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作者:荆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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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父亲一样,李方也有嚼冰的习惯。
  他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她死得很奇怪,晚上临睡前,她还好好的,还像往常一样泡了脚。
  她每天都要泡脚。她在脚盆边上,放一只热水瓶。她把毛巾盖在脚背上,不停地往脚盆里加开水。有时候,脚盆里还加了生姜。每次她都要用掉一瓶开水。有时候她已经脱了鞋袜,脚已经放进盆里了,却发现忘记拿一只热水瓶。她就吩咐李方,让他去厨房取一只过来。“当心烫!”她总要叮嘱儿子。泡着,不断地加热,不断地泡,脚底下的热,开始向上传递。后来,她的全身都热了。最后是头。她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份越升越高的热。她陶醉其中。她的脸渐渐红了,额头上渗出汗来。她浑身都热透了,李方想。“你也来烫烫。”有一次她邀请李方。李方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母亲说,烫脚好,烫脚治百病,胜过吃补药。母亲告诉李方,人的足底,有无数穴道,这些穴道,都与人的内脏相关。人的各种内脏,与脚底的各个穴道有对应关系,经常烫脚,确实有利健康。“来吧,来吧,儿子。”她说。
  李方就坐到母亲对面,脱下鞋袜。当他将脚放进去的时候,母亲的脚,迅速从脚盆里提了出来。李方觉得很惭愧,以为母亲是嫌他的脚臭。母亲说:“你先烫一会儿,我再烫。我们轮流烫。”李方把脚放进盆里,烫得猛地缩了起来。母亲说:“你别动,放进去,一动都不要动。忍着,一会儿就不烫了。”李方咬着牙,感觉脚上千针乱刺。“别动!越动越烫!”母亲说。他忍着,眼泪都出来了。他感觉自己是在受刑。“好了,好了,你拿出来,我要放进去了。”母亲说。李方把脚拎出来,他看到,自己的一双脚,被烫红了,红得惊人。他提着脚,看脚滴着水,发现它们像是被煮熟了。他真担心,脚已经被烫坏了,说不定一会儿会起几个水泡呢。
  母亲的脚放进盆里,又用热水瓶加了开水。她不怕水烫,她快活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李方半夜醒来,还闻得到自己的脚上散发出的生姜的气味。
  母亲的黑影潜进李方的房间里。她轻轻地走过来,替他掖了掖被子。“妈妈,为什么你不肯把脚和我一起放在脚盆里?”李方问。
  母亲说:“哎呀,你还没睡着呀?你吓了我一跳!”
  “你是嫌我的脚脏吗?”李方委屈地问。
  李方能够感觉到,母亲的脸红扑扑的。她在黑暗中笑了,说:“妈妈怎么会嫌儿子的脚脏呢!要是一只盆里放进四只脚呀,来世我们会变成猪的。你不想变成猪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母亲就死了。
  她除了两只耳朵里淌出一点儿血来,没有其他症状。父亲报了警,他们来检验之后,排除了服毒的可能。七窍流血,首先要考虑是不是服毒了。但不是。她没有。她就这样死了,脸刷白,没有一丝血色。
  父亲嚼冰的习惯,自李方记事起就有了。哪怕是冬天,他的嘴里,也经常嘎啦啦响。那时候还没有冰箱。冬天还能搞到冰,其他季节里,父亲就去菜场卖带鱼的地方取冰。跟卖带鱼的熟了,人家就替他留着冰。有时,父亲差遣李方去菜场取。“要快点回来!”他吩咐儿子,“别在路上磨蹭,否则冰就化了。”李方用父亲给他的一件破棉背心裹了冰,飞快地向家里跑。有几次他跑得嗓子眼都有了血腥味。嗓子发干,他非常想摸出一块冰放进嘴里凉爽凉爽。
  后来他知道,冰裹在棉背心里,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化。飞也似的跑,跑得喉咙口血腥气,实在是没有必要。他抱着冰,变得从容。一路还看看风景。如果路上发生吵架之类有趣的事儿,他会停下来看一通。
  李方嚼的第一块冰,就是在菜场拿的。当时,卖带鱼的递给他一包冰,里面掉出一块小的。他捡起了它。它像一块玻璃,又像一块钻石。它的晶莹剔透迷惑了他。他呆呆地看它。他把它举起来,向着阳光。它折射出的光,是七彩的,迷幻的,旋转的。他真的被迷住了。它在他指间,那冰凉的感觉,让他感到清洁、透明、冷静。他的心安静极了。他飘飘然地抱着一包冰,手指捏着这一小块,离开菜场。途中,他把它放进了嘴里。
  它在他的口腔里,吹了一阵风。它让他的舌头,有了十分畅快的麻酥酥的感觉。它给了他冰凉的温暖。
  他小心地嚼它。它很硬。他用力,它碎了。它在他的嘴里破碎,发出美妙的嘎啦啦的声音。碎片在他嘴里滚动,跳动。他着了迷了。他开始加劲嚼它们。嘎啦啦,嘎啦啦,它们快乐地响着。
  后来有了冰箱,父亲就大量制作冰块。父亲并不知道李方也迷上了嚼冰。他们大量消耗冰块。李方偷偷地享用着。他发现嘎啦啦的声音,能够迅速消除内心的焦虑、不安、恐惧、失落、迷茫。他们再也不用去菜场取冰,冰箱里有了取之不尽的冰块。把液体的水放进去,固体的冰就出来了。
  李方经常怀念起他的第一块冰。那瞬间的迷幻的感觉,伴随着一丝海鱼的腥气。
  “爸爸,你知道妈妈是怎么死的吗?”有一次他问父亲。父亲的脸突然变得阴沉,变得像冰一样冷。他嚼着冰块的嘴,歪向一边,显得有些狰狞。他的牙齿暴露出来了,他有两枚犬齿。犬齿特别白,在黄昏的光线里闪着荧光。他龇牙咧嘴地用劲嚼冰,给李方的感觉是,他正在咬碎一块人骨头。在这样一张嘴里,任何东西都会被咬碎。
  李方看着父亲的嘴,觉得它像一台粉碎机,正将他内心一件坚硬的东西嚼碎。他打了一个寒战。
  李方得不到答案,他也不再问,因为父亲打了他。父亲的一巴掌,把他打得陀螺一样旋转。但他内心一块冰一般的东西,似乎更冷更坚硬了。
  有一年江南奇冷,小河冰封了,大河的岸边,也有了冰,像蒙着一些蛛网。屋檐上垂挂下来刀子一样的冰挂。李方走过矮矮的屋檐,跳起来,能将“刀子”拍下来。他拍断冰挂,身体落下来的时候,顺便接住了它。他一口口咬它们,一截截咬下来,在嘴里嚼得嘎啦啦嘎啦啦乱响。他走在严冬的小巷子里,内心有一种富足感。他脚上长了冻疮,很痒很痒。他想应该像母亲活着时那样,晚上把脚泡上一泡。泡掉一热水瓶的开水,或者在脚盆里放进切碎的生姜,一定能治好冻疮。可是每到晚上,他就懒得去做。热水瓶都是空的,拿掉瓶塞子,摇一摇,里面发出嗡嗡的空洞的声音。他常常脚也不洗,就钻进冰冷的被窝里去了。他总是迷迷糊糊地看到母亲的黑影,从门口进来。她在黑暗中脸红扑扑的。她靠近他的床,弯下腰来,轻声喊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看她,她对他说:“儿子啊,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她的嘴张得很大,像是很痛苦,又像是十分恐惧。她的嘴里,传出了温暖的生姜的气味。
  李方的心紧缩起来。他又清晰地感到自己心里那块冷而坚硬的东西了,就像冰。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李方偷偷进入他的房间。他打开橱门,拉开抽屉。他翻看每一个抽屉。他不知道会在抽屉里发现些什么,但他希望发现些什么。他常常自己也并不知道,他在父亲的房间里,究竟想获取什么。他还把父亲的被子掀起来,把枕头翻过来。他在父亲的床上,除了看见一些短而卷曲的毛,还发现了一条女人的裤衩。这是一条粉红色的裤衩,揉作一团,裹在被子里。他拿起它,他把它放到鼻子底下,他闻了它。他闻到了一股怪味。
  有一次,他爬进了父亲的床底下。他在黑暗中摸索。他不知道他要寻找什么。脸上痒痒的,是一丝丝的蛛网。那一天,他摸到了床底下的一只拖鞋。他把它取出来,他认出了,它是母亲的遗物。他记得这双拖鞋。那时候,母亲晚上泡脚,总是拖着这双鞋。她的脚不大,但是多肉。她的脚是白的,穿在这双豆绿色的拖鞋里,显得更白。当然,她的脚泡过了之后,就变成了粉红,并且更胖了。这时候它穿在拖鞋里,显得有些挤。它的粉红色的肉,像是要从拖鞋的边沿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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