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教我如何不想他

作者:裘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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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立交桥下的时候,黄书玲摸出电子表看了一眼,七点五分。各家各户的电视上刚开始放新闻联播,罗京或者李瑞英正在说话。九月的天气,这个时候还见着光亮呢。是不是来早了?怎么会来早呢?难道自己还真惦记上他了?他说今天会来。尽管是一个人站着,黄书玲还是有些尴尬。她往立交桥的桥柱后面站了站,好像表示自己还没来。
  一辆七点以后才允许进城的大卡车迫不及待地驶来,轰的一声,将路边水凼里的脏水溅了她一裤脚。黄书玲低头看看,没有生气,站在这种地方,就没有干净这个意识了。她只是把溅在上衣的泥点子搓揉掉。衣服是浅色的,脏了显眼。
  桥下又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女人。黄书玲有意无意地去看她们。有两个好像比她还年轻些。她扭过头来,做出与她们不相干的样子。有生意来了,很年轻的两个男人,看上去比她的儿子大不了多少。一般来说,这个附近的民工六点半下班,吃了饭,七点半到八点之间会陆续出来。那两个女人迎了上去。黄书玲没有动,还是站在桥柱后面。胳膊奇痒,一定是碰上毒蚊子了,而且是有孕在身的毒蚊子。黄书玲在书上看到过,说叮人的都是怀孕的母蚊子。很快,脸颊上也痒起来,秋天的蚊子真是猖獗,竟敢在她眼皮底下犯罪。这让黄书玲有些急躁,有些心烦。都这个时候了,还讲究什么人啊,赶紧找活干吧,干了回家还可以摸两圈儿。一个矮个子男人走过来,东张西望的,年纪看上去有三四十了。黄书玲打算去招揽,刚走出去,就看见她惦记的人来了。黄书玲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丢下矮个子中年人去招呼他。
  男人看见她很高兴,说,又是你啊。
  黄书玲说,可不是,这么巧。
  笑容竟有些羞涩。
  因为是熟人,什么多余的话也不用说,两个人就一起去了老地方。进屋时男人说,我今天出来时还在想,会不会再遇见你。黄书玲笑笑,没说什么。男人说,大姐,我觉得跟你很有缘呢。黄书玲说,别说这种话了,我们又不搞对象。男人说,能碰上就是有缘啊,也不一定非得搞对象才讲缘分。黄书玲很想说,我也一直惦着你呢。但终于没说,她不想把感情掺和到这种事里。她需要的是钱,不是情啊爱的。那种东西对她来说,比上饭馆吃饭还奢侈。
  即使如此,黄书玲还是很体贴地先用热毛巾给男人擦了擦汗,又递给男人一瓶农夫山泉。以前她可没这么干过。男人把水往边上一扔,迫不及待地将黄书玲按倒在床上。黄书玲说,你急什么呀。男人说,你不是要计时间的吗?黄书玲笑了,说,那也不在乎喝口水的工夫啊。男人说,不行,我想死了,真想把你一口吃了。你好迷人。黄书玲一边宽衣解带一边问,真的?男人说,真的。有的女人虽然年轻,但傻乎乎的。
  当的一声,电子表从裤兜里掉了出来,她赶紧弯腰去捡。男人说,一个破表捡它干什么。她还是固执地捡起来搁在桌子上。那表的表带早断了,表面也磨损得厉害,是儿子淘汰给她的,但走得挺准。她很在惜。男人年轻力壮的身体很快进入到她的身体里,让她也变得年轻起来,生机勃勃起来。最初她只是努力想让他快乐,想让他满足,比对待任何工作都要尽心竭力。但终于,她忘了是在干活了,自己也快乐起来,当男人心满意足叫了一声时,她竟然也像触电般一阵痉挛,瘫在了床上。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直到她十二年婚姻结束时也没有过。黄书玲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是来干活的,竟也快活起来。她怕男人看出来,连忙撑起身子为男人擦汗,男人侧脸看着她,说,你脸上怎么了?黄书玲说,没事,蚊子咬的。男人温情地抚摸了一下。黄书玲问,我真的比那些年轻小姐好吗?男人嗯了一声,闭上了眼。
  黄书玲爬起来,收拾了自己身上,又帮男人擦了擦,转身倒水回来,发现男人竟睡着了,还响起了轻轻的鼾声。黄书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走又不便走,就索性坐在男人身边,看他。
  其实黄书玲也不过是第三次见他。连他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可眼下看着他,竟有几分亲切了,好像他真是自己的兄弟。上个周末黄书玲一如既往地到桥下来揽活儿,遇见了他。起初黄书玲不想招呼他,他显得那么年轻,至少比黄书玲小十岁吧,可那天她来晚了,原先的熟客都被别人拉走了,而他又老看她,有找她的意思,她就朝他笑笑。男人见她有了表情,就说,大姐,你陪我聊聊吧?她点点头,就把他带到了临时租下的小屋。
  当然,他们一句也没聊,进门就干活。唯一不同的是,男人干了两次,并且很慷慨地给了双份的钱。黄书玲很高兴,开玩笑说,兄弟,是不是挣大钱了?男人说,我们这种人能挣什么大钱?今天老板把拖欠了半年的工资给补上了,口袋里有点儿富余。黄书玲体贴地说,那可真是值得庆贺哟。给家里寄了吗?男人说,不敢寄,还是过些日子带回去稳妥。
  约摸过了半小时,黄书玲终于下决心叫醒男人。她赔不起这个时间,现在才八点多。她推推他,小声说,嗨,回去睡吧,我得走了。男人睁开眼,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表情,撑起身子看着黄书玲,黄书玲把农夫山泉递给他,他咕噜咕噜地灌下去大半瓶,说,嗨,我怎么睡着了?太累了,真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黄书玲说,那就回去早些睡吧。男人说,我还要去看录像呢。黄书玲说,武侠片吗?男人说,对,天龙八部。黄书玲说,我也喜欢天龙八部呢。男人很高兴,说,是吗?’你最喜欢谁?黄书玲想,这一聊还有完,连忙说,明天再告诉你,你快去吧,别晚了。男人出门时说,下个星期,等我啊。
  黄书玲点点头。
  
  回到家。夜里十一点多了,儿子还在写作业。儿子从来不问她晚上干什么去了,反正他巴不得晚上他一个人呆着。当然,黄书玲跟他说,自己找了份晚上的工,帮人家照顾“冷啖杯”的摊子。冷啖杯是当地夜饮食的一个叫法,主要是夏天的晚上经营。秋冬天很少,天再凉下去,黄书玲就得另外找个说法了。黄书玲先把身上的钱拿出来藏好,然后拿把小刀,在门后的一个正字下划了一横,一个两个三个,黄书玲一数,已经七个正字了。她丢下刀,轻手轻脚地倒了杯水,想到隔壁看看麻将摊子散了没有。今天情况不错,可以玩两圈儿。
  不想儿子从他屋子里走了出来,说,妈,你回来了?儿子难得这么主动叫她一声妈,她预感到有什么事。果然,儿子说,妈,我报了一个数学补习班,你给我三百块钱吧。
  黄书玲心里一紧,说,那么贵啊?儿子说,这是一个学期的费用,比请家教便宜多了。黄书玲还是不甘心,说,不上补习班不行吗?儿子说,到时候不能直升你别唠叨啊。儿子拿出她最怕的事威胁她,她果然说不出话了。儿子考初中时,就因为差两分没能直升进重点中学,交掉了她下岗时单位给的九千块钱才读上的。那九千块钱是她买断工龄的钱,总共就一万五千块,交掉之后就剩六千了。如果高中再不能直,她还得再交一万二的择校费,甚至更多。她上哪儿去开这笔钱?儿子的学习不错,如果因为差几分让他去普通中学,黄书玲又觉得太可惜。现在儿子那所学校的高考升学率是百分之九十,其中百分之六十是重点大学。她无论如何得让他在那所学校呆下去。
  这么一想,黄书玲只好心痛地,又是无奈地把藏着的钱拿给儿子。三百块啊,好几个晚上的辛苦呢。黄书玲心痛得厉害,也没心思去搓麻将了。万一输了呢,虽然她们打得很小,但有时霉运上来了也会输掉百把块的。
  自从两年前下了岗,黄书玲断断续续地找过儿份工作,但每次都很短命,还净是些又不挣钱又累人的活儿。比如看自行车,打扫菜市场。像她这样一个已经四十出头又没什么文化的女人,上哪儿去都成不了香饽饽。恐怕最合适干的就是家务了。后来真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份家政。那家人很不错,主人是老两口,说话斯文客气,还给了她一间单独的屋子,管三顿饭,一个月四百块钱。事情也不太多,除了做三顿饭,打扫一下卫生,洗洗衣服,就没什么了。可做了半个月她就受不了了,简直度日如年。既不能玩儿牌,也没人说笑,成天陪着两个老人看电视。唯一能和外面交往的机会就是买菜,买菜再磨蹭,个把小时也得回来啊。碍于面子,她没好意思马上走,坚持到一个月的时候终于提出要走。老人不解,问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她说没有,只是儿子一个人在家没法照顾。老人为了挽留她,甚至表示可以让她儿上他们家来吃饭。她还是坚持走了。她知道不是老人不好,是自己有毛病,穷到这个地步了,毛病依然在。
  离开老人的家,生活一下又无着了,光是她一个人好混,关键是家里有个儿子,有个正氏身体不能凑合的大小伙子,每天张着嘴等饭吃呢。那饭再节省,一天三顿也得花掉一二十块,这都还是小事,更让她心焦的是儿子马上要上高中了,高中那盏灯费油得吓人。她哥哥的女儿上高中时,哥哥一家恨不能绝食。听嫂子说,除了开学交出的千把块学费,儿子每个月都还要花一千多,什么补课费,资料费,辅导教材费等等。可她除了厂里给的二百四十块生活费再没其他收入了,前夫离婚时说好的生活费,已经欠了两年了,不仅钱没影儿,人都没了影儿。到时候让她怎么办?她就是把自己当猪肉卖了也维持不了一个月。她执意要离开那家老人也有这个原因,一个月四百块对两位老人来说,已经给得够高了,可对她来说实在不顶什么用,到明年儿子上高中时还攒不到五千块。
  后来她在劳务市场找了份钟点工,一个月三百。做十天,先对付着。就在做钟点工的时候,黄书玲在菜市场遇到一个熟人,是她原来一个厂子的姐妹。黄书玲发现,两年不见,那姐妹竟变化很大,嘻嘻哈哈不说,头发也染成黄兮兮的,耳朵还扎了眼儿,身上的穿戴至少比她讲究很多。黄书玲还发现她竟舍得买里脊肉和子排。更重要的是,她感觉她比在厂里做的时候还要光鲜,不像自己,灰头土脸的,一副落败相。她就问她在做什么呢,还开玩笑说是不是傍上大款了,这么油光水滑的?那姐妹笑道,傍大款?你洗刷我哟。我们这种人连穷人都傍不住。黄书玲知道她也和自己一样是“双下岗”,意思是又下岗又离婚。黄书玲迷惑不解,那姐妹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讲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暧昧地笑笑,走了。
  黄书玲心存疑惑,就四处打听,打听到的结果让她吃惊不已。她发现自己真是孤陋寡闻,或者说,真是懒惰,只知道搓麻将,她们一个厂里的姐妹,已经有好几个挣到钱了,都是做这个行当的。她简直想不到四十出头的她们,竟也能靠这个营生挣到钱。
  黄书玲动心了。尽管她在心里再三地说,我只是去看看,打死我也不能做那种事,我都四十岁了。但去看的时候,心里已经愧疚不已,觉得对不起爹娘。黄书玲好歹也是从小受传统教育长大的,从她的名字就可以知道,父亲曾是小学老师,生下他们兄妹三个,哥哥叫黄书志,弟弟叫黄书国,但只有弟弟一个人遂了父亲的愿,也是打了折扣的,读了个大专而已。她和哥哥都只是初中毕业。黄书玲怀着羞愧,寻着人家说的地方悄悄去看了一回。那地方叫三块石,典型的城郊接合部,许多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在这里租房子。这里的房子便宜,都是些破旧的老屋,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吃的螃蟹,开发了这个市场:那些出来打工的农民工长期在外,无法解决性欲问题,找小姐又找不起,就找起了下岗女工。下岗女工虽然年纪偏大,可她们比较体贴,也比较干净,最重要的是,她们要价不高。
  黄书玲躲在立交桥的桥柱下面偷看的时候,竟有个人突然在她背后说,大姐,我们聊聊吧?吓了她一跳,她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撒腿就跑。此后,她考虑再三,也在那里租了间小屋,小得只能摆张床,一个月两百元租金。然后她也学着那些女人,收拾收拾,抹了点口红站在桥下。第一次怎么都开不了口,人家都跟她明确地比出了手指,她连头都点不下去。但第二天她竟然敢还价了。面对一个比出两根指头的男人,她竟还出了三根手指。她暗自吃惊,难道自己生来具有这样的能力吗?或者说,具有这样的潜在素质吗?
  做了三天,黄书玲就适应了,岂止是适应,甚至有些暗自喜欢。因为,因为,怎么说呢,离婚两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碰到了男人。不过她也倒霉过,有一回遇见个性变态,差点儿把她弄死。她慢慢摸出了规律,不能找那种眼睛骨碌骨碌转的,嘴巴过分甜的。当然,也不能找那种哑巴一样一言不发的。总而言之,看上去比较老实,比较正常的,钱少点儿都行。
  现在黄书玲的生活已经很有规律了。每天上午去给那家人买菜做饭,每天下午给自己和儿子买菜做饭。儿子吃了晚饭写作业时,她再出去干活。一个月下来,比原先几个月的收入都要高。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黄书玲每天回到家,都要在门背后划正字,遇到几个人就划几横,一横一竖的,渐渐组成了一个个的正字。有一回被儿子看见了,问她划它干吗,她说记账呢,怕老板赖她的工钱。儿子信了。其实儿子也无所渭信不信,他的心思一点儿不在他妈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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