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玩骰子的儿童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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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公元前六世纪左右,在希腊殖民的伊奥尼亚地区有两个最著名的城邦,一是米利都,一是爱菲索。这两个城邦都地处繁荣的港口,盛产商人。然而,它们之所以青史留名,则是因为出产了一个比商人稀有得多的品种——哲人。米利都向人类贡献了最早的哲学家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史称米利都学派。比较起来,哲学家在爱菲索就显得孤单,史无爱菲索学派,只有一位爱菲索的赫拉克利特。
  这倒适合赫拉克利特的脾气,他生性孤傲,不屑与任何人为伍。希腊哲学家讲究师承,唯独他前无导师,后无传承,仿佛天地间偶然蹦出了这一个人。他自己说,他不是任何人的学生,从自己身上就学到了一切。他也的确不像别的哲学家那样招收门徒,延续谱系。他一定是一个独身者,文献中找不到他曾经结婚的蛛丝马迹。世俗的一切,包括家庭、财产、名声、权力,都不在他的眼里。当时爱菲索处在波斯帝国的统治下,国王大流士一世慕名邀他进宫,他回信谢绝道:“我惧怕显赫,安于卑微,只要这卑微适宜于我的心灵。”其实他的出身一点儿也不卑微,在爱菲索首屈一指,是城邦的王位继承人,但他的灵魂更是无比高贵,足以使他藐视人世间一切权力,把王位让给了他的弟弟。
  在赫拉克利特的人际关系中,我们只知道他有过一个好友,名叫赫谟多洛。赫谟多洛是一位政治家,在城邦积极推进恢复梭伦所立法律的事业,结果被爱菲索人驱逐。这件事给赫拉克利特的刺激必定极大,使他对公众的愚昧和多数的暴力产生了深深的厌恶。针对此事,他悲愤地说:“应该把爱菲索的成年人都吊死,把城邦交给少年人管理,因为他们驱逐了他们中间那个最优秀的人。”也许在这之后,赫拉克利特与全爱菲索人决裂了,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成了一个隐士。
  在爱菲索城郊有一座阿耳忒弥斯神庙,供奉月亮和狩猎女神。赫拉克利特在世时,神庙处在第二次重建之中,这项工程历时一百二十年,最后建成为早期伊奥尼亚式最壮丽的建筑,到那时为止是全希腊最大的神殿,被后人列为世界七大奇观之一。这座神庙就是赫拉克利特的隐居所。可以想象,当时由于正在施工,它实际上是一片工地,孩子们便常来这里玩耍。我们的哲学家也和孩子们一起玩耍,玩得最多的是掷用羊跖骨做的骰子。在爱菲索人眼里,一个成年人不干正事,成天和孩子们一起扔动物骨头,不啻是疯子的行径。于是,全城的人都涌来瞧热闹,起哄,嘲笑。这时候,疯子向喧嚣的人群抛出了一句无比轻蔑的话:“无赖,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岂不比和你们一起搞政治更正当吗?”阿耳忒弥斯神庙建成后六十余年即毁于火灾,不复存在,而这一句警语却越过岁月的废墟,至今仍在我的耳边回响。
  后来,赫拉克利特越发愤世嫉俗,竟至于不愿再看见人类,干脆躲进了深山,与禽兽为伍,以草根树皮为食,患了水肿病,在六十岁上死了。
  
  二
  
  哲学家往往和世俗保持相当的距离,站在这距离之外看俗界世相,或者超然而淡漠,或者豁达而宽容。古希腊哲人大多如此,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懒得与俗人较真。苏格拉底虽然在最后时刻不向俗人屈服,从容就义,但平时的态度也十分随和,最多只是说几句聪明的挖苦话罢了。哲学家而愤世嫉俗,似乎有失哲人风度。在古希腊,常有城邦驱逐哲学家的事发生,然而,像赫拉克利特这样自我放逐于城邦的情形却绝无仅有。纵观西方哲学史,也能找出少数以愤世嫉俗著称的哲学家,例如叔本华和尼采,但都远没有弄到荒山穴居做野人的地步。在古今哲学家中,赫拉克利特实为愤世嫉俗之最。
  赫拉克利特显然是一个有严重精神洁癖的人。他虽然鄙弃了贵族的地位和生活,骨子里却是一个贵族主义者。不过,他心目中的贵族完全是精神意义上的。在他看来,区分人的高贵和卑贱的唯一界限是精神,是精神上的优秀或平庸。他明确宣布,一个优秀的人抵得上一万人。他还明确宣布,多数人是坏的,只有极少数人是好的。他所说的优劣好坏仅指灵魂,与身份无关。“最美丽的猴子与人相比也是丑陋的。”我从这句话中听出的意思是:那些没有灵魂的家伙,不管在社会上多么风光,仍是一副丑相。
  赫拉克利特生前有诸多绰号,其中之一是“辱骂群众的人”。他的确看不起芸芸众生,在保存下来的不多言论中,有好些是讥讽庸众的。他说:“如果幸福在于肉体的快感,那么牛找到草料吃的时候便是幸福的”;“驴子宁要草料不要黄金”;“猪在污泥中取乐”。通常把这些话的含义归结为价值的相对性,未免肤浅。当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显然不只是在说牛、驴子和猪,而一定想到了那些除了物质享乐不知幸福为何物的人。庸众既不谙精神的幸福,亦没有真正的信仰。他们的所谓信仰,不过是世俗的欲望加上迷信,祭神时所祈求的全是非常实在的回报。即使真有神存在,也决不会如俗人所想象,能够听见和满足他们的世俗欲望。看到人们站在神殿里向假想的神祈祷,赫拉克利特觉得他们就像在向房子说话一样愚蠢可笑。他是最早把宗教归于个人内心生活的思想家之一,宣称唯有“内心完全净化的人”才有真信仰,这样的人摈弃物质的祭祀,仅在独处中与神交流。
  最使赫拉克利特愤恨的是庸众的没有头脑。“多数人对自己所遇到的事情不作思考,即使受到教训后也不明白,虽然自以为明白。”人们基本上是人云亦云,“相信街头卖唱的人”,受意见的支配,而意见不过是“儿戏”。更可悲的是,在普遍的无知之中,人们不以无知为耻,反以为荣。常常可以看见这样的人,他们脑中只有一些流行的观念和浅薄的常识,偏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中当作创见宣布出来。仿佛是针对他们,赫拉克利特说:“掩盖自己的无知要比公开表露好些。”理由不言而喻:无知而谦卑表明还知耻,无知而狂妄则是彻头彻尾的无耻了。
  在赫拉克利特看来,多数人的灵魂是蒙昧的。不过,公平地说,他倒并不认为先天就是如此。他明确地说:“理性能力是灵魂所固有的”,“人人都有认识自己和健全思考的能力”。然而,人们不去发展灵魂中这种最宝贵的能力,运用它认识世界的真理,反而任其荒废,甘愿生活在内部和外部的黑暗之中。灵魂蒙昧的人如同行尸走肉,用一句谚语来说,便是“人虽在场却不在场”,在场的只是躯体,不在场的是灵魂。没有灵魂的引导,眼睛和耳朵就成了坏的见证,只会对真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他们既不懂得怎样听,也不懂得怎样说”,“即使听见了,也不理解,就像聋子一样”。上帝不给你头脑倒也罢了,可恨的是给了你头脑而你偏不用,仍像没有头脑一样地活着。赫拉克利特实在是恨铁不成钢。铁本来是可以成为钢的,所以才恨铁不成钢,没有人会恨废料不成钢。可是,看来许多铁已与废料无异,不可能成为钢了。赫拉克利特经常用醒和睡作譬。举目四望,他是唯一的醒者,众人皆昏睡,唤也唤不醒。最后,他终于绝望了,抛弃了这些昏睡者,也抛弃了人类。
  
  三
  
  赫拉克利特不但蔑视群众,还蔑视在他之前和与他同时的所有哲学家。倘若他活到今天,我相信他还会蔑视在他之后的绝大多数哲学家。在他眼里,希腊自荷马以来几乎没有一个智慧的人。在说出“博学不能使人智慧”这句名言之后,他把赫西俄德、毕达哥拉斯、塞诺芬尼举做了例子。听了许多同时代人的讲演,他断定其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何为智慧。那么,究竟什么是智慧呢?他说就是“认识那驾驭并贯穿一切的思想”,简要地说,就是“认识一切是一”。这听起来好像一点儿也不新鲜。寻找多中之一,原是哲学的题中应有之义,自泰勒斯以来,包括被他举作不智慧典型的毕达哥拉斯、塞诺芬尼在内,哲学家们都在做这件事。赫拉克利特的独特之处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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