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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马及其他
作者：李 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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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 竹马
我听说我所认识的一对夫妇，钢铁婚姻进行了二十多年，孩子生了俩，最近突然劳燕分飞。原因是男方偶然遇见了幼时青梅竹马的女友，决心要用余生来圆旧日的一个梦，义无反顾。
诗里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所谓青梅竹马，不过是小孩子们的游戏，游戏结束了，人儿不见了。谁知游戏中产生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竟能够做成情结埋伏在心中。时隔多年，人长大了、老了，这情结指不定何年何日忽然萌发，让你在人世沧桑中忍不住地想它，念它，寻它，一发而不可收；如梦初醒，如命里注定，如鸟儿寻找归宿。
人之初所形成的，也许就是最难忘的，最难改的，最根深蒂固的。它可以是一段情感，也可以是一种习惯，或一种爱好。儿时结伴玩耍的那个女孩可能就是最好的女孩；儿时爱玩的一种玩具可能就是最好的玩具；儿时爱吃的一种食品可能就是最好的食品……人到十六岁，性格、思维方式、世界观等都已形成，此前他是以本性生活着，越小越本性。而人以本性接触的这个世界中的一些东西，就会和本性纠缠在一起，做下一个个情结，直接间接地影响他的一生。俗话说的“从小看大”也罢，或者换一句难听的“狗改不了吃屎”也罢，讲的都是这个道理。
刘大纯(原名刘富贵)在城里开的公司做大以后，把他老母接来别墅里安享晚年。去年他老母临终不闭眼，喊着要吃两样东西，一是柿饼，二是焦枣，都是从前在乡下当小丫头时爱吃的。柿饼焦枣皆为北方又便宜又普通的食品，但本地没有，急得刘大纯差人火速去河南老家买。东西弄回来时辰巳过，他老母到底没吃上。刘大纯托物跪地，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河南话说：“娘啊娘啊，你咋是吃这个的命啊!”
前几日，张、周俩哥们在我家阔别重逢，他二人是北京话所说的“发小”，光屁股玩的伙伴。促膝谈话时，只见张哥们不断掏出极品香烟来请周哥们抽，但每一支都要先用舌头舔一遍再递过去。我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周哥们也莫名其妙，不知这是啥礼节。后来张哥们瞅个空子对我说：“你不知这周哥们，小时候特可恨，每回他掏钱买了冰棍糖葫芦什么的，都要先用舌头舔一遍再请我们吃，弄得我们没法儿吃!所以我把烟舔完了再递，报复报复他。”几十年过去，张哥们仍对幼时儿戏念念不忘，可见受刺激之深。我与周哥们相熟，想想他现在的为人，似乎仍有把所有的事情先舔上一遍的做法。
如今全中国的城市孩子都喜欢吃汉堡和炸鸡腿，在这一点上我佩服老外商人的精明，他们的食品战略打的是培养下一代这张牌，“从孩子们抓起”。每当看到小孩子吃汉堡时的那个兴奋劲儿，我就觉得这玩艺儿培养出的已不只是一种爱好一种习惯，而是一种情感。做一个情结放在你身上，让它纠缠你一生。吃这东西长大的人们会有怎样的性格、怎样的思维、怎样的世界观，我于此暂不探讨；我只遥想很远的将来的某一天，他们老了，躺在床上，嘴里喊着的不是柿饼焦枣而是汉堡和炸鸡腿，就知这世道可真是大变了呀!
小孩
小孩是人群中的矮人族。他们直立行走，但更多的时候是趴着，他们热爱泥土，热爱自由，以玩为生活的主要内容，一脑瓜子玩的思想。小孩的眼睛长得与大人不同，随时能够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一些微生物，一些飞行体，各类甲虫……并立即与之厮混在一起，不觉得自己跟这些东西有什么两样。小孩的耳朵也设计得特别，随时听不见大人的呼喊。小孩是天生的自然主义者，他们以为自己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专门来玩的。
小孩有自己的社会组织，分布于各地。一个小孩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用个人方式飞快地找到组织，并积极向组织靠拢。这个组织一向从事逃避成人社会管束、破坏大人规矩、把家长的话当耳旁风等一系例抵抗活动，主要表现在每天集体把衣服弄脏。小孩普遍崇尚不修边幅，经常反穿鞋子，衣冠不整，以区别于成人社会的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小孩认为以一身稀脏换取快乐是再值不过的，何况衣服是大人花钱买的，钱本来就脏。一群小孩中最脏的那几个往往是组织里的核心人物，负责领导大家四处寻找乱七八糟的地方作为据点。他们活跃于沙坑、泥堡，啸聚于砖垛、石堆，潜伏于草丛、墙角，在这些地带摸爬滚打。由于他们刚从天堂来到人世不久，我们只好相信，小孩惯常出没的地带与天堂里的情形大致相仿。
小孩与小孩有福同享，有块饼干大家啃，一粒糖果几个人轮着舔。小孩喜欢很神秘地藏在某处，像驼鸟把整个屁股露在外面，自以为藏得很严实。小孩口袋里的宝贝在丈人看来全是废物，那是一些石块，一些铁片、木棍、皮筋和瓶盖，不知他们留有何用。小孩要把相当一部分精力投注到一种创世纪的活动上，他们用吐唾沫和撒尿的方式来和泥，捏出许多小泥人，一个新世界就这样诞生了。观摩他们的创造过程，估计跟当初上帝造人所使用的手段差不多。
你是大人，小孩敢做的事情你不一定敢：小孩敢在任何场合嚎啕大哭，你不敢；小孩敢用脏屁股坐到家中洁净的沙发和床上，或站在玻璃茶几上往下跳，你也不敢；小孩还敢把你公司的重要文件折成纸镖、小船，用来飞翔和航行，甚至撕成雪花乱撒——这个，打死你你也不敢!小孩总能在房间里开拓出更大的空间作为乐园，比如床底下、衣柜里、顶棚上，而大人们只有在某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转移到这些地方去。
成人比小孩，只不过把表面的不洁净藏到了内心。每一个成人都怀念童年，却再也无法回到童年。所谓“返老还童”，所谓“童心未泯”，只不过是成人的追求和希望达到的境界。小孩的天真、纯洁、无私、诚实以及坦率，永远是成人社会的一面镜子。
每一个小孩都要告别自己的时代，走向成人社会，这是小孩的悲剧。开始说谎，是小孩进入成人的第一个标志；吃独食，表明小孩在继续长大，为第二个标志；知道了钱的好处并利用它，是第三个标志，这样的小孩已开始脱离自己的社会组织。有朝一日，昔时的小孩朝你走来，他们身材高挑，风度翩翩，仪态万方，举止得体，你就知道，他们已彻底沦落为成人了。
一切变短
昨天，一直生活在人间的李密(他是谁不重要)打电话给我，说他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拥有一个漫长的发呆的下午”。我嘲笑他怎会突然冒出这种古典的退步的念头，我告诉李密，像他这样彻头彻尾融入了信息时代，连自己都变成了信息的人，每一个早晨和下午将只能是零碎、繁忙和短促的，就像时尚一样短，像一条信息一样短。
不久之前的一个讲座上，有人要我说出现代社会的特征，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短!一切变短!话音落定，居然掌声雷动。这说明我与听众感觉一致，是息息相通的。
所谓现代社会，正如歌中所唱：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一个“快”字里包含了许多“短”——过程变短，周期变短，时间变短，空间变短……因此，在现代社会中，短是一种追求，一种趋势，一种规律。
高速公路越修越多，是为了把距离缩短；就连古老的火车也在不断提速；在飞行中，还有谁会认为美国或非洲是遥远的?明星还没有红透就已过气。一种观念刚刚产生就被更新的观念所取代。工作时间变短，当然随之又出现了长假，但这种长假只够你做一次短暂的旅行，而经济却在短短的几天内猛增。很多年前引进快餐这个新玩艺儿时，有人比较过东西方“吃”文化的不同，说东方人把吃饭看作享受，而西方人把吃饭看作加油。如今，“快餐”一词的意义已不只体现在吃上，它在各方面应用，大获成功。人们在许多事物上喜欢快的，短的，一次性的，从筷子到短信，从袜子到情人。
李密四年时间换了三部手机，两辆汽车，脚上的皮鞋还没有穿臭就扔掉了。这可乐坏了商人们。所有的制造商都知道产品换代周期的缩短意味着怎样的经济效益。有个外国制造商正在傻打一则广告，鼓吹自己的热水器用了五十年洗了三代人还没有坏。我觉得这个商人的良心是好的，但头脑是愚蠢的，不合时宜。试看当今世界，除了祖母、大爷以及我这样的人，谁还有耐心把一件东西用得天长地久。王家儿子在两年之内跳了八回槽，所干的工作互不搭界，干了驯兽员干了广告人现在又干什么DJ。他瞧不上一辈子在一个单位呆到退休的父母，相比之下，他为自己活了八辈子而乐不可支，虽然每一辈子都那么短。
看来，眼下一时还搞不短的只有会议。但有关方面对此三令五申，措施不断，正朝着短的方向努力。你在哪个文件上见过同意开长会的指示?所以，把这个唯一还长的东西搞短只是迟早的事。
又回到前面提及的那个讲座。有个人对我的“变短说”质疑，他说，满街的药房门口张贴的“增长延长”广告证明，人们在某些方面也还存在着变长的愿望。我回答：愿望终归是愿望，这恰好证实了现代人在这个问题的操作上也变得越来越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