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南方 北方(中篇小说)

作者:榛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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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快到了,街上有了些喜气,是在千家万户的压抑之中顽强地溢出来的,而孩子们是最容易受其感染而忘掉其他事情的。
  姐姐望秋在这时候从江西回来探家,她健康漂亮,如果不是矮了一些,望秋就是个标准的美人。她拿回来一张照片,是戴着军帽别着红卫兵袖标拍的,两条战斗性极强的小辫儿顽强地钻出军帽,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略微斜睨着你,真他妈的神气。其实黑白照片挺遮丑的,现在几乎看不到这样的黑白照片了。那个县城的小照相馆,把望秋放得很大的照片挂在橱窗里,她就那样睥睨着全县革命群众。母亲听了极为担心,说,你回去就把它讨回来吧。望秋抿着嘴笑,把头扭向窗外。我知道女孩子到什么时候也忘不了臭美,巴不得抛头露脸,她才不会去讨呢。
  妹妹望云这个时候就缠上了望秋,整天跟望秋叽里咕噜,诉说这一向我对她的冷落。要说我从来不爱理这丫头片子,再说现在我好歹也算个即将插队远行的男人。
  望秋一回来,她那个赖在城里的同学范伯祥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母亲不在的时候,望秋竟敢跑街上买点豆腐干花生米之类,叫他喝母亲的老酒。这家伙还不喝黄酒,来就来白的。我家小小的客堂间里顿时飘溢着酒香,范伯祥大声说着什么,老练地嚼着豆腐干花生豆,十足的酒鬼腔调。范伯祥敢做敢当,为人豪爽大方,有种大哥派头,他一来,我们都觉得有了主心骨似的,我看着也生出豪气。如果说我母亲是地下党出身的当地干部,范伯祥他爹就是典型的南下干部。范伯祥他爹足一家大医院的党委书记,不懂行也不多管业务,很能包涵人。范伯祥的老妈在民政局工作,两个山东老人在家一说话,你就欣赏山东快书吧。
  里弄的革命大妈们几次敲锣打鼓地上门动员范伯祥下乡,叮叮咣咣敲了半天,大门一开,范伯祥剃个光头,睁着一双醉眼,手提一把菜刀,扑上来就要跟大妈们玩命。大妈们扔下家伙脚步踉跄四下逃散,在那个年代,范伯祥的作派很为我们这帮即将下乡的知青们提气。
  我是报名到内蒙古去的,图的是在草原上养养我的气,在马背上摔摔我的骨骼。上路那天,上海老北站真是又挤又乱。范伯祥来送我,也送他的妹妹范北方。范北方个儿大,壮实丰满,根本就不像个上海姑娘。我母亲看着她欣慰地说,北方这身体,到哪儿也吃不了亏。范北方长着一张白净的圆面庞,遗憾的是眼睛极其小,上海人讲话叫“天不亮”,北方人则称这种眼睛为“细篾儿拉的”,她自己嘻嘻哈哈却全不在意。
  火车开动了,很慢很慢地,边走边喘粗气。上海,淡薄阳光下的破旧的上海,她的灰色的楼房和街道,缓慢地向后退去。我们用力拉开车窗,把头伸出去,呼吸着她熟悉的空气。终于列车愤怒一吼,把站台上的声音压了下去。那是漫长的两天两夜的枯燥旅程,窗外的风景先还耐看,过了南京,窗外的绿色越来越少;再向北,黄色越来越多,越来越汹涌,看得我心寒。等列车过了锦州再过叶柏寿,在宁城站缓缓停下,有人招呼我们下车,我的眼泪和鼻血一起蹿出来。我哭丧着脸对北方说,说好了到大草原的,谁把我们扔到这个断命的山沟里?范北方看看我,紧裹着军大衣,呆看着站台里孤零零的几棵松树,冻得说不出话。
  宁城,这座由十字土街和平顶瓦房为构架的北方县城,在春寒料峭中默不作声,并不为我们的到来所感动。或许它已经预感到用不了几年,我们这些南蛮子就会不大光彩地离开这里。一辆大卡车拉着我们和我们的行李,在风沙中向招待所行驶。放眼看去,这里其实连瓦房都不多,范围有限的县城的周边,都是鳞次栉比的土房。土房,土路,县城外围的连绵的土山,这就是宁城。贫穷的宁城,也有其独特之物,即温泉和冷泉。温泉温度极热,当地农民就在泉脉上凿井,在井边杀猪,然后取其水烫猪煺毛,看上去倒是热气腾腾。那时人们不温不饱,还没顾到用温泉治病健身。冷泉极甘冽,以此泉酿出当地的名酒宁城老窖。当年的宁城老窖就装在粗拙的玻璃瓶里,价格便宜,纯朴得就像涉世不深的少女。
  当天晚上,我们一帮上海小赤佬,散步在县城的大街上,默不作声而又思绪烦乱。皓月当空,寒气逼人,月色下我看到范北方脸上的泪光,她在我的面前始终像个成熟的姐姐,她很看不起他的哥哥范伯祥没完没了地待在上海,像个无赖一样。可是今天到了这个荒凉的宁城,她也体会到了远离上海离开家的复杂而凄凉的滋味,她也像那些脆弱的女生一样,眼里有了泪。我走过去,她一看见我,就连忙扭过头,换作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甚至还笑了笑。我悄悄走到她跟前,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她帮我把大衣领子立起来,说望岭,以后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这里冷。我点点头,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冲我一笑,那眼神里有一种很亲近很体贴很柔软的东西。
  二十几个人分到五个生产队,男女分开,、每个生产队安排几个,其实大概是怕我们这些上海知青聚在一起多事。范北方的村子离我们不远,也就是一里半路的光景。下队的第二天我们就到田里打地埂子,风沙打在脸上,铁锹把上都沾满沙土,磨得手掌生疼,老乡却说这是很养人的活计。我的房东是个和善的老汉,终日沉默不语,他的两只棕色的眼睛就像一头忠厚的老牛。他的老婆却干练得很,整日里含着烟袋站在家门口望街,嘴里叽叽呱呱地跟婆娘们扯闲篇。到了晚上,我就猫在屋里点了煤油灯,趴在炕桌上给家里写信,然后就—头栽在炕上睡得死沉。
  在初到的日子里,范北方则跟所有的人不同,她晚上经常读毛选,要么就是练针灸,那时的赤脚医生极度令人向往。北方体格好,又肯吃苦,她在语言上与乡亲们交流也没障碍。宁城早年间有大批山东移民到来,山东话与当地话长年融汇,在赤峰地区别具一格,弯儿拐得非常奇怪,是赤峰一带最土的发音,却得到北方的认同。半个月下来,她就度过了体力上的疲劳关,十活不输给当地妇女,她甚至可以用银针给老乡“扎估”了。当地人把治病叫扎估。扎估得好坏且不说,这扎估本身就很好,与大家就很近便了。
  春天到了,田野里山坡上有了绿色,风景一下美了起来。我们在田野里播种,哒哒的吆牛声,咴咴的马嘶声,梆梆的磕打点葫芦的声音,男人的咒骂,女人的嗔怪,这情景至今令我想念。
  三队的张五不到一岁的儿子抽风,北方告诉他必须到大队医疗站打青霉素,而他就是舍不得那一两块钱,生生把他儿子给耽搁了。我们穷发一顿感慨,说怎么那么想不开。北方却说,你们也别小看了那一两块钱。北方从不应和大家,她也不同我们讲大道理。她只是说,不好那么讲的,或者说不是那么简单的。有的男生促狭,叫她范医生,要她给针灸。我也让她针灸过。说老实话作用不大,但那过程很不错,那针痒痒地钻进你的皮肉,到了骨头缝里一闷,你的身子不由得往起一挺,挺暖人心的。这样的晚上,在煤油灯照亮的北方土屋里,挤满了上海人和上海话,你可以闻得到黄浦江的气味,弄堂的气味,江南梅子雨的气味和红房子西餐的气味,那分温馨至今让人怀念着。有时候北方叫我脱下衣服给我钉扣子,大家就看着她行针走线,默不作声。我用钩子一样的眼睛看着她,她也不回避地看着我。补完衣服后,她会执意帮我穿上,她的手会碰着我的身体,我就希望这时候时间突然停顿下来,让周围的人也统统地悄悄走开。
  远离家乡的日子里,有时候心情真是糟糕透顶,特别是在没有太阳的日子。一个雨天,那天我们都没有出工,我手插在裤袋里走来走去,在屋子里走,到野外走。我思念江南淅淅沥沥的梅子雨,思念在细雨中变得湿润的棚户区,思念从弄堂里走出来的女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上海女人。我丢了魂似的走到北方的屋子已是夜里,同屋的女生好像从我忧郁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她们打趣我,说望岭找你姐姐来了?然后她们知趣地撑开伞躲了出去,她们也许是去了别的男知青那里,那时我们这些知青通常会聚在一起玩个通宵。
  在油灯下北方跟我说着话,她的脸在灯下那么吸引我,她的丰满的身子简直在招呼我去亲近。北方抬起头看着我,她马上就懂得了我的心思。她从箱子上拿起一瓶酒,我们通常在自己的箱子上铺块塑料布,箱子就成了桌子。那不是宁城老窖,那就是一瓶散酒,一瓶地瓜烧。这酒挺欺生,辣,涩,呛人,上头,不会喝酒的两口就给你放倒。我头一回喝酒就喝这么蹩脚的货色,头一回喝酒就得到一个女人,这真是对不住北方。我晕晕乎乎地倒在土炕上,看着她的脸,模模糊糊更加圆润。我亲了她的嘴唇,很紧张,有些麻木。我抓了她的乳房,大而柔软的,热滚滚的。北方那天晚上格外由着我让着我,她真的是一个很体贴我的女人,我相信以后她也会是这样的女人。我像一头熊似的喘息着,进入她的身体,湿润而滚烫的身体,她的体毛像涧边的青草那么柔软浓密。这是多么温柔安全的地方,就像回到家里一样。我不知羞耻地呜呜哭出来。北方任由我在她身上撒野,用力揉搓我的头发。
  这个晚上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年轻的心上。我为它骄傲,也为它气馁;它使我对生活充满留恋,也让我时时怅然若失。
  我和北方在宁城的日子里,范伯祥终于在上海赖不下去了,他去了云南。
  通常上海知青被人小瞧,是光说不练,范伯祥却喜欢用拳头表达他的想法。他是上海人中的另类,但我知道他的身上其实流淌着山东硬汉的血脉。
  范伯祥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他拉小车堪称一绝,别人最多三车拉一方土,他一车就能拉半方。他的车堆成小山一样,像一辆坦克车往山下冲,车后尾子坠在地上,车辕子吊起来,他两条胳膊架在辕子上,两只脚悬在空中,就这样冲下来,在土路上刮起—阵旋风。这时他常是刚喝过酒,睁开两只红眼,嘶哑大叫着:给上海范爷让脚给上海范爷让路!
  娅尼就是在这时认识这位上海范爷的,并被这个上海范爷搞得神魂颠倒。娅尼是昆明女知青,她的父亲是一个区里的武装部长,在下乡前她的父亲就给她安排好了,在农村过渡一下然后就去参军。本来娅尼也碰不着范伯祥,但她是工地的广播员,跟指挥部头头们住在—起,吃饭都在小灶。可是这个范伯祥太有名了——上午刚在战地捷报中表扬他三小时拉土十五车,下午就通报他酗酒斗殴给予处分,过不了三天,这位老兄又是单日土方第一名。娅尼隔三差五就要在广播里喊上几声他的名字。在一次采访中她见到了他,她第一眼就感觉范伯祥简直是个落难的书生,瘦高,赂驼背,白净脸上戴副眼镜。
  这天黄昏收工后,范伯祥走在别人的后面。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卷旱烟抽,两眼出神地望着远方。那天他刚收到望秋给他的信。望秋的信很大路,满是抒发生活的感受和宣讲上山下乡的意义,没有半点儿女情长之类的话。尽管这样,望秋的信还是让他感动,让他想念他在我们家喝酒的日子。
  娅尼就在这时候走了过来,她在这儿等着范伯祥,今天终于让她等到了。上海知青范伯祥坐在夕阳里,一边抽烟一边向着北方发呆。娅尼见到范伯祥,她的脸上泛起红晕。她告诉范伯祥,今晚指挥部放电影,是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她要范伯祥跟她到指挥部食堂去吃饭,然后两人再一起去看。范伯祥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孩儿,她是那种清纯的美,像云之南的山水一样,黑发白肤,眼睛像两汪深潭,把他映在其中。他答应了她,内心深处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点捉弄的意思。范伯祥这家伙当时说,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娅尼歪着头,眼里闪着好奇。范伯祥说你得坐在我的小车上,让我把你拉着去,就算我谢谢你的关心。娅尼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容,那是在上海女孩脸上看不到的。范伯祥心里那点恶作剧念头被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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