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血 疑(中篇小说)

作者:王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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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乌甲临刑前曾说过一句话,他说,我不后悔,我还觉得万幸。这句话让我想了很多年。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生命行将走到尽头时不但没有悔意,还能说出这样冷静的话来,我至今仍觉不寒而栗。他说这话时的神态我印象很深,苍白的脸上漾着笑意,那是一种缺少血色的笑意,皱得很细,白得耀眼,像黑暗中的一缕粲然。
  那时还时兴召开公判大会,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到空场上,看着犯人五花大绑趟着脚镣稀里哗啦地被押上来,待宣读完判决书,再稀里哗啦地押下去,还有人带领喊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声音滚滚,动人心魄。会标是用白纸黑字别在褪色的红布幅上,被风一吹簌簌地响。将要处决的犯人被宣判后,还要用敞篷汽车押回街道上,再举行一个简短仪式,让街坊邻居看一看,批判一下,也有些示众的意味。一般的犯人到这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但马乌甲那天却表现淡然,微笑是从皮肤里渗出的,看上去发自内心。他似乎对“杀人犯”这个称谓并不反感,在低头察看挂在自己胸前的那块木牌子时,还有几分得意,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满足或惬意。那木牌子是用粗糙的木板钉成,上面糊了白纸,用破茬毛笔写有“杀人犯马乌甲”六个大字。马乌甲三个字故意写得歪歪扭扭,还用大红朱笔画了叉。马乌甲就是在这时说出那句话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风,在人们耳边一掠而过。
  然后就有人哭泣起来。哭泣的是二凤。
  二风的父亲是街上炸油条的张老三。张老三的油条炸得最好,一年四季松脆可口。那时二凤除去上学,就在父亲的早点铺里帮着干活,因此身上总泛着一层灰色的油污光泽,还有一丝淡淡的油腥气。二凤的哭泣闷在喉咙里,竭力憋住声息,这样听上去就更显悲痛,也更具感染力,好些妇女都被她哭湿了眼睛。 、
  街上人都知道,二凤应该比谁都伤心。
  马乌甲的年龄虽与二凤相差无几,却从不上学,一年四季都在张老三的早点铺里当小伙计,所以,他与二凤的关系最好。其实马乌甲又与谁的关系不好呢?在我们柳荫街,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他。张老三在街上有几家固定客户,比如铁匠铺,裁缝店,开水房,还有几户人家,他们都是常年要买张老三油条的,虽然要得不多,张老三也实行优惠,免费送货上门。每到早晨,马乌甲就挎着小篮将一份份刚出锅的新鲜油条送出去,弄得满街巷都是香味。渐渐地人们眼里,马乌甲似乎就成了符号,大家一见到他就会想起那些焦黄松脆的油条,很令人愉快。当然,更喜欢马乌甲的还是我们这些小孩子。
  那时马乌甲除去在张老三的早点铺炸油条,还经常会弄出些令我们兴奋的名堂。
  马乌甲手很巧,他会将一些看似无用的废弃物变成很神奇的东西。一次,二凤将一根皮条扔到街上的垃圾堆里。那皮条是从张老三的鼓风机上拆下来的,二凤说,她父亲说这皮条太旧了,已不能用了。但马乌甲将这根旧皮条捡起来看了看,没说话就拿走了。
  当天下午,马乌甲就拎着一根霸王鞭来到街上。
  这是一根很漂亮也很惹眼的霸王鞭,手柄是用一截柳木制作,还刻了些花纹,看上去非常应手。鞭子自上而下由粗渐细,最上面一段是皮条,然后将皮条里的胶绳拆解开,顺着编织下去,拖在地上足有一丈多长,甩起来噼啪脆响。那时我还只有七八岁,我们这些小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立刻都哇哇叫着蹦跳起来。
  后来马乌甲就将这根霸王鞭送给了二凤。
  那一天是二凤的生日,二凤想要一只红色的蝴蝶发卡,但她父亲张老三嫌贵,没给买,害得二凤坐在早点铺的门口哭了一天,到傍晚时,马乌甲就将这根霸王鞭送给了她。
  其实马乌甲最拿手的还是抖空竹。空竹在我们那里也叫“蒙葫芦”,分“单轴”和“双轴”两种。今天杂技团的演员表演抖空竹,多是用的双轴,单轴空竹如今已不多见。那时每到旧历年临近,街上远远近近就会响起孩子们抖空竹的声音,“鸣——嗡儿——呜——嗡儿——”,令人兴奋,也增添了许多年味。单轴空竹上的孔称为“响”,比如八孔叫“八响”,十二孔叫“十二响”,孔越多自然Ⅱ向声也就越大。马乌甲最善抖大型空竹,那时谁家孩子买了大空竹,都愿意拿来让他先试一试。“二十六响”,“二十八响”,甚至“三十二响”,这种空竹看上去都有小磨盘那样大,马乌甲抖起来喜欢上双双扣,转速极快,一般的空竹禁不住就有被抖散的危险,所以,马乌甲总要事先在空竹的孔里灌上猪皮胶,这样抖起来声音也更为响亮。曾有一年春节,二凤的父亲张老三特意买了一只“四十八响”的单轴空竹送给马乌甲,说是给他的过年礼物。我还从未见过那样大的空竹,简直就像一只茶盘,马乌甲熬了一铁盒的猪皮胶都没能将它的四十八只孔灌满。那是一个傍晚,马乌甲拎着这只形状怪异的巨大空竹来到街上,它由于过大,不仅分量很沉,带起的风也极为强劲,马乌甲不得不选用了两根粗实的竹竿拴抖绳,还事先在抖绳上打了厚厚一层蜡。这只空竹的声音真是大得难以想像,尽管我们小孩子都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还是大出意料,那真是一种震天动地的声音,就像有一架飞机径直朝地面俯冲下来,连空气都在颤抖。
  街上的人们都纷纷跑出家门,搞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马乌甲的父亲也在这时冲到街上。
  那时马乌甲的父亲还在附近一家自行车厂做钳工,也会一些木工活。但他对上班却毫无兴趣,三天两头跑去医院泡病假。那个时代的企业对工人的管理虽不像今天这样严厉,却也有规章制度,根据当时劳保规定,工人只要连续病休逾半年,就要按“长期病假”处理,每月只发百分之六十工资,也叫“吃劳保”。马乌甲的父亲后来就这样吃了劳保,每天只在家里做些桌椅板凳之类摆到街边去卖。马乌甲的母亲姓高,是我们柳荫街小学的副校长。据说这女人再早只是工友,在传达室负责收发报纸,也打一打铃,后来由于工作认真,又有些文化,就被安排到总务处干后勤,接着又提了主任,再后来就成为副校长。高副校长被提拔为副校长之后,就戴起一副紫色“秀琅框”眼镜,而且每天总是一身蓝制服,还剪了齐耳短发,看上去就像个大干部。但她的工作只是分管后勤。那时我们学校的桌椅坏了,高副校长经常让马乌甲的父亲拎着工具兜子来学校修理,也有些利用职权的意思。马乌甲的父亲却对街上人说,其实他并不愿去修那些烂桌椅,叮叮哐哐费半天劲,还不如他做一只木凳挣的钱多。我很长时间一直搞不懂,既然高副校长是我们柳荫街小学的副校长,她为什么不让马乌甲继续上学?据二凤说,马乌甲只上过五年小学,后来不知为什么,家里突然就不让他再上了。但街上人都知道,马乌甲的父母还是很注意马乌甲身体的,每天一早一晚,都坚持让他喝一杯牛奶,必须喝。牛奶在那时还是稀罕物,属于高档食品。
  由此,足可见他父母对他的疼爱程度。
  在那个傍晚,马乌甲的父亲一来到街上就向他大声呵斥,叫他不要再抖那只空竹。当时马乌甲正抖得起劲,被父亲吼得一愣。接着,马乌甲的父亲就一个箭步冲过来,抓起那只空竹用力掼在地上。空竹随之发出“啪啦”一声脆响,立刻碎成无数块竹片向四外崩溅得无影无踪。
  你……怎么能玩这种东西?马乌甲的父亲唬着脸问他。
  当时一街的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有料到,马乌甲的父亲竟会发如此大的火。
  马乌甲的父亲又问,这个东西,你是从哪弄来的?
  马乌甲看着父亲,没有回答。
  显然,这只“四十八响”的空竹不会是马乌甲自己花钱买的。马乌甲每月从张老三那里领到工钱,都是如数交给父母,自己连零花钱也没有,他不会也不可能有钱买这种东西。
  说话,究竟是谁给你买的?
  马乌甲的父亲瞪着两眼,又这样问。
  是……早点铺的张三叔。
  张老三?
  ……是。
  果然是他!
  马乌甲的父亲说着已转过身,径直朝张老三的早点铺奔去。
  马乌甲的父亲在这个傍晚来到早点铺时,张老三正在修他的大灶。他的腰间扎一条油渍很厚的布围裙,两只手里抓的都是烂泥。他回头一见是马乌甲的父亲,搞不清他为什么突然风风火火地闯来自已这里,正要开口客气一下,马鸟甲的父亲劈头就问,是不是他给他儿子马乌甲买的那只空竹。
  张老三将两只手甩了甩,嗯一声承认了。
  你……什么意思?
  马乌甲的父亲问张老三,买这只空竹是什么意思。
  张老三有些不解,说什么什么意思?
  马乌甲的父亲说,平白无故,你怎么会想起给他买这样大一只空竹?
  马乌甲的父亲又说,我是在问,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张老三一听就笑了,说,要过年了,小孩子都爱玩这东西么。
  马乌甲的父亲哼一声说,要我看,你这是收买人心!
  我,收买人心?
  张老三摇摇头,笑了一下。
  你就是收买人心!
  笑话!
  张老三嘁的一声说,我收买一个小孩子的人心,能有什么用?
  你是想让他更卖力地给你干活!
  张老三的脸上一直在笑,这时,笑容就一点一点收回去。他说,我给你儿子花这么多钱买了一只空竹,你去街上打听打听,还有没有比这再大的,四十八响呢,要四块多钱呢,你不谢我,反而跑来说我什么收买人心,你还懂不懂好歹?
  马乌甲的父亲冷笑一声说,只怕你没长这样的好心肠,你连你自己的女儿过生日都舍不得给她买一只发卡,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对别人的儿子这样慷慨?马乌甲的父亲这样说着就将一堆空竹碎片哗地扔到张老三面前,说,给你,看好,都还给你!
  张老三没想到会将事情弄成这样,低头看看那堆碎片,又抬起头看看马乌甲的父亲,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可就是你不对了,孩子喜欢的东西,又是钱买的,你怎么可以说砸就给砸了呢?退一万步讲,甭管我是不是收买人心,马乌甲这孩子跟我忙了一年,尤其到冬天,天不亮就得起来,这总是事实吧?
  张老三问,我给他买个小玩艺儿,总不为过吧?
  那要看买的是什么!
  马乌甲的父亲用力哼出一声。
  马乌甲的父亲又说,我也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是出于好意,就算你不是收买人心,可你知道这东西有多危险吗?四十八响呢,足有好几斤重呢,抖起来就像一只小锅盖,如果他一失手真出了危险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事后据看见的人说,其实马乌甲的父亲在说这句话时隋绪已不太激动,张老三也已趋于心平气和,也就是说,早点铺里的气氛已没有先前那样紧张。但是,马乌甲的父亲说到这里却突然出了问题。他猛一下用手捂住头,然后晃了几晃就有些站立不稳,要不是张老三发觉不对及时过来扶住他,他就可能栽倒在地上了。张老三一下慌了手脚,连忙喊来街上的人帮忙,七手八脚就将马乌甲的父亲小心地搀回家去。
  在那个傍晚,马乌甲的父亲被张老三等人搀扶回家躺到床上,待稍稍喘过气来,曾又跟张老三有过一番意味深长的对话。
  他问张老三,你知道,我……为什么吃劳保么?
  张老三当然不知道马乌甲的父亲为什么吃劳保。
  张老三说,不知道。
  马乌甲的父亲说,我……真的有病。
  我有……高血压。
  张老三看看他,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那以后就更要注意了,遇事千万别着急上火。
  马乌甲的父亲瞪着张老三,眼里突然流出泪来,他说,我家里……还有一个病儿子,马乌甲……无论如何不能出事,他要出了事,他弟弟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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