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走四方

作者:艾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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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春节前,我都会把城里没人要的百货运到乡下去贩卖。我从前是一个货郎,但这年头商品交易发达,就是乡下人也瞧不上货郎担里的东西了。货郎这一行业看来不可避免地要在这个世上消失了。可是,人就是这样,做了一辈子的活儿,你不干了,会浑身难受。整一年,我都赋闲在家,但当年关来临的时候,我就会浑身发痒,又想去乡下贩东西。当然,现在是鸟枪换炮啦,我把那些伪劣产品,比如用纸板做的皮鞋,水中浸泡一下就会缩成只容得下一个婴儿的运动服等,装到一辆货车上,然后卖给乡下人。
  我已经五十岁了,也许是因为年轻时走街串巷,身体好得很,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劲。我是从二十岁开始做货郎的,这活儿已干了二十多年,我要去的地方我太熟悉了,可以说,当地人都已把我当朋友了。这条线的十几个村庄,都有留我吃饭的人家,有的还是我多年的相好。
  我做生意前,都同他们说清楚,我这些都是假货,劣质品,穿不了多少日子的。可是,这些乡下人很奇怪的,奇怪得可爱,他们就是喜欢我这些伪劣产品。他们平时穿得破破烂烂,过年却喜欢穿得讲究。也就是说,我卖给他们的东西只要对付得了过年就可以啦。每年的大年初一,老乡们就会把自己打扮得光光亮亮,自以为像城里人了。那些大姑娘们,花枝招展的样子,那眼神都变得明亮美好起来。
  像往常一样,今年过年前,我早早把货准备好了。年关将近,我就出发。路线和往年一样,先到李庄,再到王家汇,然后到冯村。冯村是个大村,生意比别地好做。往年,在这个地方,我那车货可以销售三分之二。那地方人也热情,虽然相对闭塞,但老乡们一个个能说会道,讲起国家大事、国际形势来也是一套套的。我讲些城里的见闻给他们听,有些他们觉得新奇,有些表示不以为然。比如有一年,城里流行呼啦圈,那些胖女人整天扭着腰肢,在街上摆弄。冯村人听了,轻描淡写地一笑,说,这个他们“文革”的时候就有啦,“文革”时批斗四类分子,有一个地主婆是戏子,头功了得,革命群众就让她用脖子上的批斗牌转。这牌子转得好像风车似的,简直可以风力发电。批斗牌不但在脖子上转,还在腰肢上转。总之,冯村人可以说是见多识广,没有他们不明白的事。
  我是农历廿二到冯村的。当时,村子里过年的气氛已很足了。往日村子里满地跑的牲畜明显少了,我知道它们已被屠宰,正挂在屋檐下,在西北风中慢慢风干。村子里似乎充满了水蒸气,那是烧制年货的缘故。冬日里弥漫的水蒸气给人一种节日的暖意。一些孩子在村子的巷子里放鞭炮玩。以往,这些鞭炮都是我这个货郎从城里带来的,但现在,村里的小店就有卖。不做货郎以来,我难得来一次,因此,我有些认不出这些新长成的孩子都是谁家的了。从前,孩子们见我来就会把我围住,他们拿来平时积攒的破烂,动用他们的小脑筋,想换更多的东西。但现在,孩子们似乎对我没有兴趣。
  这时,我听到了哭泣声。这哭声是突然而起的,整齐、匀称,像城里教堂歌唱班的合唱。我一听这哭声,便知道一定是哪家死人了。在这个时候死人。乡下人会认为死者很不幸,熬上那么几天就增寿了呀。
  我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前去问候一下子。我虽不是村里人,但他们都不把我当外人。我熄了货车,我不能开着车去问候,那样他们会觉得我不识事务,竟然去死人家做生意。我从车上跳下来想,过了桥,就知道是哪家死人了。桥头没有人。以往桥上总是有一些捧着茶杯聊天的人的。我一直竖着耳朵,辨认着那哭声的来处。这会儿我的耳朵像是脱离我的头颅,变成了一只寻觅食物的虫子,在巷子里钻来钻去。然后,这虫子像是受了惊,突然停了下来。我知道是哪家死人了。我还走在桥上就知道哪家死人了。我心里格登了一下。我站在桥上,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我想,那个老太太终于死了。
  我不知道老太太叫什么名字。村里的妇女年轻的时候都有名字的,但年纪大了后,人们就慢慢忘了她们姓甚名谁了。到后来,如果有人告诉你她们的名字,你都会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名不符实似的。
  过了桥,向左拐,进入南北向的小巷,然后进入一个院子。那就是老太太的家了。我在小巷口碰到老太太的儿媳,她笑着向我打招呼。我的表情有点乱,不知道是该悲伤还是该同她笑一下。一路上我都在酝酿拜死者的悲痛的表情。
  那媳妇在我身边停下来。她说:“你来啦?你给我留一双红色的皮鞋吧。”
  我点点头。我说:“老太太过世啦?”
  她说:“死啦。”她的脸上有阴影,目光也有点游移。
  她带我进去。院子里有一群老太太在诵经,但没有道士班。老太太的儿子同我挺熟的,叫冯开,我一眼看到他站在院子的太阳下,看亲戚们打麻将。他的儿子和一群孩子在角落里玩鞭炮。其实冯开不是老太太亲生的。老太太的男人病死后,她就抱养了冯开,与冯开相依为命。那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冯开还是个男孩子,但看上去很白净,像一个女孩。
  那媳妇叫了一声,冯开才抬起头来,见到我,脸色严肃了一点。他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同我握了握手。他的手倒很暖和,暖和得有些紧张,手心都在流汗呢。我没看冯开,我一直在注意躺在厅堂门板上的老太太。我发现她穿上了那套蓝底白花的寿服和红色的寿鞋。
  三年前,也是这个时候吧,我路过老太太的门前,她叫住了我,她手中拿着一只黄色的牛皮夹子,给我看。她说:
  “这是从前从你这里换来的,瞧,我都用了一辈子了,一点也没坏。”
  大概她经常抚摸,皮夹子显得光滑油亮,在阳光下显得沉静而精致,好像这只普通的皮夹子因为年久而有了一些灵气。我已经忘了她向我换皮夹子的事了。我做了那么多年的货郎,谁向我换过什么东西当然不记得了。
  “过去的东西啊,耐用。”她说,“哪像你现在卖的破鞋,穿不了几天。”
  “我可没骗他们,我告诉他们这是劣质货呢。”
  “我没说你骗他们。我信得过你。”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好像认定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她把我叫到她的屋子里。她没同儿孙住一起,她独个儿住着。她给我倒了杯茶。老太太的院子里面堆满了她捡来的破烂。但她的屋子收拾得挺干净的。我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叫我进屋子,她这是第一次泡茶给我喝。我想她可能有事找我。
  一会儿,她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她说;“我活不长了。”
  我吓了一跳。我以为她要向我交待后事。我知道冯开待她不好,从来不过来看看她,但把后事托付给我,也不对啊。
  后来我知道她没这个意思,她确实在安排她的后事,但她要我做的事只是替她从城里买一套丝绸的寿服。“要真货。”她强调。
  现在,老太太真的死了。我点上香,在她的香案前拜了拜。我拜完后,把香插到香炉里,不小,心把香炉弄翻了,一些灰尘落在老太太的脚边。我心里一急,双手就不听使唤。冯开赶忙把香炉扶了起来。但他似乎也有点慌乱,摆了几次都没摆好。这过程,他没看我一眼。待他摆好了,我才松了一口气。我对着老人家又拜了拜。我很想跪下来,想了想,还是没跪,只是这次腰弯得很低。
  我从厅堂里出来。冯开跟着我。那边打麻将的人在为一只牌争吵。
  “那纸条我看到了。”他说。
  “什么?”我马上反应过来,“噢,你看到了。”
  “是你写的吧?”
  “是的。”我点点头。
  “但我不能照上面吩咐的做。我没钱。”
  我沉默了一会儿,换了话题。我说:
  “你从前可是很孝的。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很孝。那时候老太太到处夸耀你,说你如何仁义,说起你来,她总是很骄傲的样子。那时,你经常拿点破烂来同我换,你可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换麦芽糖吃,你换一些日用晶,像头饰什么的。换了后就送给你养母。”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来了,老太太的那只钱包,应该也是冯开向我换的。应该是。
  冯开听了我的话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只是冷冷地说:
  “我忘了。”
  现在是下午四点钟光景。冯开要我留下来吃晚饭。我答应了他。但吃饭时候还早,我同他说,我去做会儿生意。我就离开了老太太的家。
  我把那辆破旧的货车开到阿红家门口。我按了三下喇叭。一会儿,阿红的男人就背着锄头出门了。他没同我打招呼。每次,来冯村做生意,我都住在阿红家里。我一来,阿红的男人就出门了。何红的男人是倒插门过来的。
  我进屋时,阿红正在梳头。我猜,她是听到我的喇叭声才开始梳妆打扮的。她身上穿着新衣服,这新衣服是我买给她穿的。她的头已梳得很光滑了,并且看上去很柔软,她的衣服的纽扣还没扣好。我想她是故意不扣好的。我进去的时候,像往常一样,给了她五百元钱。但我没像往常一样把她抱住。她有点吃惊,看了看我的脸。她说:
  “你累了吗?脸色好像不太好。”
  “是有点儿累人。开了一天的车。”
  阿红开始把她的衣服扣好。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说:“要不,你先睡一会儿?”
  “我们说说话吧。”我说。
  “好。”
  但我没开口,我不知道说什么。
  “一年不见,你怎么变得不爱说话了?”
  我笑了笑。
  她开始给我讲村子里的事。村子里总会有很多故事。每次我来,阿红都会向我报告,谁生了什么病,谁被抓了,谁又……后来,她说到了那个老太太。她叹了口气,说:
  “这老太太真是可怜,她什么时候死的都没人知道。”
  阿红告诉我,老太太的死还是邻居——就是那个开小卖部的越南女人发现的。越南女人好几天没见到老太太,而平常老太太总是一早起床去捡破烂的。越南女人觉得不对头,就去敲老太太的门。没敲开。越南女人就把门撞开了,发现老太太死在床上。越南女人的中国话还不是太好,她花了好大工夫才把这事说清楚的。冯开知道这件事后,一点都不着急,好像老太太的死同他没有关系似的。又停了几日,尸体都发臭了,村里人议论开了,冯开迫于舆论压力,去了老太太的屋子转了转,才决定替老太太办丧事。
  “听说老太太给他留下一大笔办丧事的钱。没想到老太太还挺有钱的。”
  “你听谁说的?”
  “村里人都在这么说。说老太太留下一笔钱办她的后事,可现在冯开却不替老太太花钱。”
  “是吗?”
  “冯开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她儿媳不好,冯开也没良心。虽然不是老太太生的,可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呀。”阿红显得有些气愤。
  冯开变成这样是他结婚以后。冯开结婚的时候,老太太给冯开造了新房子,老太太是想和养子住到一起的。但后来,老太太被赶了出来,住到了老屋里。老太太把这归结为媳妇的蛮横。
  后来冯开有了孩子。老太太想抱孙子,但儿媳妇根本不让她碰一下。老太太甚至连冯开都见不到。她在路上碰到冯开,他就避得远远的。阿红说,她经常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送给儿子和孙子吃,但人家根本不想要,这不是讨人嫌嘛。她还以为是媳妇的缘故,其实冯开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记得老太太有一次向我换了一块糖果。后来,我才知道是为孙子换的。那时候,老太太的孙子已经五岁了,但孙子从来没有叫过她奶奶。老太太拿糖果做诱饵,把孙子叫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老太太抱着孙子,眼泪就流了出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冯开冲进来把儿子抢走了。冯开说:
  “你不是我娘,他也不是你孙子。”
  老太太一脸惊愕。
  这世道变化确实挺快的。过去,冯村以孝道闻名,如今这风气荡然无存。这几年,我每次到村子里来,都觉得村子里很荒凉,屋前屋后,杂草疯长,特别是村子里的人,气色都不太好,有些焦虑吧,村子里的人想钱都想疯了。
  阿红家的狗这时候不声不响钻了进来,向我摇尾巴。狗的目光有一种讨好的成分,令我十分反感,我踢了它一脚。它呜呜叫了一声,也没走开,而是在我前面坐了下来。我想,现在,村里人不精神,连狗也这样蔫不拉唧的。从前的狗,见到陌生人是多么凶悍啊。
  阿红瞥了我一眼,她问:“你心烦吗?”
  “没有啊。”我想想,时候不早,得去做会儿生意,就站起身,说,“我去摆摊子。”
  “来吃晚饭吧?”
  “我去冯开那儿吃。”
  我在村头的桥上设了摊位。一会儿,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就赶了过来。他们问候我,说来啦。我说来啦,给你们送过年的行头来啦。
  一个妇女,她应该快六十了吧?她总喜欢穿得花花绿绿。我看到她,就对她说,你要的我给你准备好啦。我给了她一套城里二十岁姑娘才穿的衣服。她接过后向我付了钱。她的精神很好,她是那种容易亢奋的女人。有点儿人来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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