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鸽子

作者:刘庆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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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过是一个私营小煤窑的窑主,手下人恭维他,把他与国营大矿的矿长相提并论,称他为牛矿长。也是跟大矿的人学的,窑上的人喊他牛矿长时,都把那个长字省略了,把他喊成牛矿,这个牛矿,那个牛矿。谁也说不清这种省略有什么讲究,好像只有这样喊才能与世界接轨,才比较符合潮流。外行的人到这里一时不能明白,窑里是出煤的,又不是出牛的,煤矿怎么成了牛矿呢!牛矿本人倒无所谓,牛矿就牛矿吧,只要别喊成牛皮或牛别的什么就行。
  这天中午十一点多钟,牛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站在一道矮墙后面,向不远处的窑口看着。这个窑是斜井,窑口开在半山坡的一个平台上,他稍一仰脸,就把窑口的情况看到了。一个铁架子上的滑轮在转,转到一定时候,钢丝绳尽头就牵出一溜六辆矿车,每辆矿车里都装满了大块小块的煤,一车煤的重量正好是一吨。他最爱看装满煤的矿车从窑口鱼贯而出,骡子要拉屎,煤窑要出煤,只要煤源源外出,就说明窑下一切运行正常,他就不必多操心。他还特别喜欢听满车的煤往下倒进一个长长的铁簸箕里发出的声音,刷的一声,如一阵风刮过一片松树林。在他听来,这是人世间最美的音乐,听着这音乐,他的全部身心都熨帖得很,脸上不知不觉就荡漾起无边的笑意。现在黑家伙紧俏起来了,随着秋风渐凉,前来拉煤的大斗子汽车日夜都排着长队,煤来不及落地,通过铁簸箕下端敞着的口子,直接就流进车厢里去了。一吨煤二三百块钱,货拉走了,货币就进来了。窑口上方用红漆写着四个大字:乌煤生金。目前的景象和四字所示之意正相吻合,从窑底拉出的煤是黑的不错,可转眼之间就变成了黄澄澄的金了和白花花的银子啊!
  大门口开过来一辆小轿车,牛矿的好心情顿时大大缩减。虽然他还没有看清车上所写的字,不知道进来的是哪路官爷的车,但从轿车进门时毫不减速直冲进来的气势上,就判断出坐车的人肯定是一位官爷。别看他的煤窑在一处偏僻的山窝子里,进山的路坑坑洼洼,还要走过一段长长的干河滩,那些信息灵通的官爷还是能隔山迈垄地找到窑上来。那些官爷有管安全监察的,有管国土资源的,有管环境保护的,有管税务的,五花八门,隔三差五就来一个,或来一群。不管哪路爷,来了就是爷。只要是爷,他就得赶紧装三孙子,小心伺候着。窑上呢,就得出点血。若是稍有怠慢,惹得哪位爷龙颜不悦,人家随便捏你个错,款子罚下来,恐怕都不止一万两万。所以一见来轿车,牛矿就心烦,还有那么一点慌乱。躲避到别的地方已经来不及了,他身子一转,就近钻进把头儿的保卫股的办公室里去了。不愿让上边来的官爷看见他,对他来说几乎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看见有轿车来,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先躲一下再说。窑上的办公室是一排九间北房。从保卫股那间往西数,第五间才是他的办公室。也就是说,他的办公室正好居中。这种安排类似领导人开会照相,谁职务最高,谁就坐正中间。房子前面是用红砖砌成的平台,并用矮墙围成一个半开放式的小院。小院南边立着一根金属旗杆,,鲜艳的五星红旗一天到晚在旗杆顶端高高飘扬。别的小煤窑不一定立有红旗,这座小煤窑立红旗完全是牛矿的主意,他想通过立红旗显示一种姿态,以便把自己和别的土地主似的小煤窑主区别开来。
  小轿车裹着一路煤尘开进了小院,隔着屋窗玻璃,牛矿一眼就瞥见了车门上的两个大字:公安。牛矿一惊,公安局的人来干什么!他不敢在保卫股的办公室里躲着了,还没等来车停到位,就赶紧从屋里挑帘子出来,把脸上的笑容挤满,对车上的人做出恭敬和欢迎的样子。见从车上下来的是市北郊派出所的王所长,他的心情才稍微放松些。王所长是他的熟人,在酒桌上,他们愿意互相称为老朋友。“王所长您好,欢迎欢迎!”两只白手握在一起。
  王所长不笑,脸上似乎是办案的表情:“牛矿长春风得意呀!”
  “哪里哪里,都秋天了,哪里还有什么春风!”
  王所长把他的手从牛矿手里抽出来,对着装煤台下面排成长龙般的汽车横着一挥说:“这么多拉煤的汽车,哪一辆不代表春风!”
  “拉煤的汽车是不少,窑下的煤挖不出来,干着急也不行。请,二位到我办公室里坐。”另一位是开车的司机,司机也是穿警服的干警。
  宾主坐定,王所长开始向牛矿发问,窑上最近的治安情况怎么样。
  牛矿说治安情况挺好的,最近没发生什么事。
  这时厨师过来了,向牛矿办公室里探了一下头。’厨师是位老汉,短头发都花白了。时近中午,看来公安方面来的客人要在窑上吃午饭,老汉的意思是要请示一下牛矿,午饭怎么安排。
  牛矿对厨师说:“你去买只鸡,中午杀鸡吃。鸡要挑大的,肥的。”
  厨师问:“买母鸡还是买公鸡?”
  牛矿先说买母鸡,又看着王所长,让王所长决定。
  王所长没说买母鸡还是买公鸡,只说算了,不要麻烦了,随便吃点什么都行。他们下来是工作的,不是吃饭的。
  牛矿说:“那可不行,您是领导,对我们一直很关心,我们一定要好好招待。”
  王所长还有话说,他说现在的鸡都是饲料加激素催起来的,肉泡得很,一点吃头儿都没有。王所长这样说,不愿吃鸡肉的态度就很明确了。
  牛矿和厨师正不知怎么办,这时离门口不远的地上翩然落下一只鸽子,接着又落下一只鸽子,不知两只鸽子在地上发现了什么。
  看见鸽子,王所长眼睛亮了一下,他说其实鸽子的肉挺好吃的,鸽子的肉味就相当于过去柴鸡的肉味儿。
  既然如此,牛矿对厨师说:“你去问问是谁家养的鸽子,买两只回来。鸽子比较小,至少要买两只。”他特别向厨师交代:“不管谁家的鸽子,一定要给人家钱。”
  王所长接着了解窑上的治安情况,他问牛矿,抢骡子的又来过没有。这座煤窑下面是使用骡子拉煤,窑工自养的各色骡子达二三百匹。前段时间的夜里,一帮手持棍棒、火枪的蒙面家伙,一次抢走了七匹骡子。
  牛矿说,抢骡子的最近没敢来,因为他让保卫股组织了几个人天天下夜,夜夜巡逻。
  王所长肯定了牛矿的做法很好,他又问:“到窑上来的野鸡多不多?”
  “不多,我们这里基本上没什么野鸡。”
  “这就奇怪了,别的窑上野鸡一拨儿一拨儿的,你这里怎么会没有野鸡呢?”
  “这不奇怪,在这个窑上打工的多是四川和贵州的民工,他们差不多都带着老婆。想想看,家鸡就够他们吃了,还吃野鸡干什么!”
  随后他们把野鸡和刚才提到的供人宰杀的鸡联系起来,怀疑野鸡们也吃了饲料和激素,都是臭皮囊,泡泡肉,中看不中吃。在对野鸡的看法上,他们像是达成了一些共识,两个人都笑了。
  厨师回来了,站在牛矿门口,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的意思像是想让牛矿出来一下,他向牛矿单独汇报。
  牛矿见他两手空空,知道买鸽子的事没办成,遂把脸子拉’了下来,说:“有什么话只管说吧,王所长不是外人。”
  厨师说:“鸽子是汤小明养的,他不愿意卖。”
  “你说给他钱了吗?”
  “说了,我从五块钱一只一直涨到二十块钱一只,他还是不卖。”
  “我看你还是给钱少,二十块钱一只不行,给他五十,给他一百,你看他卖不卖?我就不信他不卖!”牛矿说着,看了王所长一眼。王所长在沙发上坐着,不动声色。
  养鸽子的汤小明,是矿灯房里的工人。窑工下井,他按着灯牌子的号码把矿灯发给人家;窑工上井,他把矿灯收回来,放到充电架子的固定位置上。相比在窑底挖煤的窑工,他的活儿要轻得多,时间也富余一些。富余下来的时间干什么呢?他不打麻将,不喝酒,也不到外边的庄稼地里乱转悠,而是在灯房门口的空地上开出一个小菜园,种西红柿、茄子、辣椒、葱、萝卜等蔬菜。在菜园的边角,他还种了一些花,那些花有月季、鸡冠花、夜来香、六瓣梅。因窑上骡子粪很多,他种的莱和花都不上化肥,就上骡子粪。上了骡子粪的菜都长得很好,都快到中秋了,西红柿还结得疙瘩嘟噜,紫茄子还大得发着亮光。他种的花也开了一茬又一茬,好像开不败似的。再就是养鸽子了。他原来买回的鸽子是一对,是刚婚配的小两口,现在已发展成七对。也就是说,那对鸽子夫妻已经拥有十二个子女。他在宿舍外头的墙上用木条搭了一个不小的鸽子窝,供鸽子的一大家子在窝里栖息。别的窑工到附近村里买玉米,他也去买玉米。人家买的玉米是喂骡子,好让骡子在窑底拉煤挣钱。他买玉米是喂鸽子。他养鸽子不是为了挣钱,他说他喜欢鸽子,是养着玩的。每天早上,他目送着领了灯的窑工弟兄们向地底走去,而后就打开鸽子窝的门,仰脸看着他的鸽子振着翅膀飞向天空。他喜欢听鸽子刚起飞时啪啪扇动翅膀的声音,喜欢看成群的鸽子在天空飞来飞去。特别是到了秋天,天是那样高,那样蓝,阳光是那样明亮。鸽子在蓝天下飞翔时,阳光照在鸽子的羽面上,翅膀每扇动一下,羽面就闪一下白光。鸽子的翅膀扇动的频率是那样快,又是一群鸽子一起扇动翅膀,就使阳光羽光在蓝天下闪烁成了一片,并使光影明明灭灭,灭灭明明,焕发出光波般的动感,简直如歌如仙,如诗如画。汤小明对天上的鸽群久久看着,看得如痴如醉。他有时看得走了神,仿佛自己身生双翼,也变成了一只鸽子,正跟鸽群一块儿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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