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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的熊

作者:何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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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嫌犯满大军逃进南大校园的那个星期六早晨,生物系的柳叶教授正梦见自己牵了黑熊在潆潆细雨中过河,河那边是青色的玉米林,林子尽头是古意苍茫的南南镇……这时候,电话铃突然炸响了,她懵懵懂懂去床头柜上抓话筒,一件小东西撞下去,地砖上发出清脆、冰凉的一响!她的心一慌,手也就乱了,不晓得又碰到了哪儿,话筒压在耳朵上,只听到断线的嘟嘟声。她翻身坐起来,看着话筒从手里滑下去,钟摆似的摇晃着,她骂了一声“臭婊子”!随后她的心情安静了下来,开始打量地上那个明亮、模糊的东西是什么。
  起初柳叶以为是自己的眼镜,但很快发现它还压在摊开的《昆虫记》中间,她想那也许是茶杯的盖子吧,她半夜醒来总是很口渴,茶杯从来不离床头的。这么想着,一伸手就把茶杯抓在手里了,茶杯、杯盖都是完好无损的。她顺势把盖子拧开喝了一口隔夜茶,茶水又苦又凉,她感觉肚子很滑稽地抽搐了一下子。她把膝盖蜷起来,抱在自己的怀里,并把左脸轻轻地搁上去,她想事情的时候总是这样的。余天意最喜欢她这个动作了,他曾说她这个时候最有女人味。但她突然翻了脸,厉声问天意:“你是说,我只有这个时候才有女人味?”天意立刻嗫嚅道:“不是,不是。”现在,柳叶晓得天意撒了谎。不过,这已经没有关系了,天意已经不是她的男朋友,天意快和艺术系的一个女画家结婚了。
  那天天意告诉柳叶这个消息时,她正在把针扎进小白鼠的左耳抽血样。她因为成功从鼠血中分离出有效遏制艾滋病的RR·P,被破格评聘为教授。就这个职称而言,她还是非常年轻的。她穿着白大褂,天意也穿着白大褂,实验室白得好像雪窟窿,窗外是槐园,春色绿得不得了。她听了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小白鼠在她手里蹦了蹦,叽叽叫,似乎是扎得有点疼痛吧。在这之前她已经和他分了手,她嫌天意总改不了上海男人的娘娘腔,而她喜欢男人能够粗一点,冒火你就骂出来,骂了不解气,还可以忍痛把拳头打到墙上去;她对天意说:“没得法,我是重庆人,吃火锅长大的。”柳叶的确能吃辣,她的茶杯都是盛过香辣酱的玻璃瓶,而天意即便使筷子蘸一点辣酱夹馒头,立刻被辣得满脸通红的,像一个害了羞的小妹仔。找一个像小妹仔的男人让柳叶觉得难为情。来成都生活十二三年了,柳叶的成都话已经说得相当的顺口,但再顺口也无法像成都女娃儿一样的嗲,嗲得假眉假眼的。她坚持保留了重庆话的几个关键词,把女娃儿叫妹仔,把男孩子叫仔儿,把傻瓜叫哈巴儿,把无可奈何叫做没得法。她喜欢它们的理由,是念起来有斩钉截铁的语感!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妹仔。当然,她的年龄已不太适合叫做妹仔了,两年前回重庆下馆子,服务生就尊称她大姐。她一边对父亲感叹重庆人耿直,同时怀念起成都人的活心眼,在成都;她从来都被叫做小姐或者小妹儿。怀念之后她骂自己没出息变得跟成都人似的矫情了。
  小白鼠在柳叶的手里叽叽叫,她凝视着鼠血沿着针管升上来,天意站在一旁告诉她,他很快就要和那位女画家结婚了,但她没有听清楚。窗外落雨了,春雨落在茂密、细碎的槐叶上,发出好听的沙沙声。一绺头发落下来,遮住柳叶的眼,她吹了一口气,也没把头发吹开去。她叫了声“天意”!天意说:“嗯?什么?”她骂了自己一句,说:“没什么。”要在从前,天意早就伸手把那绺头发替她捋开了,但现在天意已经是别人的男人了。鼠血最后被装在玻璃管子里,立在靠窗的桌子上,在阴雨天的弱光下,就像亮晶晶的红玛瑙。柳叶说:“天意,你也是应该有个女人了,你也是应该有个家庭了。”天意说:“嗯,是啊,是应该有的了。”柳叶说着话,在不停地开抽屉,开了又推上,总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她想再问天意什么话,天意已经退回他的办公室去了。她开了十几个抽屉,忽然连自己要找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觉得倦意袭上来,喉咙干渴得不行,就端起茶杯喝一口,但杯里没有水,隔夜的茶叶沉在杯底,都已经发馊了。她坐下来,把桌上乱糟糟的书、本子、卷宗刨一刨,刨出一块空地,她想填一张今天的实验单。她是用惯了蘸水钢笔的,她的笔迹又粗又有力,微微向左斜,笔尖在纸上刷刷地走,感觉有点像莎士比亚在用鹅毛笔。天意曾经取笑她,没想到她也有一点小资的情调。她说:“小资?我又不是哈巴儿。”那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了,现在天意再不会这么说她了。从前她的桌子是干净、整洁的,要查个资料、要写个东西,顺手就能找得到,好像它们是自动等在那儿的;杯子里总是有茶水,茶叶是新茶,水温正适口,端起来就能喝,好像茶杯就是一口取之不竭的井。现在一切都需要柳叶自己动手了,她也觉得没什么,她想这不过都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她把蘸水钢笔在实验单上顿了顿,才将一提笔,一滴墨水滴下来,滴成一个暴溅的子弹花!柳叶一惊,气得把单子揉成一团,重重地扔进字纸篓。铺了新单要再写,这才想起今天的实验还没做,那一管鼠血就立在她的眼皮下,在雨天的光线里闪着安静的光。柳叶突然感到左耳针刺一般的痛,好像刚才被刺的是她而不是小白鼠。
  刺痛一直持续到她回到柳园的红砖楼,她和一个女孩同住一间屋。她小心翼翼在床上向右侧躺着;还用右手支着脸,同屋女孩就笑她的样子很像佛祖要涅槃。她说:“你在咒我死?”女孩小声小气说:“凤凰涅槃,你再生就是凤凰了,这还不好吗?”柳叶哼了哼,不说话。女孩是中文系毕业留校的辅导员,年龄不详,好学,深思,文静,忧郁,喜欢读诗,看影碟,常常看得哭。柳叶不明白,不就是在演戏嘛,有什么好哭的?女孩就问她:“你心肠真就这么硬?”柳叶反问道:“我心肠不硬,我还能对动物下得了手?”柳叶在生物系动物专业念了十年书,毕业留了校,等于就地安置,连实验室都没有变一变。唯一变了的,是和天意的关系:由同学而恋人,由恋人而同事。因为这唯一的变化,使柳叶搬出集体宿舍的愿望也落了空,她曾经和天意去看过正在修建中的高知楼,商议好就要带屋顶花园的十三层。天意想搭一个葡萄架,而柳叶想养一窝鸡。现在高知楼已经竣工了,白色楼体漂亮得不得了,在灰蒙蒙的光线中闪着银箔一样的光,而柳叶已和它没有关系了,要搬去和天意同住的,是那个脖子上挂了牛骨头的女画家。
  柳叶耳朵的刺痛在吃了同屋女孩的药片后,慢慢缓解了,在好听的沙沙雨声中,她保持着佛祖侧卧的姿势睡着了。服药前,女孩说这是去年在尼泊尔旅行时买回的印度神药,专治突如其来的痛。但是几天后,女孩在聊到大学生心理问题时,却忽然向柳叶承认自己撒了谎,药片其实是维生素B2,是她的常用药,因为她患有周期性的口腔溃疡症。柳叶一下子咯咯笑起来,笑得拍桌子,还伸手指着女孩想要亲热地骂什么,一颗泪水突然滚下来,滚在手背上,像是一滴溅开的墨!
  当天晚上,柳叶敲开了那个女画家的门。
  女画家对柳叶来访一点不惊讶。她说:“请稍等,我马上就好了。”她背过去,继续在画架上涂抹着。柳叶一下子觉得很无聊,只好把准备好的开场白咽回肚子去。这是一间兼作饭厅的小客厅,地上、沙发上、餐桌上,都堆着瓷器、铜器,瓶瓶罐罐的,还有许多卷成筒的字画,横在那儿、插在那儿,女画家也不回头,招呼着:“柳叶,你坐吧。”柳叶本来准备要坐的,她这么一说,就偏偏不坐了。柳叶就站在她背后,打量她的背、打量她的画。她穿着拖地的黑色吊带裙,眼看就要拖地了,却刚好露出一双红色绣花鞋:她是典型的广东人、马来种,个子小而肩膀宽,长发乱乱地披到肩上,再披到屁股上,她挥动手臂时,头发就一跳一跳的。柳叶沉吟着,要给她下一个结论,她却忽然转过身,笑一笑:“我完了。”还抱歉地搓搓手,意思我该和你握握手,可手上有脏兮兮的油彩,还是免了吧。她的皮肤偏褐色,脸盘大、嘴巴大、颧骨高,仰头看着柳叶时,最夺目的是突出的两块锁骨,锁骨的中间,吊着那根著名的牛骨头,散发出热带丛林的腐烂味。柳叶和校园里的许多人,都是通过牛骨头才晓得,艺术学院来了一位女画家。柳叶曾听同屋女孩说,女画家是南大签约的首个驻校艺术家。柳叶对艺术是外行,从那之后她一听到“艺术”两个字,立刻就联想到一根牛骨头。她没有想到天意会被牛骨头牵走了,也没想到眼下牛骨头就在她眼皮底下晃。她不晓得应该对她说什么。
  女画家从沙发上捡起一件红披肩,哗地一下旗帜一样展开来,搭在肩膀上,像个获奖的奥运会冠军。她说:“随便坐,我这儿乱得很。”
  披肩扇起的风让柳叶虚了虚眼睛,她没有坐。她说:“是啊,乱得很,天意没替你收拾收拾吗?”
  女画家说:“天意在忙着收拾新房子。”
  柳叶噢了一声,找不到话说。她抄了手,看看女画家的画,画的是上海的外滩,歪歪扭扭,朦朦胧胧,像在起雾,像在下雨,像是旧社会,柳叶弄不懂。柳叶说;“我真的弄不懂,你喜欢一个上海小男人?”女画家诚恳地点点头:“天意不是上海人。”柳叶差点叫起来:“什么?!”女画家依旧诚恳地点点头:“天意是上海崇明人。”柳叶说:“那就更小了。”女画家依旧不改诚恳的态度,说:“没办法,我就喜欢小巧的东西,小动物,小玩意,小男人。我喜欢天意烧的饭,喜欢天意的爱干净,喜欢天意给我剪指甲,吹头发,洗衣服,洗手绢,洗……这样那样的小东西……这些你都知道的,是不是?”女画家莞尔一笑,把话收住了。柳叶咽下一口气,将双手紧紧抱住胸,她怕自己突然扇她一耳光。女画家也用双手托住胸,托得乳房在手臂上蹦跳着,像是两只蹦跳的兔。柳叶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真贱。你嫁不出去了,是不是?”女画家做出很稚拙的疑惑来,“可我就要嫁人了啊!”柳叶感到手指头在哆嗦,哆嗦了好一会儿,柳叶说:“我情愿嫁给大黑熊,也不嫁给余天意。”女画家点点头,变戏法似的递给柳叶一张画,她说:“一切都是按你的想法设计的。”画上是柳叶牵着一头黑熊在赶路:黑熊很庞大,庞大得像是一头象,而柳叶很瘦削,瘦削得如同没有曲线的筷子。
  女画家很小心地观察着柳叶的表情。柳叶把脸扭开去,她说:“谢谢了。”第二天,柳叶把画贴在了实验室的墙壁上。天意就像没看见,所有人都像没看见。都没看见,就是都已经看见了:这个时候了,谁敢拿这幅画来招惹她?
  柳叶觉得很无趣。有一天她问同屋的女孩,自己是不是长得很难看?同屋女孩立刻就说“不”,她说柳叶身材好极了,从背后看就像张曼玉,而且是《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柳叶笑一笑,问那要从正面看呢?女孩子说,正面看当然就是柳叶了。柳叶又问她是哪儿人,女孩回答成都人。柳叶叹口气,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大哈巴儿。天气雨一阵、阴一阵,偶尔有一二个太阳天,夏天就磨磨蹭蹭地来了。夏天的傍晚很漫长,柳叶把天意的情书翻出来,准备在烧掉之前再读一读。情书扔了满满的一床,感觉是无穷无尽的,把柳叶挤得蜷在小小的一角。同屋女孩戴了耳机,伏在电脑前面看影碟。看到后半夜,两个人不约而同,都抬头打了一个大哈欠。女孩问柳叶是不是真要把情书烧了呢,柳叶说只有火焰能把一切都结束了。但女孩叹口气,又问柳叶想没想过呢,无穷无尽的情书,火焰也是无穷无尽的?柳叶吓一跳,问女孩那该怎么办?女孩埋了头,幽幽道,不晓得,又没有哪个爱上我。
  然而,女孩还是恋爱了。因为是网恋,所以还有很多不确定。女孩的网名是“女孩”,对方的网名是“师傅”。“师傅”让女孩觉得很朴素、很结实、很有安全感,而且女孩喜欢“师傅”的木讷,往往是她打很多话,“师傅”的回应总是几个字,好、很好,喜欢、很喜欢,春天、真漂亮……女孩问,你是不是想我呢?他说,想。女孩问怎么个想法?他说,一个人坐在那儿想。这是“师傅”打出的最长的字,女孩很感动,认定木讷是这个时代稀有的品质,她就是被他的木讷吸引的。女孩问过“师傅”的单位,回答是:酒店。这让女孩有点轻微的失望,酒店和木讷是有一点冲突的,她受不了纹丝不乱的头发、笔挺的西装、职业化的微笑与握手。但柳叶告诉她,凡事都会有例外,比如深圳也有叫化子,教授中也有大哈巴儿,大上海就专出小男人,而星级酒店也可能出个虎背熊腰的硬汉子。女孩软下来,答应见了面再说。磨蹭很多回,她和“师傅”终于约定星期六早晨见一面,地点是春熙路孙中山铜像的后边,这个地点很安全,而这个时间最清静。女孩跟柳叶借了水手表,作为交换她借给柳叶一本书,是法布尔的《昆虫记》。柳叶有点警惕地问:“不是小说吧?”女孩说:“昆虫就是昆虫啊,昆虫可比作家可爱得多了。”柳叶承认,《昆虫记》的确很好看,她一直看到眼皮撑不住了才躺下。她却没想到,看了一夜《昆虫记》,早晨偏偏就梦见了一头大黑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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