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第一枪(短篇小说)

作者:耕 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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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沛城西南三十里有个庄叫大王庄,庄上有个瓜匠叫王家暄。
  有王家暄那年,他爹五十,他娘四十八,正应了当地的一句老俗语:四十八,结个瓜。王家暄的爹笑说:“算是个拉秧子的瓜吧。”老来得子,怕不好养活,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白板”。
  “咋给我起这名儿呢?真难听!”小时候的王家暄懵懵懂懂,双腿骑在门坎子上,两手托着腮帮,眨巴着一双乌黑的小眼问他娘。他娘正在屋当门太阳地儿纺棉花。她坐在蒲团上,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捏着棉花往后扯,那棉车子“嗡啊嗡啊”地转,转几圈,棉线扯到头了,她手往上一扬,就把线上到了棉锭子上。
  “啥好听难听的!”他娘摇着纺车瞥了他一眼,“你还有大号呢,叫王家暄。等你长大了出门时,就用大号。”
  “啥喧?”儿子歪着头问。
  “家喧!就是家里越过越富。懂了呗!”
  “嘿……”王家暄的小眼笑成了两弯新月,觉得这名不孬。不过他很快又问了一句:“那俺爹咋不叫王家暄呀?”
  他娘“噗哧”一声笑了,笑得弯了腰,不由得停了棉车子骂道:“你个憨熊儿——你是你,你爹是你爹。你爹的大号叫王国有。记住了?”娘说着把目光移向门外。门外院子里一帮半大孩子正光着膀子练拳,一个个冻得紫皮青脸,头上却像笼屉似的呼呼冒热气。旁边的长条板凳上就坐着王家暄他爹王国有——一个戴着瓜皮毡帽,满脸欢喜的壮年汉子。
  王家暄也随他娘看了他爹一眼,并且接着刚才的话问他娘说: “那咋有人不喊俺爹大号,喊他‘西瓜王’呢?”
  他娘“忒儿”一声又笑了:“那是你爹有本事,人家给他起的外号。记住,你爹的外号兴人家喊可不兴你喊!知道了?”
  王家暄眨眨眼,点了点头。
  其实王家暄是长大了才知道,不管是木匠、铁匠、泥瓦匠,好多出了名的匠人都有外号。不过混个外号并不容易,得有绝活。他爹的绝活就是种瓜,当年仗着一手人人叫好的三白大西瓜,在杨举人家的瓜园里一举成名!
  杨举人家的瓜园很气派,足足有上百亩。瓜园四个角都有守夜的瓜庵子,中央是大瓜庵子和一架爬满葫芦秧的凉棚,王家暄的爹就住在中间大瓜庵子里。他手下领着十来个种瓜的伙计,分别管着几十亩红瓤子的“桃尖”,几十亩黄瓤子的“核桃纹”。还有几十亩,也就是瓜园当中瓜庵子前面那块地,种着他自己手拿把掐的三白大西瓜。
  天将入伏,到了瓜贩子们看园订货、催促瓜匠下瓜的时节。杨举人家的瓜园里一派丰收景象。微风吹来,一眼望不到边的翠波碧浪里,仿佛漂了满满一层油光放亮的西瓜:花老虎似的桃尖、绿如碧玉的核桃纹……最景人的还是太阳底下一片绚白、如雪似玉的三白大西瓜,个头长得那个大,大得吓人,小的三四十斤,中不溜的五六十斤,领头的几个还要大,就像几头大肥猪,拱腰撅腚地趴在地里头。老辈人说这三白瓜原本产自陕西汉中一带,是过去专给西安城里的皇宫进贡的。听说王家暄他爹从外地把这瓜种淘换来,引得丰沛肖砀、外加徐州府、南京城的瓜贩子们云集一堂,聚在了杨举人的瓜园里,等着和老东家杨举人一起验瓜。杨举人那年正好是八十一岁,外号“老顽童”。老先生皓首白发、清癯精神,身穿绸衫,手执折扇,一根又细又长的辫子在背后甩着,一进瓜园就指着地里直吆喝:“拣大的逮,拣大的逮!”
  “不劳你老人家费心,”王家暄他爹老远地把杨举人迎进瓜棚,然后腆着肚子笑哈哈地从瓜庵子里搬出一个雪白雪白、滚圆滚圆的大西瓜,稳稳当当放在瓜棚下的矮脚案板上,两手朝杨举人一拱,“这是我昨儿个摘下来在庵子里阴透了的,请老东家品尝。”
  “吓!”杨举人见那瓜压得案板吱吱响,笑问道,“称过没有,此瓜有多重?”“秉老东家,秤倒是备好了,就是还没过手,单等您……”“慢,我倒是想让你先估个数,估准了有赏。”“秉老东家,赏不敢领,但我敢说这瓜七十斤之多,八十斤不少。”杨举人把手里纸扇刷地收起,啪地在掌中一击,“拿秤来!”这边喊声未落,旁边早就有人把一杆挂好兜子的兰尺抬秤伸了过来。王家暄的爹把案板上的瓜轻轻地往兜子里一滚,这边两人抬起秤,那边把秤的伙计将秤砣一撸,朗声唱道:“一十、二十、三十……五十、六十、七十……报老东家,正好是九九八十一,合着你老人家今年的高寿啊!”
  “当真?”
  “当真!”
  “好好好——”杨举人乐得像个孩子似的就地转圈,猛地站定,用扇子指着王家暄的爹朗声笑道:“好你个王瓜匠,九九八十一!管家——”他转身把手一扬,“赏!赏王瓜匠九九八十一斤小米!”
   王家暄他爹把老东家扶住坐在马扎上,说老东家莫急,品完瓜再赏不迟。接着从瓜庵子里抽出一把足有二尺多长、锃明闪亮的瓜刀来到案板前头。只见他左手扶瓜,右手轻轻一点,旋下瓜屹蒂,把瓜刀一蹭,旋即腕子一抖,就看那刀在空中耍了个花儿的瞬间“咔嚓”一声落下来,把个滚圆的西瓜从正当中不偏不倚一劈两半!就是这一刀,使周围的人大吃一惊!因为那瓜瓤子既不是水灵灵的桃尖红,也不是亮晶晶的缎子黄,却是灌满了三九天鹅毛雪一样的晶莹闪亮、直刺人眼的白沙瓤!而且连瓜子也是白的!接着王家暄他爹“嚓、嚓”又是两刀,一个瓜就成了四半,再接下来,“嚓、嚓、嚓、嚓、嚓、嚓、嚓——”一瓣八块,四八三十二块,一块足有二三斤,一般宽,一般长,不大不小,整整齐齐花瓣一样摆了满满一案板,惊得打圈子没有一个人敢动一动。王家暄他爹见状,放下瓜刀,双手捧起当心一块,恭恭敬敬递到杨举人面前,请他品尝。杨举人在小马扎上正襟危坐,一脸的认真,接过瓜来捧在手上左看看,右看看,放到鼻子底下闻闻,又对着太阳光照照,于一片鸦雀无声之中,将颤颤巍巍、闪闪烁烁、晶莹剔透的瓜尖儿轻轻抿了一口,含在嘴里不等下咽,便觉一股甘甜和馨香顺喉而下,沁心入肺,直逼丹田。众目睽暌之下,他一时无法评价这瓜的好处,沉默半晌无语,竟双目一闭,向后一仰轰然倒下!这一着把众人吓得目瞪口呆,连忙围上前一阵大呼小叫,连刚才还充满自信面带微笑期待老东家夸奖的王家暄他爹也被这情景吓慌了神,急急拨开众人,把老东家扶起在怀里,正欲按掐仁中穴,却听老东家哼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接着喉咙深深滑动了一下,仿佛这才把刚才含在嘴里的那口瓜咽下肚里,徐徐地睁开眼,缓缓坐将起来。众人忙问咋的啦咋的啦,老东家望着一圈子惊呆的人们,拍弄几下胸口,把手一直捋到丹田之下,长长嘘出一口气,朝众人眨巴眨巴眼,猛然间哈了一声:“啊!甜死我也——”这老活宝!众人恍然大悟,一边哄地笑将起来,一边就抢了瓜,疯也似的狂吃不已。那满园的西瓜就在这片赞扬声中,你三车,他五车,争争吵吵地被瓜贩子们抢购一空。也还是在这甜死老东家的一片笑闹之中,“老顽童”杨举人当场宣布:“大伙记住,王瓜匠从今不叫王瓜匠,就叫‘西瓜王’!”由此,王家暄他爹落下了个“西瓜王”的美称。
  “西瓜王”不但会种瓜,而且还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地道正宗的梅花拳,一趟架子拉下来,能踩地上一溜坑!刀、枪、剑、戟、双锏、双鞭、虎头钩、三节棍……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特别是他的梢子棍,舞扎起来呜呜生风,见影不见人,给你三升豆子,你撒不到他脚下二两去!方圆百八十里,都知道西瓜王的功夫了不得。相传有一回,他在丰城东关的马车店门口买炒好的花生仁下酒,卖花生的嫌他的票子旧不卖给他,气得他不好发作,忿忿地往店门口的石台子上一坐,“喀嚓”一声,半柞多厚的青石条子齐刷刷断成两截!吓得卖花生的当即尿了一裤子,就地跪下直磕头。所以说,不管他在哪种瓜,只要在瓜庵子前面插一杆红缨枪,或是在瓜棚上挂一根九节鞭,就是躺下睡大觉,也没人敢偷,无人敢抢。
  “西瓜王”夏天给人种瓜,冬天就带他的弟子在场院里练武。赶到一过年,把大刀、长矛等等许多的家伙什儿往洪车子上一捆,花色旗一插,就到周围十里八乡去挣馍。只要他双手把拳一抱,那场面自然打开,先拉架子后耍把式,末了来几手劈砖砸石的硬活,完了把签子一撒,就能收回一些个菜角子、黄面团子、花老虎卷子……用口袋带回来和弟子们分分,差不多吃到开春。
  因为名声大,功夫好,一到冬闲,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来磕头拜师。可他轻易不收。他怕小年轻的学个三招两手的,在外边充能逞强,惹是生非。即便答应收下,也轻易不传真招。他倒是想把他儿收为徒弟。因为王家喧小时身子骨很弱,他想让他练练拳脚壮壮筋骨,再教他几手看家的本事,免得出门受人欺侮。可王家暄就偏偏不学。在他八岁那年,有一天他爹连哄带劝加吓唬,硬逼着他学了半个时辰,可他直喊头疼,而且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烧得直说胡话,不吃不喝,一烧烧了六天,到了第七天晚上,他爹觉着他没气了,就想着把他扔了去。他娘却舍不得,抱着他边哭边喊:“儿啊,你醒了吧!你爹再也不让你练拳了,你醒了吧,咱不学了……”要说也奇,就在他娘喊出这句话,他就真的动了一下,过不一会儿就缓缓睁开眼醒了过来,张开嘴给他娘要水喝,而且喝下去两碗凉水烧就退了,不光保住了—条命,身子骨也慢慢硬邦起来了。你说邪不邪?
  又到冬天了。
  “西瓜王”和他的弟子们又开始在院子里练功夫。王家暄的娘也开始坐在屋当门纺棉花。王家暄呢,还是骑在门坎子上,托着腮帮儿看他娘纺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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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多不压身,”他娘在一边心惊胆战地试哄他,“你真不眼热他们?”
  “啥艺,除了能换些菜团子!不如娘蒸的好吃。”
  “练点本事出门没人欺侮。”
  “练得再好,也不能挡枪子儿。那枪——”他走过去趴在他娘耳朵上说,“昨夜里做梦,我有棵枪,离老远手指头一抠,就把一个偷瓜贼撂那儿了,吓俺爹一跳。”
  “还吓我一跳呢!”他娘瞪他一眼,“小小的年纪,你见过几回枪?”
  “跟俺爹赶集,回回见。一个大个子,扛着老长的枪,枪上倒挂着兔子,还有鸟……”
  “行了我儿,”他娘又把话题转回来说,“娘是怕你没点手艺,长大靠啥吃饭呢?”
  “我跟俺爹学种瓜,当瓜匠。”
  “中!——”他爹不知啥时走到了他旁边,一只大手抚摸着他的脑袋说,“就学种瓜吧。爹教你。”
  
  四
  
  王家喧从此走上了一生种瓜的活路。
  或许他天生就是一个种瓜的命,别看他小,像个尾巴一样跟在他爹后头,但只要一脱掉鞋走进瓜园,俨然一副大人模样,揞种、移苗、压瓜秧、拿瓜顶……一招一势,做得一丝不苟。一张小脸晒得黢黑、冒油,从没听他说声疼;一双小脚丫的印痕印遍了瓜园里的角角落落,也没见他喊句累。他一时三刻不拾闲地跟在他爹身旁,让他爹把活一遍一遍做给他看,然后再让他爹一遍一遍看着他做……说是近水楼台也好,门里出身也罢,二十多岁的王家暄就成了一个好瓜匠,年年跟他爹出去给大户人家种瓜。直到后来他爹老得走不动了,他才自个儿出去单挑。出去单挑他干得也不孬,凭借着他爹的名声和他的手艺,哪年罢园时都能比一般瓜匠多挣些个工钱,淘换些粮食回来养家。
  可是有一年,也就是王家暄三十多岁、“西瓜王”老得不能动那年,王家暄给人看的瓜园出了事:一车装了半拉子的西瓜叫一帮子赶集的人起哄抢了。气得东家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白板呀白板,你真是白板!你要是把你爹落在裤裆里的功夫学一点儿,也不至于犯抢啊!”
  遭受人生打击的王家暄,回到家整天整天不说一句话。他媳妇喧嫂直拿眼偷看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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