实厚道的男人一辈子都靠得住。后来事实证明,徐淑敏母亲的观点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那个英俊的男人结婚后一直忠实地守卫家庭,人家三口人的日子过得扎扎实实,像焊在一块儿的三角架。倒是她看似老实厚道的男人却是酒鬼,而且外面有女人,经常打骂她。徐淑敏连孩子都来不及生一个,就潦草地结束了婚姻。
  徐淑敏怀过孕,孩子她不知道是男还是女,在四个月时被她丈夫打掉了。那天晚上,她丈夫回来时带着酒味。他把门关得惊天动地,然后走向她。她躺在床上,他说你转过身去。她迟疑了一下,她知道他要她。她迟疑了一下,怕压着肚子里的孩子。他已经站在床头蓄势待发了。她说我不想转身,她以为他听懂了她的意思,他应该听懂她的意思。但是他继续站在床边,像一根粗壮的木头桩子。这根桩子突然跳起来,他发了脾气,因为他的愿望没有得到尊重,就这么简单。他把她从床上扯下来,扯到地板上,他呆了一会儿,有一瞬间他不知道怎么顺利地撒气,不知道怎么办才表示他的愤怒。他高高地站着,然后踢她。她躺倒在地上,觉得他很高,她护住肚子,躲他。她听见孩子的心吓得怦怦跳,孩子在哭。她没躲开,他一拳砸在她肚子上。一拳,只一拳,孩子就被砸出来。她捂住肚子叫一声,大汗淋漓,满屋子都跟着尖叫起来,声音乱纷纷的。其实真正让她记住的声音是寂静,地狱似的寂静。他俯下身看她,看她蜡黄的脸、睁大的眼睛、满脸的汗水。喂,你没事吧!他惊惶失措地喊,你别吓我。那天晚上他们去了医院。他呼天抢地的样子打动了医生。他握住她的手说:宝贝,你别怕。她躺着,躺在手术台上,仅隔一道门,她的丈夫在外边。医生边给她做手术边说:这么不小心,看你丈夫急的。他跟医生说她被撞了一下,是自行车,是陌生人。
  那团血肉,最后被扔进手术室鲜血淋淋的铁桶里。她丈夫说他只是生气,因为她总让他生气。他说她太硬,没有女人味。他越来越肯定她没有女人味。她让他们的生活气急败坏,一无是处。她炒菜太淡。走路太慢。逢人不会讲话。衣服穿得不得体。她每天都滋生错误和不慎。他每天都纠正她的错误和不慎。她当然不知道,他是有对比的。那个与她对比的女人刚开始藏匿在小镇深处,以后浮出来,总要浮出来的。最后该她退位了。
  应该感谢安眠药,帮助徐淑敏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她吃药,必须吃。她总是听见孩子在哭。起初药还见效,谢天谢地,她总算进入梦乡,总算和正常人一样该睡的时候睡过去。以后,她失眠,总是失眠。她半夜醒来,有孩子哭,在头顶,或在天堂。她醒了,开始在稿纸上写字。她写字,写句子,写一些该死的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东西。没有谁肯耐心地听她讲话。同事们都忙、都看不见她,尽管她在他们眼皮底下。她想孩子想得有点发疯。连她母亲也不堪忍受,避免与她对话。她和母亲住在一起,他把她赶出来,让她滚回老家去。她母亲收留了她,然后把自己的房门关得紧紧的。即使她一言不发,即使她坐着什么也不干,母亲仍然认为她在吵闹,她在想念夭折的孩子,她折磨自己。直到那一天早晨,母亲打开一向关得密不透风的门对她说:你送我去医院吧。母亲死在医院,最后留给她的话令人费解。别老站在阳台上,母亲说完闭上眼睛,如释重负。
  徐淑敏依然习惯站在阳台上晒太阳。屋子里冷嗖嗖的,即便在炎热的七月,在暖气供足的大年夜,仍然凉意袭人。楼房是旧楼,经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在楼道里吵吵嚷嚷。过道的门总是被风、被人摔得震耳欲聋。尤其是半夜,或是凌晨,门的响声会把人惊吓得从床上跳起来。还有气味,莫名其妙,各种无从道来的气味混在一起,难闻刺鼻。到处都响,抽水马桶、自来水管、抽油烟机,响声总是此起彼伏、肆无忌惮,像放纵的歌女。她已经习惯站在阳台上晒太阳,或者看夜景,或者什么都不看。母亲说别老站在阳台上,母亲什么意思?她站在那儿,一遍遍地想。从四楼朝下望,下面是一条马路,许多车、许多人来来往往,周而复始。日子过得真慢。她一辆一辆地数,过往的车辆。日子过得真慢。她数着数着开始糊涂起来,记不清有多少辆车从她眼皮下驶过。
  是枪声。徐淑敏突然醒来。枪声的末梢带着颤音擦痛了她的耳朵,朝梦境深处飞逝。她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一个黝黑的洞口,还有子弹飞逝的光亮。一定是枪声,她一下子坐起来,从窗帘缝隙朝外看。橙红的路灯里,有着很暧昧的气氛。这不影响她,她想发生了一件事。她的眼皮沉沉的,一直想闽上,安眠药在起作用。路灯很亮,外面安静极了,但是发生了一件事。她重新睁大了眼睛,很肯定地嗅嗅空气。空气里夹杂一丝淡淡的火药味,淡淡的、难以确定的不祥气息。别老站在阳台上,母亲在黑暗中生气地说。她吓了一跳。然后,她还是穿上衣服去了阳台。有一股力量在外面,在阳台外面吸引她。她不得不去。就这样。
  徐淑敏趴在水泥台边朝下张望。一只野 猫正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穿行。它步履轻 盈、迅捷,很快隐进马路对面。还有一只白色 的塑料袋,一直倦怠地缓缓移动。时间大概 是凌晨。
  徐淑敏隐隐听见下面有人叫她。她迟疑 一会儿,还是找到钥匙下了楼。那个声音她 无法抗拒。她必须走下去,必须搞清楚,出了 什么事。
  天正亮起来。徐淑敏看见路口摆放着一 样东西。周围没有人,包括那只猫、白色的塑 料袋,都不见了。路灯的光线有些黯淡,是因 为天空正亮起来的缘故。刚才它们还很明 亮,把道路晃成一条橙红的水流。她靠近它, 一个黑色的旅行包。她要靠近它,她相信声 音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黑色旅行包口大 敞,一件上衣像舌头一样拖出来。男人的上 衣,肯定没错,上面沾着血迹。她嗅到了血的 腥气,很新鲜,很刺鼻,她被呛得咳嗽一声。 两只苍蝇在血迹上面忙碌着,它们在她的咳 嗽声中飞起,又落下,继续忙碌着。她吓呆 了,身体打算瘫在地面。她的胃被什么搅了, 她干呕着,用尽力气直起腰。路上一个人影 都没有,她却觉出周围有人,正在暗处窥视 她。那双男人的眼睛就悬在她身后一个地 方,他随时可以出现在她面前,用不着什么 武器,只要用手掐住她的脖子。
  徐淑敏跌跌撞撞跑起来。后面有人追 她,肯定有人追她,她甚至听见脚步声紧追 着她。她上楼梯,脚步声也上了楼梯。她跌跌 撞撞跑上四楼,砰砰地敲门:开门,快开门! 她死命地敲门,手里的钥匙硌疼了她。她敲 错了门,她反过身用钥匙打开自己的家门。 对门猛然被打开,一张浮肿的白脸悬在灰暗 的光线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邻居气急败 坏地问。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敲错了门, 而且她吓得要死。神经病!邻居砰地关上门, 她也迅速关上门,冲进卫生间。她终于吐了, 吐得喉咙沙哑,头痛欲裂。她摇摇晃晃上了床,把棉被捂在脸上,一遍遍地想:有人被杀了。那一声枪响是真的,是真的。尽管邻居说她神经病,楼里的人,甚至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也说她是神经病。因为她的孩子被打掉了,因为她离了婚,她丈夫不要她了。尽管这样,那一声枪响是真的。
  早晨徐淑敏照常上班。她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她总是发呆。没人注意她,没人注意她脸色苍白、眼眶发青,即使她离婚时也没人注意她。他们的目光总是在别的地方,他们总是有话,有那么多话,滔滔不绝,源源不断。她坐在那儿发呆,他们看着她,兴高采烈。他们谈论报纸上的案子。一个男人听老婆每天唠叨不休,十年了,一直唠叨不休,男人终于杀掉老婆。他们笑,这个男人总算找到了安静。他们笑,他因此蹲了监狱,说不定要被判死刑。在他们笑声的缝隙里,徐淑敏小声说:今天凌晨有人被杀了。他们不笑了,都望着她。她垂下眼睛,用一张纸仔细擦着桌面说:今天凌晨,我听到枪声。我下了楼,在道口看见一个黑色的旅行包,里面有一件血衣。她一边说一边擦桌子,越擦越快,好像上面有苍蝇殷勤地忙碌。她的对桌小吴问:后来呢?她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我要是出事了,一定和这件事有关。她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出办公室。她走出很远听小吴说:她说得怪怪的。哪个罪犯把罪证扔在道口上?她老在幻觉里,现在又看见杀人了。典型的强迫症。
  徐淑敏想了一早晨,决定还是去报案。她到科长那儿请过假后去了公安局。接待徐淑敏的是一位年轻的警官。他说他姓陆,很好记的姓。’他递给她一杯水,坐下,笔录。她叙述得细密、流畅,那些值得提醒的细节她都用语言编织起来,提供给他。那些细节很重要。猫、塑料袋、凌晨的光线、黑色的旅行包、血衣、苍蝇。是的,是苍蝇。她说了,统统说了。他问,他问得详细,出人意料。他很年轻,却很老练。他的眼睛像蓝天一样干净。再想想,你还看见什么?他问。
  徐淑敏低下头瞅着杯子里的水迟疑地回答:我总觉得有人躲在我身后,我好像看见他的眼睛,很大。她停顿一下又纠正:不对,是小眼睛,很亮。她开始迷糊了,两双不同的眼睛慢慢融化在一起,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叹口气说,就这些吧。
  陆警官递过记录让她签字。她找到签字的地方,工工整整写上名字。记录上的签名也让她害怕。现在她什么都怕了,包括走廊里传来的交谈声,包括电话铃响了,陆警官接电话。她看他放下电话,求救似的对他说:我害怕、怕极了。真的有凶杀案。一个人不明不白地死掉,我不甘心,他连死都白死了。
  陆警官安慰道:别多想,晚上睡个好觉,一切都会过去。
  徐淑敏看他。他很年轻,也很沧桑。他一定经历了不少事情,他的沧桑是有由来的。他声音也好听,她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他应该当配音演员,他选错了职业,罪犯不怕他。他用配音一样的声音告诉她,商场新上一种药枕,调节人的失眠状态。他告诉她,他正在使用,效果不错。她笑了,因为他是睡药枕的警官,有问题的警官,也是待人和善的警官。她笑过之后,心里变得踏实起来。她站起身走出办公室,又转回身,对送她出门的警官重复道:隔了两个小时,我又下楼,那个黑色旅行包没了。我看到的都是真的。你问我怎么有胆量又下楼,我当时答不上来,现在我也不知道。一定是那个冤魂叫我看到一切,让我替他报仇。
  陆警官慎重地说:放心,我们不会放过杀人凶手的,只要有证据。
  徐淑敏把安眠药放进嘴里,又吐出来。四片安眠药湿漉漉地躺在手心,它们让她貌似平静,却又危机重重。她不打算吃下安眠药,一股来历不明的凉风让她警觉起来。她屏住呼吸,凝神聚听。她听见门锁微微响动,是门锁响,还有来历不明的凉风。现在楼里的人都知道那个晚上她跑下去,又跑上来,把对门当成自己的门敲。都知道她又跑下去,又跑上来。每天站在阳台上,不知看什么。他们说她有神经病。说吧,说吧,他们总有话要说。
  门锁微微响动。徐淑敏抓起桌上的麻花放进嘴里。她的胃开始疼痛了,她的胃吞噬过那么多的安眠药,但是仍然不肯安静,仍然在不该疼痛的时候疼痛。她边吃边流泪,边想边流泪。门锁仍然微微响动,在她崩溃的边缘,和黑暗的边界。走廊里一定是黑洞洞的。走廊里悬浮着一双眼睛,它们又小又亮,在黑暗的深处紧紧盯着她。她用力咽下嘴里的食物,让它们压下一片泛起的恐惧。
  徐淑敏重新穿上外衣。她越害怕越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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