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小径分岔的死亡

作者:鲁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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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昨天我得到消息:她死了,三辆车追尾,她的车在中间。方向盘从胸部顶过去,直抵达靠背,像死神销魂蚀骨的一个拥抱。
  
  2 “太可怜了!你这样下去怎么行?”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语气那么真切、发自肺腑,好像我刚刚跟她诉说了什么地狱般的遭遇似的。
  “你是说我?怎么了?”我难以掩饰巨大的惊讶,不过没有忘记礼貌和风度。主持人当久了,在陌生人面前,即使是一面之缘的出租车司机,也会不由自主地提着气端着头,注意自己的每一个细节。更何况,我一上她的车就注意到,她长得很特别,我的意思是:她非常好看,像舞蹈演员那样,有着典型的鹅颈脖,加上光洁的肤色、挺直的鼻梁和高高的额头,在气质上远远超出了一个“的姐”给人们的心理期待。我几乎都有些疑心了,她是不是一个演员?一个记者?半路上拦下这辆普桑,赶下原来的司机,然后坐到驾驶室,进行生活体验或开始一段采访。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一部好莱坞老电影《为戴茜小姐开车》,情节跟现在毫不搭界,可是我感到,她这模样就应该叫戴茜,最起码,这是她的艺名,笔名……这浪漫的可能性让我感到一阵突来的愉快。我看着她,像等候一段音乐似的等她的回答。
  “哦,我是说,你每天、每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主持到两点才回家,这样,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她突然结巴起来,甚至连挡位也挂得不那么利索了,车子突然往前冲了一下。“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听你的节目,真的很喜欢。”
  疑云消散了,意外的愉悦之情也随之退却了。没有什么特别,一开口就能听出,她真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出租车司机,我的一个听众,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或几万分之一的一个听众。
  主持”都市未眠人”三年来,由于“对寂寞心灵的非物质性关照与非理性梳理”(我获得广电集团最佳节目奖的授奖辞,像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的点评一样,以至这授奖辞成了我节目和我本人的标签),我获得了美妙的声名以及不那么美妙的追随者。上述这样的情形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了——在任何一个场合,餐厅、卡拉OK室、洗手间、电梯、茶馆等等,因为我的一声咳嗽或一阵笑声乃至一句口头禅,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会忽然认出我,他眼睛一亮,向我迎来……
  “哦,你是说那个叫文天的主持人?对不起,我不是,我是台里的编辑……是啊,我跟他的声音很像。”我系上安全带,一边熟练地玩起了老把戏。
  事实上,这个把戏是视情形而定的,主要看对方的身份。如果结识对方会对我的生活或工作有物质意义的话,我就供认不讳:哦,我是文天,请问您……这样听来好像我是个很功利的家伙,不过,这又有什么错吗?人情练达亦文章,再说,我清高的时候你们是没见过,这几年,好不容易才一步步地把灵魂方面的事看淡了,跟大家一样,以结识权贵显赫为赏心乐事。这不是屈服,而是一种高级玩笑。唉,总要跟生活玩点游戏吧,毕竟,权贵官员们有着很高的实用价值……而对另外一些缺乏实用价值的呢,我就要玩这种矢口否认的把戏了——大多数人一听我这么一说,也就将信将疑地过去了,或者,聪明些的,明白我的潜台词,也就真的当是认错了人各自走开——这样,我便会得到我渴望的放松与安静了。
  果然,眼前的这位漂亮的姐不再吭声了。夜路上空无一人,她很快把挡位拉到五,笨重而陈旧的普桑突然像小羚羊似的在高架桥上欢快地奔跑起来。轻微的困意上来了,我靠在后背上,看着车外奔跑的灯火。
  没有星星或者月亮,天空像闭上了眼睛似的一片漆黑。楼宇亮化,路灯和广告灯构成了主要的夜间灯源,这是些没有生命的光,散发寒气、令人厌倦。午夜两点,有生命力的都昏迷了、逃亡了。我也是,生命力开始退潮了。
  “……你不知道,我想了好多天……终于,今天,下定决心到你们台门口接你……我听别的司机说过,在台后门口等,一等一个准……”女司机在说话,声音不高,但很有味道。
  我反应过来,显然,她不理会我的否认。她知道我就是文天。我也不理会她,继续否认前提下的对话:“是啊,听说,前几年,等着接文天下班的出租车很多,他后来都烦了,一直都想着要自己买车呢。”
  “其实,我想……你可能不会开车,你不是在节目里说过,最讨厌各种机械性的生活用品……”女司机迅速地看看我,她那一瞥真是漂亮。算了,看在这一瞥的分上,就这么着吧,各说各的,以那个文天的名义。
  “那倒是,他不喜欢开车,但台里买车的人太多了,特别是主持人,不开车好像就有些不像样子似的,天文挺烦的。”我叹了一口气,用那个虚拟编辑的口气说着心里话。
  “行了,你就别买了,我保证,以后,每天,都来接你,真的……”她语句短促,像在发誓似的。
  
  3 我就是这样认识她的,那以后,她真的像她所说过的那样,每晚我走出电台后门,都能看到她那辆红色普桑,像只大狗似的趴在那儿,发动机轻轻地抖动着,像在喘气。我坐上去,她开车,偶尔说一两句话。到地头了,我付钱,她开走。
  我不是刻意要这样与她保持距离的。她还是像第一天那样,有着漂亮的侧面,语气温和富有耐心。但没有用的,这会儿就是布兰妮来为我开车,我也就只能这样儿了——你一定会理解我吧,一个对着话筒说了两个小时话、同时装了满耳朵听众隐私的人,就像那些刚刚从脚手架或手术台上下来的人一样,还会有任何生理或心理上的欲望吗?我只祈求一张软和些的床,一片安静的黑暗。
  她这点是最好的。我不说,她也就很少说。不像以前那些接过我的司机,一上来就把我当成话筒,对着我反反复复地发牢骚呀开玩笑呀拉家常呀。
  这样,她就进入了我生活中的某一个时段。进入电台以后,我就习惯把生活分成两段。第一段,从零点到凌晨两点。我上班,做“夜未眠”节目,拎着一篮子CD,像梦游一样地守着直播室,用亲切贴心的声音小声地跟那些不能或不肯睡觉的家伙聊天。那些人真有趣,一个个大概是白天压抑得太狠了吧,借着黑漆漆的夜色和弯曲的电话线,他们会大胆地谈起对有钱人的仇恨,对单位小头目的诅咒,对物质占有的极度渴望,以及生理缺陷、婚外情、性生活等等,我呢,就顺着引着,或纵或擒,间或假模假样地剖析点评两句,总之,让谈话尽量精彩地继续下去……因为有那么多隐私狂都缩在被窝里支棱着耳朵呢,我可不能让他们关机或换台。第二段,是三点到二十三点。我下班回家。然后,就像所有那些休息的人一样,我吃东西,洗洗上床。死了一样地睡。发呆、逛街。找女朋友。一边大便一边看报纸。上网。一边看股市行情一边叹气。
  她进入我的生活,就在我的两个的段之间,像是黑与白之间的过渡色似的,那是灰,没有温度没有声音的灰。也许就因为这么着,从我生活时段的角度看来,她既是我一天工作的结束,又是我休息时段的开始。她是分水岭,是红色刻度,是格格子拉门,是子夜里的头一声梆子。别的就什么也不是了。这话听来有些刺耳吧,好像我多么冷漠似的,其实,地球上所有这些人,咱们的关系都一样,只在交错的一瞬才有意义。比如我对她,又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呢?午夜两点的一个乘客而已。
  说实话,我真喜欢这种淡淡的交往,没有一点点累赘或枝蔓。
  
  4 告诉我死讯的是新闻部的赵青。赵青做新闻热线,定位与风格基本上接近九十年代的央视综艺大观,她很以此为豪,更加孜孜不倦地四处搜寻煽情苦戏。她虽然年轻,腔调却过早地中年妇女化了,我对她没有一点兴趣。加上两人时段不同,生活中基本没有任何交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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