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夏天的倒立

作者:林 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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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我觉得自己喜欢像个历史学家一样,将经历的往事一点一点梳理的时候,突然发现,有关一九六七年那段历史的记忆是中断的。
  我大吃一惊。正巧我多年来所苦心经营的专业就是历史,所以我完全了解一九六七这个年头,在我们这个国家的历史上是非常特殊的。有点年纪的中国人,对它都会非常敏感。
  但是,它怎么会在我的记忆里中断了呢?我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我从来认为自己是一个意识相当清醒、而且有着惊人记忆的女人。我赶紧给一个很知心的朋友打电话,她在一个著名的热带海岛上从医,专业是心理医学。她耐心听完了我有些语无伦次的咨询,然后说,失去记忆的一种可能,是由于某些不愉快的事情,使我在无意识中强迫自己忘掉了那段历史。朋友的专业意见,叫我在惊慌中更加疑惑。于是,我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努力,去寻找关于一九六七年这段历史的记忆。
  终于,我将这段历史的记忆慢慢恢复起来了。但是,我又发现,有关这段历史的记忆却是非常奇怪的。
  不仅是模糊、抽象和混乱的,犹如一场暴风雨中,所有的场景都变成了翻卷着的落叶,看不清颜色,也看不清形状了。同时,还是错位、颠倒和怪诞的,犹如在醒来的早晨,突然踏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陌生和无法认识。也像我在美术馆里常常看到的一些后现代流派的画,有着一大堆让人激动甚而发疯的色彩和线条,但最终什么意义也找不出来。
  这种记忆的混乱和颠倒,也让我非常惊慌。
  要说我的记忆中还有一点比较清晰的东西,那就是季节了。只是这季节的记忆也是怪异‘的。似乎没有完整的四季顺序,一开始就是夏天,一个酷热的夏天,长长地持续着。有意思的是,在那个长长的夏天里,我又时不时看到暮春遗留的影子,突兀而现。飘忽而逝。而当意识到夏天结束了的时候,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就突兀降临,将在夏天里发生的事情迅速做了了结。然后,一九六七年就过去了。
  不过,有一点很重要,在一个突然从梦中醒过来的早晨里,我终于回忆起一个重要的线索,那就是,我在那个长长的酷热的夏天里,总保持着一种倒立的姿势。
  是的,是一种很多普通人都能做到的倒立。双脚在上,搭在墙上,而头往下冲,两只手撑着地面,用力地支撑着全身的重量。
  这个记忆像一道闪电,激活了我的思维,使我终于能将一个一个混乱和颠倒的画面,拼凑成一段完整的历史了。同时,我还可以将对这一年记忆的种种不正常,归结到我的倒立姿势。所以,当我要向人讲述这段历史和一个故事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认定所有的画面,都是在我倒立的视线中展现的。我怀疑过,有这种可能吗?但这个时候,我自认自己已经懂得了一点科学知识,了解到人在出生的时候,眼睛里出现的任何图像其实是颠倒的。这点知识的获得对我很有启发,让我可以确定自己在倒立的姿势中,不过是恢复了眼睛的本能来观察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
  于是,我的回忆,只能这样开头了——
  
  一个有树的园子和老房子
  
  我看见了落叶。
  许多的落叶,深浅不一的、金黄色的、褐色的落叶,从容地离开枝干,往上空的地面飞去。(是的,是飞去,不是落下。)大片大片的,纷纷扬扬,无比壮观,就像一出宏大的戏剧开始时,试图以震撼人心的场面来展开的序幕。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让我终于回想起那就是我在倒立的姿势中,看到的第一个场景。
  前些日子,我甚至老远地跑回那个地方,认真寻找熟悉的东西。但我什么也看不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试图将自己倒立姿势中的场景,努力地复原到真实的面貌。我对与我同行的人说,那一定是个园子。一个有树的园子。
  那些树是少见的。粗壮宽阔如撑开的大伞,但不高,有着宽大肥厚的叶子,在树枝上挤得密密实实,重叠有致,看上去丰满美丽而具有立体感。正午酷热的时候,几缕阳光疏疏落落地漏下来,即刻变得柔和。变柔和了的阳光再从园子漫进老房子里来,甚至带上了微微阴凉的感觉。我就是在那座弥漫着阴凉感觉的老房子里,面朝着门口做着倒立的姿势。
  在我第一次走进园子的时候,正是落叶纷飞。我就将它看成是暮春遗留的最后影子了。南方的气候就是这样,冬天不够冷,叶子落不下来。到了春天了,该暖了,又冷,往往是乍暖还寒,那么反复折腾几回,叶子倒耐不住了,到了暮春时分,终于无可奈何地凋落下来了。
  那点暮春的影子,也让我从气味里闻出来了。它不仅仅是湿润的,暖烘烘的,还带点腥。这一点很重要的。在那个长长的酷热的夏天里,当豪雨突兀而至又突兀而停之后,那点暮春的气味,便会幽幽地散发出来,悄然间漫进了老房子,不经意中,就使老房子里张扬着的狂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和我在老房子里一起做着倒立姿势的,是另外一个叫琼的女孩。她和我同龄,是老房子主人的小女儿。我走进园子的第一天,首先看到的就是她。
  当我吃惊地看到琼从一棵树后突然闪出来的时候,她对我说了一句很有意义的话。我后来能够判断出这句话具有重要的意义,是因为它与将要发生的那个故事有关。
  琼说,看到树下有蝴蝶了吗?白色的——
  我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没来由地有些慌张。
  树下没有花,只有稀稀落落的青草,看不到一只蝴蝶的影子。
  我定定神,想认真地回答琼的问题。但发现琼说话的对象好像并不是我。她的眼睛有点往上斜着,看着我头顶的什么地方。然后她又说,姐姐一定糊涂了。我们的园子从来没有蝴蝶。说完飞快地转过身往回走了。
  我在她身后继续惊愕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穿越着一棵一棵的树,最后进入了园子后面的老房子。在我惊愕的行走中,蝴蝶的意念已经强迫性地走进了我的意识了。虽然那个时候,我似乎更忧虑着另一个问题,我和琼能不能成为朋友。在我那个年纪,对同龄人有着强烈的认同感。
  幸好在我进入老房子没有多久,和琼就成了天天在一起倒立的朋友了。原因正是我会倒立。这引起了她对我的兴趣和好感,并很快发展到崇拜的地步。不过,当我饶有兴趣地询问有关白色蝴蝶的话题时,她那种奇异的神情又出现了。甚至是在倒立的姿势中,我仍然感觉到她的眼光,远远地落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了。
  当然,我有些失落。但我很享受她对我的崇拜。在她面前,我淋漓尽致地表演自己倒立的技巧。在天井那一堵有着漏光花窗的围墙前倒立,成为了我们每天必做的作业。在我做着倒立姿势的时候,眼里看到的场景,就是越过门口之外的那个有树的园子。我是穿过那个园子,在那里遇到了琼,然后跟着她走进这座老房子的。那个时候,园子和老房子,对我来说还非常陌生。我走进来的时候,也没有料到我会有一个漫长的夏天呆在这里,和这个叫琼的女孩天天做着倒立的姿势。
  
  无论怎样,当我不得不和这个叫琼的女孩一起做着倒立的时候,我就有了很多的时间来观察那个园子和老房子。
  在那种长长的观察中,激发了我许多无边际的遐想。到今天我还认为,遐想是我那个年纪里最大的乐趣。因此,当我盯着园子的时候,能慢慢回味起这个园子的古怪了。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园子就有了的感觉。为什么是古怪呢?我说不清。有时我觉得是因为它让我想起一些被当时的人已经遗忘了好久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还藏在一些书和一些画和一些电影里,而我恰好是喜欢看这样一些书、画和电影的人。我后来还想起来,为什么我一旦回忆起那个园子之后,就有了说故事的冲动。因为那个地方的气息,从一开始就让我感觉到它是一个隐藏很多故事的地方。即便那个时候我还只有十三岁,但这方面的敏感已经开始表露出来了。我后来常常为自己具有这样的天赋而自得,甚至感动,因为这使我觉得自己很早就表现出与别人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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