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娃的心 娃的胆

作者: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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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令跪下去了。
  司令跪倒在黄河滩上。司令跪倒在黄河水和沙滩相接的水边。悠悠波涌的挥浊如泥汤似的黄河水,在司令跪着的膝头前扑闪着。眼前是翻卷着泥浪的铺天盖地的雾幔似的黄河河面,右首是陡峭冷峻的悬崖石壁。
  司令跪下去之前,在水边的沙滩上伫立了一瞬,用左手系好粗壮脖颈上的风纪扣,双手轻轻地弹捋好戎装的前襟和后摆?几近一米九的雄壮巍峨的身躯就折腰屈膝跪倒了。他的身后,十余位师长团长营长和随员也都相继跪倒了。稍远处,十余匹棕色青色红色白色的战马石雕一般撑蹄昂首,马倌就跪倒在马前腿旁边。司令双手撑住湿溜溜的泥沙,深深地叩下头去:扬起头来,再叩下去;第三次叩下去的时候,他的硕大的前额抵着泥沙,许久许久都没有扬起来。司令蜷跪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三叩之后扬起头来的时候,涕泪交流。
  这样的跪拜仪式并不少见,每年除夕后晌,在占满整个一面墙壁的记载着列祖列宗的族谱下,在点亮漆蜡点燃紫香焚烧黄裱的祭桌俞,他和同族同辈兄弟排在上辈人的身后,打躬作揖叩拜者三,差别只是穿着袍子和棉褂。在柏树成阴的祖坟前,每到清明每到传说的农历十月一日的鬼节,他都不忘给逝去的先祖烧一炷这个新兵团的军旗,这是八百个娃娃留给他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遗物了。司令看看他的左右,问:“谁会凫水?”
  “我会。”一个随员说着就解扣子。
  “你真会凫水?”司令问。
  “我家在渭河滩里,咋能不会凫水!”
  “我也会。”一位马夫站出来说。
  “你家也在渭水边上吗?”司令问。
  “在灞河边上。离你家的村子不过五里。”乌夫说,“我自小在灞河里耍水。”
  又有一个卫兵站出来。
  司令不再问了。
  三个人脱光衣裤,走进水里,当河水没过臀部以后,先后扑趴下去,伸胳膊蹬腿向前游去。三个人几乎是一种姿势,狗扒,这是河边上的乡村孩子五师自通的泳姿。司令看着三个人渐渐隐没了,手臂和腿脚击打水波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他和他的随员屏声静气地等待着这面有幸保存下来的军旗。
  河滩上似乎时有微风掠过,那风不是天生而是涌流的河水掀动起来的。缓缓涌动的黄河在这儿没有涛声,偶尔才有一声水波相击的微弱的闷响,却使人感受到了一种潜伏着的深厚雄浑的力量。
  猛乍听到三个人接连发出的惊叫声,啊呀!妈呀!天爷爷呀!司令身旁的随员们几乎是本能地同时发出尖声问询,咋回事?出什么事了?千万小心千万……司令紧紧地盯着河面,什么也看不到,随之什么又听不到了。
  就在司令和随员们揪着心等待的漫长的时间里,终于听到水波被人击打的声音,越来越响。随员们有人高声呼叫问话,那三个人都不回应,许是击打水浪的声音遮掩了一切。终于可以看到渐渐靠近的若隐若现的人影,终于能清晰地看到三个人前拽后推着一具尸体靠近岸边。随员们一拥而上,把三个人推到岸边的尸体拽到沙滩上来,全都惊呼起来。
  司令自己也惊呆了——
  军旗旗杆的钢质尖头,从一个日本鬼子的胸膛刺进去,从背脊处穿出;那个日本鬼子紧紧抱住中国旗手的后腰,中国旗手的双手死扣着日本鬼子的脖子;两个国籍的士兵面对着面,中国旗手把一个日本鬼子用旗杆的尖头捅穿胸膛,直压到黄河水底;旗杆上的中国西北军的军旗已经撕裂,暮色里看不出颜色。
  随员们纷纷发出啊……啊……啊的惊叹,谁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司令自己也在那一瞬里发出一声“啊”的惊叫声,当即又陷入噤声默语。司令发觉自己的心里顿然变化了,就在他发出惊叫的那一瞬里,听到八百个娃娃投河噩讯时弥漫笼罩在心头的黑雾扯开了,他从愤怒、悲怆还有自愧的混乱心境里重新挺立起来。
  他默默地解开腰里扎着的皮带,再一个一个解开纽扣,脱下军装上衣,蹲下身去,捏着衣襟擦拭旗手的脸膛。一个随员嘶啦一声撕破衣服,点燃一绺布条,给司令照亮。旗手的脸膛上漫浸着水痕,眼洼和鼻孔里积存着黄河的泥沙,圆睁着的眼睛和鼓出的眼球,显示着他用旗杆钢尖捅穿鬼子胸膛时,憋着多深的一股仇气鼓着多大的劲儿啊!
  有位随员想替代司令给旗手擦脸,伸手抓住了司令手里的军衣。司令没有说话,用一个轻微却又坚定的动作掀开那位随员的胳膊。司令小心翼翼地捏着衣襟,轻盈地擦拭着,从前额擦过去,饱满圆搁的额头在布条燃烧的闪亮里重现生机;司令擦过眼洼里的泥痕和眼睫毛里的泥沙,再三捋揉眼皮,那圆睁的眼睛终不肯闭合;司令擦拭那个尚未完全发育尚未完全挺直的鼻梁,透出一缕羞涩的秀气;两个脸颊在净化之后显出来圆润,司令用左手掌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左脸,又抚摸了右边的脸;上唇有黄色的茸毛,尚算不得胡须;咧开的嘴角和咬紧的牙关,肯定是直到把这个被刺穿胸脯的鬼子推下崖去压到黄河水底也没有松口……司令从腮帮擦到下巴的交界处时,突然停下手发出一声惊叫:“三娃!是你呀!”随员们也都惊诧地嘘叹起来。司令紧紧盯着旗手左腮和下巴楞儿交会处优柔的轮廓,那儿有大拇指盖大的一块暗红色的痣斑。又一次呼叫,声音却骤然降低到颤抖的低唤了:“是你啊!我的三娃……”
  给新兵团做完讲演之后,司令走下讲台,绕过讲桌,直接朝列队的士兵走过去。按原定的仪式安排,讲完之后由副团长带领新兵做呼应式的口号,表示新兵团抗日杀敌的决心,然后再由团长陪同他离开现场回到团部。司令突然走向新兵团的兵阵队列,确是一时冲动的举动,这是那些尚未完全褪尽乡村孩子神色的一张张脸膛让他情不自禁。他想面对面和他们说话,甚至想用拇指和食指捏一捏那些或胖或瘦或方或圆的脸蛋儿。从讲台到新兵站立的队列也就几步远,他一跷腿就站在他们面前了。他随意对着一个脸孔瘦削而眼睛却机灵的小孩,问:“哪个县的?”
  “岐山。”
  “在家里干什么?”
  “跟我爸种庄稼。”
  “应该说务庄稼。”司令纠正了一字。
  “噢——是务庄稼。”士兵随口改正。
  “你会犁地不会?”
  “刚学会,犁沟还犁不端。”
  “还会做啥农活儿?”
  “溜种、锄地、割麦、打卡棉花、扬场、喂牛啥都会弄,啥都不精。”
  “除了务庄稼还干什么?”
  “耍哩!”
  “耍啥哩?”
  “逮蚂蚱撵野兔……俄猛乍(偶尔)还胡日鬼哩!”
  队列里有人忍不住失声偷偷笑了。
  “都‘胡日鬼’些啥事?”司令煞有介事地问,又故作调侃地答,“耍水上树逮老鼠吗?”
  突然爆起一片哄笑,那个士兵不好意思地歪了歪头,斜睨司令一眼,低下头去了。司令用关中西府岐山扶风一带的口音说“傻 (耍)深(水)上世(树)逮老失(鼠)”,自己也在众口哄笑声中悠悠地笑了,拍了拍士兵的肩膀,表示友好。
  司令又盯住一个浓眉大眼方脸的士兵,尚未开口,那士兵抖抖身子挺挺肩膀,举手行一个军礼,铿锵有劲地开口:
  “报告孙司令,我是蒲城人。”
  司令稍一愣怔,眨了眨眼:“你是杨军长的老乡。”随之扬起头,面对士兵,提高嗓门说:“蒲城出忠臣哪!咱们西北军的杨军长,我不用介绍大家都知道了,现在不光咱陕西人,全中国都知道杨虎城将军的忠肝义胆。蒲城还出过一个忠臣叫王鼎,在清廷大堂上扯住皇帝的龙袍,不许退堂不准离朝,非要皇上答应不签割地赔银的卖国条约……悬梁自尽了。王鼎尸谏皇上,死忠;杨将军兵谏,大忠。”
  会场顿时一片肃然。
  “你们知道不知道蒲城为啥出忠臣?”司令问,顿了顿,便自解奥秘,“人说蒲城包括整个渭北水硬土硬,长出来的麦子,杆儿硬麦芒也硬,麦子磨出来的面粉也是性硬,这样的麦子养起来的男人女人能不硬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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