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不沉的花庵

作者:季红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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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地方叫花庵。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高高的山像巨兽的脊背,而且是一个一个交错着跃起伏下,永远在奔跑中。也许是静极而动,她带给我的晕眩是永久的。她有着生命的活力,顽强地在运动中舒展着色彩斑驳的躯体。茂密的草木是她华贵的毛皮,层层晕染出色彩浓郁的花纹。天是那种透明的蓝,永远潮湿着。下着毛毛雨的时候,太阳也暖暖地挂在天上。说不清楚色调,只是看着她就心疼得想哭。山和天交融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清绿的溪水像丝绸一样,柔软地在鹅卵石上滑过,不知道是从山里涌出来的,还是从天上淌下来的。不规则的小块农田用石头垒起来,局促地码在溪水的旁边。成年后,只在一幅题名《江南水乡》的名画中重逢了这一画面。地势低洼水流湍急的地方,马头型的水碓单调地咚咚捶打着石臼中的稻米。伴着鸟鸣和牧童樵夫的,野唱,像五线谱一样,把天籁编织在一起。黑瓦土墙的农舍盘踞在高台上,只有一米宽的台阶好像悬空着陡直地伸上去。
  不记得换了多少车,只觉得房屋和人越来越少;也,不记得翻过了多少岭,只看着山越来越高。却忘不了暴雨之后的山洪,咆哮着冲垮了简易的山间公路。桥被湮没了,车被堵在峡谷里。大人们焦躁着,孩子们啼哭着。司机们在路边走来走去,简短地谈话。天擦黑的时候,浑浊的大水才退了下去。车在水中摸索着前行,旋涡卷着草叶从车厢下流过。我昏头昏脑地靠在座位里,漠然地面对着陌生的世界,直至疲劳得睡了过去。抵达的时辰、最初的情境都无从记忆,只有那泡在洪水中的印象终身困扰着我。
  我是一片草叶,被洪水冲到了那美丽的地方。她就是我的挪亚方舟。
  
  一
  
  知道她叫花庵的同时,也知道了我们住的地方叫橙子林小学。
  那是姨妈的几个巡回教学点之一。
  好大的一个院落,被厚厚的青砖围墙圈起来。正房有五间,依次排开。正中是饭堂,容得下全家十来口人吃饭。后面是被烟熏黑了的灶屋,高大的锅台要踮着脚才能看见烧饭的锅。灶屋里堆满了柴草,一架狭窄的楼梯盘旋着通往阁楼,里面堆满了木桶之类的各种杂物。东西两侧各有对称的四五间房,除了教室就是我们的卧房。枣木色的老式家具在昏暗中闪烁着古旧的光泽,雕花的木床上挂着印了蓝花的土布帐子。现在想起来,那幢院子应该是一富户的家宅。无论是材料还是形制都和一般的民居大不一样,有些像北京的四合院。浙南山里农家的房子是没有院墙的,太行山里的农家房子也没有院墙,大约是因为土地稀少人烟也稀少。不知道是主人逃亡了,还是被查抄充了公,才改为一所小学。
  院子的后面有一大片空地,用作学校的操场。外婆在操场的边缘开出了一片空地,种上了各种蔬菜。每天清早,她把尿桶担到地里,用长把儿的粪勺泼洒开。在她全身有节奏的动作中,蔬菜欢欣着一点一点长大。饥荒的年代,只能用虾皮炒盐拌番薯丝粗米饭,蔬菜简直是天赐的美食。直到现在,蔬菜仍然是我最爱的食物,大概就是源于童年的味觉记忆。在屋后的山墙下,一棵巨大的桂花树,遒劲地斜长出来,披纷的树冠像瀑布一样,垂落下大片的荫凉。开花的时节,浓郁的香气席卷天地,向北方原野中的地气一样氤氲弥漫。隐约记得,舅妈养的蜂子嗡嗡地在树冠上飞舞,远远看去树巅一片朦胧。到了舅妈开始割蜜的时候,星星点点的淡黄色才在暗绿的树叶中展露出来。外婆带了我们,把床单铺在树冠下,用长长的竹竿敲打枝叶,细碎的淡黄色桂花像北方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床单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桂花晾干了,放进土茶里,就是自制的花茶。旧历年前蒸年糕的时候,也是上好的作料。
  终年能吃上的荤腥,大多是姨夫的猎物。傍晚的时候,他把水桶扣着支在鹅卵石的河床上,下面放一盏马灯。天黑透的时候,就会有螃蟹陆陆续续朝着光亮爬过来。他在外婆的豇豆架子上支上夹子,就能捕到五彩缤纷的野鸡。他和朋友们在山林里打猎,将野兽抬到灶屋里收拾好煮熟。依稀记得那个漆黑的夜晚,几颗亮星在云堆里闪耀,一群人脚步沉重,呼喊着拥进来。外婆把我和妹妹拉进卧室,悄声说道女孩子不能看老虎。香气终于飘起来,只有弟弟被容许喝了一碗汤。年近不惑时候,我向姨妈和姨夫提起那个神秘的夜晚。没有想到他们同声说,那次捕到的是野猪。这让我感到长久的疑惑,不知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当年长辈们在哄我。有着这样种种的本领,又是家庭中唯一成年的男性,孩提时代的我们,对于姨夫的崇拜是发自内心的。娇嗔着叫着姨夫的时候,充满了安全的幸福感。
  
  二
  
  花庵的日子是寂寞的。
  外婆和舅妈终日沉默着劳作,偶尔说几句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就连每天早晨,外婆披散开乌黑的长发,由舅妈为她篦梳发髻的时候,也几乎是在无言的默契中完成。加上语言不通,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是处于失语的状态,无法和人交流。曾随了外婆,战战兢兢地走上陡直的台阶,到村子里的农家去串门。几个玄衣老媪沉默着,顾自纳着鞋底。麻绳穿过鞋底的单调响声,搅动着草木灰的气息,时间就像是停滞了。就是和表兄弟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他们说的话我也大半听不懂,就是明白了一点也无法表达。一群孩子趴在门前的大桃树上,抠树皮开裂的缝隙中流出的树胶,用来满足一点点口腹之欲时的争吵,也是自说自话。我真正听懂并记住的唯一一句话,是“你让鬼摸了吗”?这是用来形容一个人糊涂,近似于当下北京人说的“晕菜了”!
  特别是在夜晚来临的时候。两扇大门早早地用门栓上好,顶上粗大的原木。这是为了防备野兽的袭击,尤其是一种叫做狸的野物。曾在围墙外面的山坡上,看到过弯曲着脊背一闪而过的黑褐色身影,那是酷肖猫而大如狗的动物。大人孩子都躲进自已的房间里,煤油灯火摇荡着,所有的物体都失去了轮廓似有若无。呆呆地听着各种野兽由远而近彼此呼应着的嚎叫,世界小得只剩下一豆火苗。偶尔灯花炸开,惊喜着黑暗中的变化,很快又沉入无言的静默中。
  或许是由于不甘这寂寞,也许是时时感动于周围的人事景物,据说幼年时代的我经常大声哭泣,吵得外婆和舅妈没有办法,姨夫只好把我和表兄弟们送到镇上的幼儿园。一架松松垮垮的屋顶,裸露着长长短短横七竖八的木棍,好像随时可能塌下来。光线晦暗地照在大通铺上,足有几十个孩子在上面吵闹。我呆了没有十分钟,就更加响亮地哭喊起来,姨夫只好把我领到自己的住所。那是座一间两层的小楼,楼下是客厅,楼上是卧室。
  
  三
  
  我又回到了花庵。
  我一步不离地跟着外婆,生怕再被送走。紧紧拽着她宽大的衣襟,心里涌出安稳的知足。她到菜园里锄草,我跟在她的后面摘野花。她用前襟兜着刚摘下来的菜蔬,我帮她举着衣角。她在灶房做饭,我往火塘里添加木柴。她到山上砍柴,我在灌木丛中找红红黄黄可以吃的野果。她把枯枝绑成捆,我吃力地帮她上肩。年过花甲的外婆踮着小脚,被木柴压得佝偻着的背影,勾起我内心最初的,酸楚。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在后山上,外婆脚下一滑,跌倒在路边的岩石上。她喘息着坐起来,解开上衣的纽襻,露出瘦瘠的前胸,肋骨一条条地凸起在光滑的皮肤上,上面有一大块紫红色的血癍,浸出一串细密的小血珠。我怕得几乎哭起来,而外婆却镇静得好像毫无感觉。她在草丛里寻寻觅觅,采了一些花草,用石头在岩石上捣碎,敷在伤口上。略微休息了一下,又背起柴捆慢慢地走路。这就是我的外婆,也是所有普通的中国妇女。她们一代又一代,以坚韧的沉默走过千万年时间的荒野,穿越冷硬的历史岩石,传递着生命之爱的博大精神。”
  尽管外婆终日无言,来找她的人却不少。多数是害了小病的农妇,她们有气无力地靠在竹椅上,头上蒙着黑色的湿土布。有的时候,外婆解开她们的衣领,用食指和中指蘸着水,拧着皮肉反复地揪,直到脖子上出现深红色的血印才住手。有的时候,外婆翻开她们的后衣领,用蘸了水的木梳背刮得后脖子梗一片暗红。她们道着谢缓缓地离去,外婆则淡淡地、笑一笑。更多的时候,她们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和外婆在一起安静地做针线。特别是在冬天暖洋洋的日头下面,几个人凑在一起,坐在屋前的空地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垂着眼睑,专心地做着手里的活。看着她们那份安祥与从容,忘我的满足令我记忆终生。有一次,只顾看着她们,忘了自己手中竹编锡镗的手炉里点燃着炭火,一股焦煳味儿飘起来,才发现衣襟的下摆已经被烧掉了一角。那是一件新衣服,粉红色的灯芯绒滚着黑色的边。
  
  四
  
  姨妈一来,花庵就热闹了起来。
  成群的孩子,不知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他们喊叫着,吵闹着,大声地笑着,连跑带跳,四周的大山都好像随着他们震颤。记忆中都是一些男孩子,也可能有少许的女孩子,因为她们安静不习惯吵闹而被我忽略了。他们看我的眼光是好奇的,因为我外乡人的装束,也因为我外乡人的口音。我是他们取笑的对象,他们摹仿我的口音,有的甚至跑过来拽拽我的衣服,又大笑着跑开。我躲在外婆的身后,紧张得不知所措。只有到了上课的时候,他们才一窝蜂似的拥进了教室。教室里传出姨妈和婉而庄重的声音,接着是男孩子们清脆响亮的声音。那是我一生听到的最美妙的童稚男声,就像溪水一样清澈。
  那声音鼓励着我的好奇,勇敢地走到门口,从虚掩的门缝中窥视正在讲课的姨妈。她年轻瘦弱,说话的时候微扬着脸庞,头在轻轻地颤抖。她的口型很好看,基本保持在O型。这个形象深印子我的记忆,就是面对暮年的她,在收缩了的面庞中,也仍然能够发现当年熟悉的神情。那是贯穿一生的善良,每一条皱纹中都洋溢着慈祥。
  姨妈来的时候,姨夫也来了,我们的节日便开始了。姨夫拉起二胡,姨妈唱起歌子。外婆和舅妈也从沉重的劳作中放松下来,欣悦地看着姨妈,气氛一下就活跃起来。我们坐在台阶上,看姨妈舞着一块丝质的绣花手绢,轻快地跳—着采茶舞。舞到高兴的时候,就拉起我一起扭。她教我兰花掌,也教我各种舞姿。我的笨拙与羞怯只能使她失望,只好一个人散漫着走开。姨夫总是陶醉在旋律中,头随着弓弦一来一去地颤抖着。姨妈的脚步好像不是踩在地面上,而是踩在琴弦上。一对性情中人,以他们的乐观感染着所有的人,也影响了我的一生。在成年之后,每忆起他们当年的艰辛,都觉得无法想象。照看一群妇孺,还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却始终拥有这份与山水同行的性情,真是生命的奇迹。十几年前,姨夫北上漫游,一路行吟赋诗。一日中午,在一街市小饭铺中用便餐,老板不知是凭着什么样的直觉,判断他会写字,便直言相求。姨夫慨然应允,欣然命笔潇洒写下饭店的匾额。
  
  五
  
  姨妈一走,节日也就结束了,花庵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她是沿着一条鹅卵石堆起来的小路,曲曲折折走过两山重叠的坡脚。外婆站在高台上,用手搭着凉棚,目光直直地追着她的背影。我拉着外婆的衣襟,踮着脚望着她瘦弱的身材消逝在一片斑斓的色彩中。期待姨妈的到来,就是期待节日的到来,是我小小心灵中的最大愿望。
  大约是在那一年的中秋节前,姨夫和姨妈捎来了口信,要外婆带着我们到镇上去。外婆把米放在青竹筒里蒸熟,准备好路上的干粮。她换了新衣,给我们也打扮起来,把带给姨妈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袱,踏上了那条鹅卵石的小路。那条路我应该走过,可这一次仍然觉得陌生。大的石头如脸盆,小的石头也如饭碗,而且全都浑圆得没有棱角。走在上面不踏实,每走一步都要加着小心,缩着脚心张开脚趾全身使劲,才能抓牢一块石头。稍不留意,脚就崴进了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中,不摔倒也要踉跄几步。再看外婆的小脚,竟能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过去。
  走出花庵越远,溪水越宽,终于汇入一条河。河水喧哗着流淌,一块一块铁一样的方石头牢固地立在水流中,一步一块通往对面的岸。河边生长着各种野花和野草,泡在水里的不停地变化着形状。有一种阔叶的野菜,肥硕的枝叶俯仰着生长在河边的泥土里,中心结着算盘子一样的紫红色果实,粗糙的表皮上有麻麻,的斑点,就像北方的山:楂。那果实酸甜可口,只是里面长满了细细的灰白色毛刺,必须在河水里洗干净,不然粘在喉咙里就刺痒难受。一路走下来,我都注意着路边的草丛,摘采那美妙的果实,在河边洗净毛刺,吃个不停。直到外婆她们站在远处呼唤,我才不情愿地追过去。河水越来越满,河床越来越宽,人也越来越多。多数是老老少少的女人。她们把泡湿了的衣物铺在扁平的石面上,用棒槌翻来覆去拼命地捶打。也有的用竹篮洗菜淘米,弯着的身躯探到河面上,好像随时都可能掉下去。各种各样的人声,荡漾在河床里,随着河水漂流。孩子们在河滩上追赶着奔跑,呼喊着各种不同的名字。不时有人摔倒,爆发出嘹亮的哭声。
  当所有的声音都汇入一片嘈杂的时候,姨妈和姨夫居住的镇子也就到了。狭窄的街道拐来拐去,房屋拥挤得出来进去看不出方位。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在街道里穿行,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膨胀着溢过屋顶。随着姨妈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看到的景物都化作一片缭乱的懵懂。只在一个货郎担前停留的时间最长,姨妈问我要什么。我未及多想,就要了一条绿色的长珠串,珠芯是红色的丝绦。到了姨夫住的小楼,姨妈从竹编的食篓里拿出一套月饼。一大四小,包着一样的花纸,上面印着武松打虎的图案。打开来一片雪白,含到嘴里甘甜松软,始知是用糯米粉加白糖做成的。成年后,走过许多地方,再也没有吃到过这样的月饼。
  那一天,逛得很晚,也逛得很累。圆月升到众山中央的时候,回花庵的路才走了一半。被姨妈拉着疲惫的身体,磕磕绊绊地被动疾走。紧紧地抓牢手里的珠串,一路上都加着小心。重重的山影明明暗暗,滔滔的水声忽远忽近。野兽的嚎叫,禽鸟的嘶鸣,高一声低一声。终于快到花庵的时候,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倒了下去。被姨妈拉起来的时候,疼痛得刚要哭喊,手中一紧,拽断了丝绦。只听得“哗啦”一声,珠子蹦跳着撒开,一束绿光断断续续地射向地面,迅速地消失在卵石的缝隙中……
  十几年前,我回到花庵。找不到学校和农舍,也看不见溪水田园。山矮了,树小了。只有一片丰腴的水域,慵懒地躺在群山之间。这里早已修成了水库,小码头下面停着铁壳的机动船。几个穿牛仔裤的年轻人,男男女女靠在船头上,天南地北地闲聊。陪同我的年轻父母官原是本地人,因为修水库而举家迁到了山外。闲谈中得知,他的祖母不愿离开世代居住的热土,把眼睛都哭瞎了。这使我想起仙逝的外婆,想起她背着柴的佝偻身影……
  沉寂而喧闹的花庵,带着高台上的农舍和学校的院落,带着柔软的溪水和圆圆滚滚的小路,带着野兽的嚎叫,禽鸟的嘶鸣,带着水碓捣米的单调声音,带着牧童和樵夫们的野唱,沉到了水底。不沉的是我的记忆。一个被鬼摸了的人,时时翻起岁月的顽石,寻找撒落的绿色珠子。
  花庵!花庵!你的山川日月赋予我灵气,伴随我浪迹天涯。你是我精神的母体,是我辽阔的梦乡。你以自己的沉没,珍藏起亲人们生命的痕迹。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我都在梦境中和他们相聚于你这美丽的地方。
  哦,不沉的花庵!
  二○○四年秋于东土城路2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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