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父父子子

作者:朝 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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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他穿着黑色的西服,贴身是白色的衬衣,胸前打着 深蓝色的领带,头发泛着讨人嫌的油光。他带着抱歉的神 情看我,尴尬的微笑饱含期待。我怎么也把这个人和我叔 父联系不起来,我叔父此刻也许在家乡的地头手持铁锨翻 地,身上穿着历史悠久的衣服,头发终年难得一洗。回到家 里端起一碗传统在千年以上的饭菜,把它们倒进自己的嘴 里。然后走近猪圈,发出响声,对着跑出来的猪看一会儿。 对我叔父来说,这相当于饭后的娱乐。
  ’
  现在,他的儿子,我的兄弟,像一个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西装革履,站在我面前。他来问我借手机。他需要一部退役的手机,而他知道我恰好有一部。我没有理由不借给自己的兄弟。那个东西并不值钱,放着也是放着。他在最合适的时机开口,让我觉得自己没有主动借给他似乎应该心怀歉疚。
  
  他是那种非常会开口借东西的人。他不会堵住你的 门,强行以兄弟之情博得你的同情。他委婉地、抱歉地、不 好意思地向你表示:我只是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了暂时的 困难,这些困难固然有很多客观原因,但主要还是由于我的 不努力造成的。向你们借钱是一件让我惭愧的事,但是我 一定会努力的……
  他不借太多,开口一百,或者五十,但绝对不会超过二百。他不会让你为难,他理解你的处境。他知道他的兄长们在城市中谋生也不容易,所以他只借一百。他使拒绝成为一件困难的事情。
  通常就是这样。
  这次,他借一个没有用的手机。我的堂弟。
  拿上手机,他说:哥,那我走了。
   2
  我祖母几乎没有看过电视。但是,当我父母把她接到城市之后,看电视成为她惟一打发时间的活动。
  她看着电视,电视上的播音员在说话。是新闻联播。
  我祖母说:这两个娃下午咋又来了?
  我母亲说:每天下午都来呢。
  我祖母说:每天说这么多话把人都负累死了。
  我母亲说;挣的就是那个钱么。
  电视上正在开会,领导们正襟危坐,服务员端茶倒水。
  我祖母说:这个娃有福的,做的事轻省的!
  我母亲说:轻省是轻省,把水倒错了也处分呢。
  我母亲是家里惟一能寻找到我祖母语言逻辑的人,也是我祖母能呆在城市的惟一原因。我母亲先我祖母而逝,在丢了我母亲之后,我祖母再没有进入城市。她全心全意地呆在家里,守着我叔父一家。直到去世。
  在去世前两个月,我父亲捎话,我祖母想见我。这让我奇怪。坦率地说,我从来没有从我祖母身上感到过爱,我觉得在我祖母身上,感情从来不是平均分布的,她似乎把更多的心血倾注在我叔父一家人身上。
  看着我,我祖母说:见到你我就心甘了。
  我笑着说:见面的时间多着呢。
  我祖母说:我时间到了。人一辈子跟个柴草棍一样,说断就断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把娃给我照顾好,照顾好婆就走得心甘了。她说的是我堂弟。
  我父亲开玩笑说:你光惦记亲孙子呢。
  我祖母说:都是亲的,你们在城里,我不操心。
  3
  也许,在我祖母眼里,我所生活的城市,甚至我们村庄以外的整个世界,都是我可以随时联络随时支援的场所,只要有人发出呼叫,我就应该随时赶到救援。这种救援应该毫不迟疑没有丝毫的犹豫,因为这种呼救和血脉紧密相连。
  但是,每一次接到求救信号,我都有一种莫名的烦躁。我觉得我似乎游动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永远没有到达的尽头。我想摆脱这一切,我想过自己独立的生活,哪怕这种生活是不幸福的。我在心中不止一次祈祷,祈祷给我打电话的人比我更幸福。但是,每一次拒绝对我来说都是痛苦的,每一次拒绝都让我感到有我祖母我叔父的眼睛在看着我。我施援的仿佛不是我的兄弟,而是我的祖母我的叔父。
  不管是一百或者五十,最后我都出手了。每一次出乎我都暗含希望,希望这五十或者一百块钱能发生神奇的作用,让他骤然翻身,改变命运。我告诉自己,他确实不像我叔父,但是像我叔父我就心满意足可以坦然资助吗?像我叔父那样面朝黄土又有什么出路?我既然否定了我叔父的出路,又怎么能否定他的出路?让一无所有的他在这个城市中突然变成一个有产者不是太苛刻了吗?我难道不知道像他这样的青年生活在城市是多么艰难吗?我有什么理由责备他呢?他无依无靠,除了沿着血脉上溯寻找帮助,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去找谁?如果连血亲都无法信赖,他应该再去哪里找到帮助?
  在这个城市中,血缘如此稀薄,但又如此让人难以剥离。
  4
  汽车在甩开西安之后开始进山,它拼命吼叫,要爬上山坡。我随着车厢东倒西歪,感觉自己随时可能被扔出去。更要命的是我感到冷,我的脚冻得发疼,我的脚指头好像让人用铁锤砸了一样。这种疼痛让我不时回想起我母亲在村口送我时的情景。她手里牵着我弟弟,看着我和我父亲渐渐走远。我父亲说:让你妈回家。我对我母亲和弟弟喊:妈,你们回去。我母亲招了招手。我知道我母亲已经泪流满面。进入城市的兴奋在那一刻被分离的痛苦代替了,我觉得我可能永远见不上我母亲了。我想起连环画中的一个镜头,一个小孩子被卖掉了,一个人把他带走了,他母亲瘫倒在地。我觉得我就要变成那个男孩予了。现在,汽车进山了,我对眼前的景物产生不了一丝好感,我只想起我母亲,我母亲给我的温暖。我父亲似乎早已经从分别中解脱出来,若无其事地和旁边的人说笑,他对能进入山中似乎感到特别兴奋。并且,面对一个丝毫也不可爱的山口,我父亲背了一句诗:雪拥蓝关马不前。我父亲拥有这种令我敬畏的能力,他看见一个地方能念出一句诗。他曾经亲手抄下一小本子的诗,让我母亲在家里督促我背诵。我母亲不知道这些诗词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我们家的窗台上贴的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我们家的中堂贴的是:何时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我父亲把它贴在家里。它成为我必须温习的功课。我父亲希望我在作文中或者生活中能随时想到这些诗运用这些诗,他希望我能触景生情。现在,我父亲不断重复我熟悉的那些句子,他希望他的提醒能让我投入到这场歌颂山脉的活动之中,但是,我木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内心一片悲凉。我让我父亲失望了。 ,在又一首诗之后,我们到达目的地。这是陕西南部一座小城,是我第一次进入的城市。这个城市在当时默默无闻,但是因为此后出现一位作家而闻名全国。在这个城市从事写作成为一件神圣的事情。这个城市叫商州,那个作家叫贾平凹。
  5气
  我父亲喜欢在晚饭后写字作画,他常画的是梅花。他会吹笛子、拉大提琴、弹洋琴。他在学校的楼道拉大提琴时,大提琴声音愈发沉郁悲怆,让我心情黯淡。
  我认识了我父亲生活的城市。我从此过上了一种只有父亲在身边母亲不在身边的生活,此前的生活刚好相反。
  我接受两种不同的教育,这两种教育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如果是在我母亲身边,当我没有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我母亲告诉我的是:你的父亲在遥远的地方看着你,他对你充满期待……我父亲采取的办法略有不同,他柔情款款,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一段话,末尾常常是:艰难困苦,玉汝欲成。想想你远在千里之外的祖母、母亲和叔父,他们正在田间地头忍受劳动之苦,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我几乎丧失了所有娱乐的欲望和冲动,简单的享受都能让我产生罪恶感。如果我考试成绩差,不用父亲说,我会关上门独自垂泪反省,会在日记上重复引用“游子吟”这首诗。我的这种自觉的反省精神最后波及到其他人。我发现在我父亲供职的学校当中,像我这种情况的孩子并不少,他们要么是母亲带着,要么是父亲带着,家都在农村。我和其中一个成为很要好的朋友,有一次,他竟然拿学习的录音机听流行歌曲的磁带,我一下子把磁带扔出门,然后说:你也不想想你妈这会儿在地里干什么!
  6
  我外祖父去世于大年初二。去世时 手里端着碗。
  去世前半年我外祖父病过一次,似乎已 经不济。在外工作的二舅父一家回来专门照 看,人似乎又没有问题,全家就走了。到了快 过年的时候,传回来的消息是要回家一块过 年,但是到了三十打电话,说此前请过假,过 年就不能不值班。我外祖父从三十等到初 一,从初一等到初二,最后知道完全不可能, 就没有力气端碗。身体已经衰成一把骨头。
  有一种东西把人和人相连,它在我们根 本察觉不到的地方存在,你无法衡量它在彼 此心中的分量。对有些人来说,它具有让人 难以置信的力量,可以驱赶死神延缓死亡, 而一旦丧失,活着似乎就没有意义。
  我外祖父的去世让我母亲伤痛欲绝,在 我母亲心中,我外祖父至少还可以再活五 年。而他之所以早走,有一半是因为儿女,因 为我母亲自己。
  我外祖母早逝,留下我母亲和两个舅 父。我外祖母去世时,我外祖父正当壮年。一 个男子要维持整个家庭显得力不从心。有人 为我外祖父重新说下一个人。我母亲是孩子 中的老大,晚上喝罢汤(在富饶的关中,晚上 没有吃晚饭一说,而是喝汤),我外祖父征求 我母亲的意见。我外祖父刚说完话,我母亲 立即扑在炕边哭了起来。我外祖父一个晚上 无法入睡。第二天一大早,我外祖父说:不哭 了,不找人咱还照样过。然后就出了门。我母 亲关了前门,端起针线活,坐到了后院一棵 柿子树下,开始承担起一个家庭主妇要做的 一切。她说:她怕村子人笑话没娘的孩子针 线活丑。到了我母亲的晚年,她常会在不经 意中重新讲述这个故事。我能觉察出我母亲 心中的内疚和不安,她觉得我外祖父应该找 到一个人,也许只有那个人才能把我外祖父 照顾好,而这是一个女儿永远也办不到的。
  现在,来自我母亲血脉上游的路线全部切断了,一切都无可挽救了。
  守住这个家庭的是我的祖母,她带着我姑母、我父亲和我叔父。
  7
  我父亲脾气暴烈,这是我从前不知道的。
  我必须学会和父亲生活。他越是发怒,我越是沉静。我像一个抗击打能力极强的拳击手,接受我父亲所有言语的钩拳直拳。在他发怒完之后,我一言不发。
  我父亲极力要把我塑造成他认为的那种成功的孩子,那种孩子聪明好学能出人头地。
  我竭力走向反面。直到我父亲彻底对我失望。
  我领到高考录取通知单的那天,是,我父亲彻底对我绝望的一天。他自己从招生办拿回通知单,然后像一个武林高手一样,让那张通知单飞向我。他满含不屑地说:看看吧,师专。
  我知道我父亲是不满教师这个职业的。起码在我感知的这个世界上,在我所要面对的生活中,这个职业无奈、无力。这个职业根本无法承担一个家庭一个家族对一个人的要求。尽管我父亲投入到这个职业时是那么专心,尽管他对学生表现出的那种耐心在我身上从来没有体现过,但是,一旦转身面对社会,我还是能从他身上感觉到对教师这个职业的不屑和鄙夷。
  父与子的对抗一直是一个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它是伦理的、心理的,也是生理的。但是我始终无法找到一个满意的方法,让我真正看清我父亲。我和我父亲之间话很少,在几乎所有的问题上,我都反对我父亲。
  一直到今天。
  8我母亲的葬礼是我们村予最盛大的丧事之一。送花圈的人络绎不绝,不断有人开着汽车朝我们村子走来。有人。甚至在几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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