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逃生之路

作者:格 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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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我家那张有三个抽屉的书桌上回过头,母亲坐在我身后的火炕上,她正在给弟弟做一双鞋。母亲没有抬头,但她指出了我正在读的日文的发音错误。母亲正在进行鞋底和鞋面的缝结工作。这个环节在整个做鞋的过程中十分关键,因此,她的眼睛没有离开她手中的针线和初具规模的鞋。
  母亲怎么懂日文?我的疑问从那张书桌上发出。我要交代一下我们家的这张书桌。桌子是木质的,漆黄色油,跟机关旧式办公桌一样。显然这是办公用品,农民的家里是没有的。它从哪里来?我不知道。它是我出生之前就有的,它比我大。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就明白了这张桌子的来历。它是我的官拜大队书记的父亲从大队办公室拿回家的。那是温饱不保的年代,拿点公家的米,拿点公家的油都是大贪污犯。我父亲拿了公家这么大的一个财产,一个不便藏掖,无法折叠的大东西,我父亲一定是付了钱的。父亲不是一个月一开支,而是到年底一起清算。父亲说,从我的年薪里扣吧。父亲做大队书记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是极廉洁的,方圆百姓有口皆碑。父亲一定是不愿拿公家的一点东西,但父亲异常喜爱书桌。供销社里卖劳动的农具和煮饭的铁锅,不卖写字的书桌。父亲的办公室里有书桌,它们使父亲的生活从泥土中脱离了出来。父亲的孩子渐渐长大,他们趴在炕席上写字。父亲认为写字是个庄严的事情,不应该用一个低贱的匍匐的姿势。孩子们在一张宽大的书桌上写字,父亲被这一美好图景迷住了。父亲着手将这个理想变成现实。这是父亲生命中实现的第一个梦想。这一梦想一定是借助了一辆四匹马的马车。一辆马车,悠扬悦耳地从两公里外的大队办公室出发,载着父亲梦想的基石,翩翩而来。那赶车的人,一定用不着父亲动手,就将那沉重的书桌背进了我们的家门。这张书桌,成了我们这一代曲农民向读书人迈进的第一个台阶。这个至关重要的台阶是我们的父亲铺就的。
  我从那张书桌,从父亲梦想的基石上回过头。
  日语的后,边牵连着母亲的少女时代。我坐在那张著名的书桌前朗读讨厌的日文,坐在苇席上缝衣服的母亲就说起了被强迫学日文的读书时代。母亲说她的日文水准没能继续升高的原因是我的地主姥爷不允许她上中学。辍学之后,母亲就加入了我的大姨的绣花队伍。母亲十五六岁,离出嫁还有几年。北方并不早婚,尤其我母亲家这种有些田产收入的人家,女儿出嫁都晚。这像食物,比如玉米,没有吃的了,就将青玉米早早地吃了。穷人家的女孩出嫁早,如来不及成熟的玉米,急匆匆下了汤锅,而家境殷实家的女儿则可以不慌不忙地长大,甚至长成,才小心地收下,磨成细细的面,最后做成圆圆的饼。可大姨已经二十岁了,无论如何要嫁了。母亲帮着大姨做嫁妆,绣花衣,绣花鞋,绣花幔帐。整个一个夏天,母亲都在低头为大姨做嫁衣。到了秋天,保宁庵的大榆树叶子泛黄的时候,丈姨带着母亲帮她绣的大大小小的嫁妆出嫁了。大姨嫁了一个富裕人家,乌拉城警署的一个中级官员。母亲没。白帮大姨的忙,大姨常跑回娘家拉走小妹,直奔那戏院。戏院谁不认识警署官员的家属,大姨带着母亲没少看那不用买票的好戏。她们姐妹每次都坐在前排,有茶有桌。母亲和大姨的日子可真让我羡慕。
  大姨的幸福生活到了一九四九年就戛然而止了。国民党政府警察的结局不言自明。大姨夫被下放原籍监督劳动,大姨的戏台也就随之崩塌。到了一九六六年,这种劳动的生活也难于维持,大姨夫是四类分子之一分子,整天被拉去游街。他忍受着一切,打算挺过去,活下去,但他无意间听到了一句话,这句话将他的生命画上了句号。大姨夫的死亡故事由母亲讲述。
  一天,你大姨夫被游,了一天街,傍晚,批斗游行也如干活一样收了工。在回来的路上,那两个押送、也是批斗的组织者,走在大姨夫的身后,他俩开始唠嗑。甲说这游斗也没啥意思。乙说嗯哪。甲忽然眼睛一亮:要不明天斗他老婆?他老婆小脚,能有点意思!乙的憨厚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那能有点意思。他在说完了这句话之后,脸上笑的波纹仍荡漾了很久。最后他俩一起笑了起来。
  大姨夫听到了他们的话,尤其记住了他们的笑。他突然就四肢无力,汗水顷刻间就渗了出来。他的步子慢了下来,几乎要走不动了。后边的两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就撞到了大姨夫的后背上。他们推了大姨夫一把:快点。但大姨夫却摔倒了。
  大姨夫的身土全是泥浆,薄的地方已经干了。但膝盖部分的泥最厚,还湿着。这些泥浆是怎样来到大姨夫的身上的呢?这要怨昨天的郑场大雨。昨天的大雨下了一夜,乡村的道路是泥土的,雨水把它们弄得像面汤一样。第二天早上,屯子里的大路小路都颤巍巍地盛着泥汤。开四类分子批斗会的通知昨天晚上就下到了大队。第二天早上才越过那条条乡路到达每个屯子里。
  四类分子被快速地集合在场院里,小小的屯子,四类分子却有初具规模的一小排。会开得没什么新意,最具创意的是游街。,这天的游街跟哪天都不同。一开始,游街仍然按部就班,似平没有什么新花样,但当会议的组织者一脚踩在路上的泥水里时,灵感就突然闪现了。于是他让游街的队列停下来,宣布了他的新决定。他的新决定是让所有四类分子放弃双脚,改用膝盖行进。如果膝盖没有脚那样灵便的话,允许用双手辅助。应该说他的这个决定很有趣。地上横流的泥浆会使这匍匐的行进具有可观赏性。围观的人突然就增多了。小孩还有行动不便的老人都出来了,妇女手里抱着吃奶的孩子。
  在这些匍匐于泥浆之上的人里,有我的大姨夫。他身材高大、魁梧,但他爬行的速度并不比那瘦小的快。他低着头,不怕泥浆溅在脸上。他的手掌可能是划破了,泥浆里有碎玻璃,还有牛或马的粪便。在他们的身后,原本平静的泥浆像被疯狂撕扯过了。大姨夫带着那身用了几个小时才粘上的泥浆回到了自己的家。其实是一个破败的小房子,自己的高大宽敞的房子已经被没收了,成了办公室。大姨给大姨夫换下衣服就去洗。大姨夫看见了大姨小脚的背影,那两个人的笑声突然响起。在这笑声里,大姨夫看见了大姨从自己刚刚爬过的泥浆里再次爬过。大姨会爬得很慢,屁股会被男人的脚或手踢打。而大姨的衣服会在这用力的踢或撕拽中裂开致命的口子……
  大姨夫没有吃晚饭,这一点母亲记得很清楚,大姨的悲伤因大姨夫没有吃最后一顿饭而增加数倍。
  大姨洗完了那些泥浆衣服就开始做晚饭。晚饭是小米饭,萝卜丝汤,还有腌黄瓜的咸菜。,大姨夫抽完了大姨亲手卷的三支烟后就来到大姨的身后,他对大姨正在烧火的脊背说,我到邻居家坐一会儿。大姨嗯了一声,木头锅盖下半锅黄色的小米粒正在张开小嘴,喝着那滚烫的冒着气泡的水。水越来越少了,它们则涨得肚子开了花。米的浓香被吐了出来。它们拉拉拽拽,跌跌撞撞地从那木头缝隙里奔逃了出来。香味弥漫了大姨的家。但大姨夫已经闻不到了,他的鼻腔里全是泥浆的味,猪的粪便的味。他走出了屋子,把米的香味留在了家里,带走了泥和屎的味。
  等到饭都凉了,说出去坐一会儿的大姨夫还没有回来。我的两个表哥已经吃饱睡着了,他还没有回来。小脚的大姨找遍了邻居,又找遍了全屯,都没有找到。第二天早上,大队书记就得到了监督改造对象孟繁锦失踪了的报告。这可是个大事,搞不好,他会跑到美帝国主义那边去。这里是边疆,离国境线也就几百里。
  于是大队书记命令民兵连马上集合,并亲自带着上百名民兵开始了大搜捕。他们搜捕的第一个目标是屯子西面的西团山。那山上还残存着树木,灌木覆盖了砍伐后的山坡。那是六月的山坡,绿油油的山坡,开着野花的山坡。野百合正在开放,长着雀斑的花瓣,像几个杂技的小女孩,尽力地把腰向后弯曲,直到头碰到自己的脚后跟;野芍药大部分是蓄势的蓓蕾,偶尔有一朵提前开放的,花朵硕大、美丽,细弱的草本花茎艰难地支撑着那轰轰烈烈的绽放;野玫瑰的果实已有一半呈橙红色,再有半个月,它们会红得像强光下的玛瑙。搜捕大姨夫的队伍从这开满山花的山坡走过,向着山顶,迸发。当他们呈扇面状围捕到山顶时,他们发现,他们用人体围咸的、没有任何破绽的、无懈可击的围网里空空如也。他。们没能把叛国逃走的四类分子孟繁锦兜在网里。于是,他们(有的带着木柄长枪,有的是猎枪)垂头丧气地下山来了。没有人对野百合、野芍药多看一眼,而那些低矮的灌木的枝条财让他们厌烦不已,因为灌木的枝条阻挡了他们下山的道路。那道路本就像羊肠。细窄的道路很计较一条横生出来的树的枝条。民兵们用同样的办法搜捕了东团山。在他们心里,坏分子孟繁锦突然变成了一条难捕的鱼,而他在前一天是多么老实啊。那最重、最脏的活部指派给他干的。他从不多说一句话,甚至骂他都不曾还口、这样羔羊一般的前政府的警察,突然就变成了鱼,让近百名民兵疲惫不堪。当他们将西团山、东团山、南团山、北团山都网打了一遍后,就再也没有别的山可以撒网了。
  当五十个民兵如吃了一个败仗军容不整地行进在回村的西大街上时,夕阳将他们缓慢的行走拓印在了路边-的水稻田里。空气里飘着青草花朵还有树叶的气味。太阳此时异常敏感,像一个更年期的女人,稍重一点的脚步都会让她不禁一抖。太阳落下去了,在他们的身后。
  当他们接近村庄,同炊烟一同飘荡的还有忽强忽弱的哭声。屯子的上空飘荡着女人的哭声是常有的事,哪个被丈夫打了的女人都会奋力一哭。女人不是哭给别人听的,没人同情这样的女人。她们多多少少都是犯了点错的。她们是哭给天空,哭给云朵听的。所以,她们的哭声从不在地上停留,而是如青烟一样直冲云霄,然后在云朵的引领下,向天上去了。
  他们,那些搜山的民兵,谁也没留意那越来越近的哭声,只是在心里盘算着今天的活,队里应该给多少工分。因为这一天的山上山下,显然比在平地上给禾苗锄草要累许多。在田里干活,般是每天十个工分,那今天有可能给十五个。想到这里,民兵们的疲劳似有所减轻。他们是以一种愉快的心情听着那哭声的。有的女人,的哭腔是十分悠扬悦耳的,并且夹叙夹议。如果你有兴趣细听,就会从那哭诉里弄明白她们家刚刚发生的事件,甚至包括细节。但是今天,他们没有听到哭声中的诉说,也就无从了解事情的概况。那哭声显得十分单调,几乎没有内容。这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既没什么事,那你哭什么?奇怪的哭声细弱而绵长,没有一句对事件的诉说。这个哭泣纯粹,缺乏必要的烘托。光靠听觉已无法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决定到这个哭的内部去看一看。于是他们走进了坏分子孟繁锦家的院子。
  见院子正中一块附卸下的门板,房门因此黑黑地洞开着。门板上躺着他们苦苦寻觅了一天的孟繁锦。孟此时绝对是一条死鱼了。在盂繁锦的身边,是他妁妻子,我的大姨常淑娟。她头上梳着髻,衣衫是黑色的。她跪在那里哭得已快休克。在我大姨的身边是两个七八岁的男孩。他们拽着母亲的黑色衣襟,母亲哭,他们就哭。那是孟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两个表哥。
  那些民兵十分惊奇,那叛国逃跑的孟繁锦怎么会出现在自家的院子里?他们在搜山之前是对这院子反复搜了又搜的。
  事实是我的大姨夫哪也没去(他也没有能力去哪),他告别妻子孩子,走出屋子就直接去了他家屋后的菜窖,而且带了一条结实的麻绳。他下到菜窖里就上了吊,死了。那个菜窖是他去年秋天亲手挖的。他是个高大、魁梧、有力气的人。他把菜窖挖得又大又深。做横梁的木头也很粗壮。他在去年秋天的某一天的劳动,为他这一天的行动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是多么了解那个菜窖,超过两米的深度在他的心里,横梁的承重能力在他的心里,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当他必须死的时候,他来到了它的身旁。这个深入大地两米的洞穴,是他从人间逃走的出口。他在头一年就把这个入口弄得称心如意。
  我的大姨夫是个有智慧的人, 而且从小饱读诗书。他是个明白人。果然,看到孟已死,那游斗孟的小脚女人的计划也随之搁浅。大姨夫没有白死。现在想来,游斗一个女人,让她遭受侮辱、嘲笑,要是不让她的丈夫看到真是没有多少意思,至少是意思大打折扣。大姨夫为了不看这出杀向自己尊严的戏,不得不在那戏开演的前夜,彻底闭上了眼睛,逃离那个戏台。他是唯一的观众,观众没有了,戏也就无法上演。
  我的那两个表哥长大后,偶尔到我们家串门。我们家是共产党的干部家,表哥是畏罪自杀的坏分子的孩子。他们来是很小心翼翼的。母亲还好,父亲是有些微词的,但母亲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得清楚:我不管他们反动不反动,反正那是我姐姐!母亲在说的时候,在姐姐那两个字上用了重音。母亲将血脉注入到姐姐这一词语里。父亲无言以对了。我从表哥的举手投足、言谈话语,还有身高容貌上,为大姨夫拼凑了一个画像:身材高而魁梧,肤色白,头发浓且黑,文静而充满智慧。我至今佩服大姨夫的死。他真是个智者,他用自己已被作践得一钱不值的生命,粉碎了批斗小组的一个计划。他为最后的尊严而死,为女人而死。大姨夫的死充满了智慧和反抗,他紧握精神家园里的最后一枚钱币,从那个自己亲手打通的死亡入口,顺利地逃走了。
  大姨晚年常到我家来住几天。她很爱笑的,牙齿剩下了向颗,一笑起来像一个换牙期的儿童。她无法咀嚼硬一点的东西,比如花生。在饭桌上,大姨对着那盘炒花生毫无办法。她也试图吃几个,但花生在她的牙齿大大的空隙间东躲西藏,个个如躲进树林里的顽童。我看见有一粒花生竟从大姨缺齿的嘴里滚落出来。大姨忍不住大笑,我也大笑,但我笑过后就用我的刚刚换好的细密而有尖顶的牙齿替大姨嚼了一汤勺。大姨惊喜地大笑,忙把我吐出的被我用唾液拌好的花生细末咽了下去。
  2004年5月29日 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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